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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粮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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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师把手一挥,整支队伍就停了下来。
向导在向顾青翰比划着什么,但除了他们自己,没人看得明白。
狂风裹着砂砾刮过脸庞,江沉玉别过脸,用舌尖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短暂的湿润后,他发现干裂的地方更痛了。
自石同堡大胜后,顾青翰又挫羌旄军于金天堡。不久,羌旄的宰相遣使求和。为避免双线作战,顾青翰向皇帝写了一封奏疏,建议先应允,待讨平北境,再徐徐图之。
羌旄人奸诈善变,使者求和期间,仍放纵军队骚扰百姓。崔智元的军队损失泰半,陆星桥麾下亦有人马折损。因此,顾青翰留下部分兵马协助镇守,自己则领着精锐,继续北上疾行。
在玉门时,北边传来密信,让他们小心末蛮人。
末蛮人出没于沙、伊一带,居无定所,常在叱列、羌旄与中原王朝之间相互告密。顾青翰当即决定从碛西的浩瀚流沙中秘密穿行。向导是他的老熟人,曾两度领着他穿越此地。
万事俱备,不料骤起狂风,遮天蔽日。
在沙漠里找不到水源,无异于摸到了黄泉路。将士们虽面上不说,但也渐生怨怒。脾气急躁的认为是向导不行,摩拳擦掌的几欲提刀殴打。
举目四望,四周尽是同样的昏黄帷幕。
江沉玉感到一阵恍惚。如果说夜间兵乱,他尚有逃生的本能。可现在,他发现自己十八年来所积累的一切经验,在这片荒漠里竟毫无用处。
无边的单调令不久前的胜利恍如隔世。投军以来,每逢生死关头,少时的回忆便会悄然复苏。
江沉玉无意沉湎于过去的虚无中,他垂下头,忽地瞥见脚下有一小截灰扑扑的沙蜥尾巴。倘若没有这场狂风,或许水源就在附近——因为那截尾巴尚在蠕动,看上去颇富弹性。
俄而风势稍歇,顾青翰下令设帐,摆坛祭天。
江沉玉惊奇地发现军中将士对神鬼之道颇为崇敬。祭祀结束,原本暴怒的几个刺头竟安定不少。倒显得江沉玉这个不信神佛的像个异类。
就在此时,顾青翰传令下去:“不远即有水泉。”
一时间,军中将士大为振奋。趁此良机,顾青翰命众将继续前行。江沉玉走在队伍的中段。也不知走了多久,吹来的砂砾中多了几节干枯的柽柳枝。
这或许是个好兆头。
不待江沉玉细想,就听得前头传来阵阵欢呼。江沉玉随着队伍快步疾行,黄沙犹如一层又一层的驼色帷幕,在他面前渐次变淡,直到显露出一片水草丰茂的沃壤。
太神奇了!难道真的是鬼神显灵?
江沉玉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找到顾青翰,想问一问他是怎么发现这个方向有水源的。
洞悉人心的主帅身旁围了三两名好奇的裨将。只见他摆摆手,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哎呀,这可是我立身的本钱,别再问啦!”
他们在水泽处宿营一夜,翌日精神奕奕地出发,继续向西行进十余日,方抵达西州稍作休整,终于在轮台与傅国公会合。
时值黄昏,硕大的金轮缓缓下沉,周围翻涌着浮焰般的蜃气。群山上积雪渐消,山腰处露出几许冷峻的赭黑。
江沉玉刚拾掇好,就被顾青翰拎着去见傅国公了。傅国公的病还没好,面色很差。
见了江沉玉,老人家脸上浮现出一个慈爱的笑容:“噢,是这孩子,不错不错。”说完咳了一阵,又问:“我家阿宝可还好啊?”
江沉玉当然说好,笑着应了。
他忽然忆起最后一次去托傅临风带信,就觉得国公府比从前冷清。想来那时傅国公就已经离开京城了。当他意识到自己只关心自己的心事,而完全忽略了傅临风,心底不免后知后觉地羞愧起来。
好在老国公与顾青翰寒暄了两句,就命人取来舆图,谈起了现今的形势。
轮台的情形很不好。他们与叱列交手数次,发现双方实力相当,难以速胜。再加上庭西二州的官仓仅够边军镇戍之用,不足以供养长期作战的军队。
更糟糕的是,熟悉地形的叱列屡屡劫粮,军中有士卒冻馁而死。他们前后换了三名运粮官,也无济于事,于是无可奈何地陷入了拉锯战。
江沉玉听得正入神。一道锐利的目光令他骤然警觉。
谁?谁在盯他?
