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四时歌》荔枝饭团

104、憔悴

　　听说可以回京，江沉玉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惊愕。

　　顾青翰手下的大军，除去北境镇戍的，一半是折冲府的府兵，一半是关中各地募来的健儿。他们大都背井离乡，因此圣谕一到，士卒们欢喜不迭，皆赞皇恩浩荡。

　　镇守的兵力不能动，但人却可以轮换。顾青翰按照年龄、籍贯以及家中有无老者，分出一批兵员镇守，才领着大军以及俘虏向凉州进发。

　　一年前，傅国公的病情时好时坏。幸赖圣上恩恤，不仅准他回京，还派了使臣与医官前往。韦世隆一路护送他到陇西，遇见了国公的亲子傅逍，才放心折返，回了轮台。

　　大军抵达凉州，整军数日，又留了三千精卒，再一路向东。

　　人心思归，回程的车马快得很。不到两个月，大军便到了泾州，在距泾川城十五里外的水边扎营。

　　江沉玉进城采买豉菹，偶然瞥见一株开得正盛的桃花。这才真切地感受到——长安已近在咫尺。

　　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

　　大哥江沁曾给他写过几封简短的家信。但那时战事吃紧，除了军报，什么都送不进来。等信递到江沉玉手里，再好的宣纸都有些发黄。

　　大哥一向沉静少言，信上也不过寥寥几句，可其中的关切之意却令江沉玉倍感温暖。他还告诉江沉玉一个好消息——祖父派人把小妹接回家了！

　　江沉玉顿觉自己从前太钻牛角尖了。也许祖父有他的考量，又或者当年他也没料到卢氏会病得那么重。

　　两年多不见，阿姐应当早就成亲了。

　　那么，齐王殿下呢？想必也已经成婚了吧。皇后视殿下如亲子，定会照殿下的心意，选一位娴静貌美的高门贵女。届时他夫妻二人琴瑟和鸣，兴许