江沉玉一抬眼,刚好逮住老国公身旁的亲随慌忙扭头。其实,他不扭头也没用,因为军帐里只有他们四人。
军情要紧,江沉玉没再理会,就听得顾青翰轻笑两声,成竹在胸地说道:“傅国公请放心,此事我自有计策。”
“什么计策?”老国公忙问道。
顾青翰走到他身边,俯下身低低说了四个字,就见傅国公两眼一亮,连声称好。但他们谁也不解释,只相视大笑,把帐内两个孩子蒙得一头雾水。
老者指着自家亲随,笑道:“这是韦家的孩子,名世隆,字世季。我看身形不错,也正合你的计策,就带上他吧。”
韦世隆依言上前,朝顾青翰行礼。
直到此时,江沉玉才看清了他的脸。少年相貌清秀,唯有眼尾微微上扬,生气的样子有几分神似萧祈云。
江沉玉不由得多看了两眼,旋即收获白眼一枚。
少年似乎很讨厌他,皱皱鼻子,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这样反倒更像了。江沉玉无声地笑了起来。
顾青翰准备了几百乘假粮车,外头浅浅覆了一层,里头藏着佩备陌刀与弓弩的健卒,身形瘦弱的士卒则负责拉车。
江沉玉理所当然被派去拉车。
韦世隆一见是他,当即建议顾青翰:“大将军,这位郎君哪里像吃不饱饭的样子,还是把他请出去吧!”
“我饿两顿了,”江沉玉忙拾起一把灰往脸上抹,“哪儿不像了?”
看着灰扑扑的江沉玉,顾青翰不禁拊掌大笑。韦世隆没料到他是个行事不羁的,一时竟呆住了。
反倒是令狐师从粮车的草屑里钻出来,把他脸上的灰扒拉两下,抹出两颊凹陷的阴影,最后,还在嘴边抹了一圈黑乎乎的“胡须”。
“嗯嗯,这样就像多了!”
这下不止顾青翰,周围的将士们都笑了起来,连韦世隆也不情不愿地笑了两声。
日头虽好,风却还是大,阴惨惨的,像钝刀刮脸。这处山野小径人鸟绝迹,唯有瘦弱士卒拖着粮车,步履艰难地走着。
不多时,江沉玉听到一点突兀的鸟鸣声。
来了!
或许是此前劫粮太过顺利,叱列人毫无耐性,很快便喊叫着杀了出来。江沉玉把粮车一丢,就轻车熟路地跑了。
叱列人的重点是粮草,当然不会追击。他们欢欢喜喜地拖着粮车往回走。顾青翰的精兵也远远地跟在后头。
后来,据令狐师说,本以为叱列人会就这么把粮草拖回大营。谁知途中到了处有水草的地方,那群叱列人便下马解鞍,放马去吃草,自己则来取粮。
藏在粮草车里的士卒倏地冲出来,与随后赶到的伏兵一道,将这群叱列人杀了个片甲不留。
江沉玉听着听着,就有点懊悔,自己从军不满半年,竟逃跑了三回,早知道他就做藏在粮车里的那个了。
此事之后,叱列人再不敢劫掠粮车。西、伊二州的粮草顺利抵达。叱列人吃了亏,也不敢大肆侵扰。趁着这个空档,顾青翰带着士卒四处屯田,以备不时之需。
春去秋来。当叱列人趁着秋高马肥,南下掳掠时,顾青翰也领着健儿勇士,迎面击之,在叶菏大破贼军,扩地千里。
消息传回长安,圣上大喜,授顾青翰上柱国,诸位副将及勇猛士卒皆有授勋。不止如此,顾青翰出发前,皇帝就预先赏赐了他五百匹绢帛,用以犒赏勇士。安西都护府也从府库里取出上百匹绢帛,分给将士们。
但战争并没有结束。
大受打击的叱列人仅仅安分了一个冬天。
第二年的春天,傅国公病体难支。顾青翰一面给皇帝上书,一面命副将与韦世隆护送老国公去往凉州。那儿的医师虽然比不上京里,但总比庭州的要好上一些。
叱列人得知这个消息,立即联合羌旄一道南下进犯。然而顾青翰早有准备,严防死守,最终破敌于弓月城。
兵败的叱列人四散逃窜。扬尘蔽日间,一个熟悉的身影忽地映入眼帘。江沉玉张弓搭箭,对准了那个伏在马背的肥大汉子。他没记错的话,这人似乎是什么小首领。
“咻——!”
弓弦犹在震颤,发出阵阵嗡鸣,锋利的箭簇就已刺穿了男人的脖子。据悉,他是叱列可汗十分看重的表兄。
或许是接连的败仗令这位新可汗心力交瘁,又或许是他对表兄确实感情深厚,总之他病倒了。
这一年的秋天,除了两股末蛮人的小队劫掠霍城失败外,实在是平平淡淡,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北境迎来了暂时的安宁。
寒来暑往,日月如梭,转眼间又过一年。据说元日大朝会上,西北一带的蛮族遣使入朝,献上奇珍异宝。圣上龙心大悦,改元承平,大赦天下。
承平元年,正月癸未。当江沉玉已经习惯了灰头土脸时,顾青翰收到了回京的诏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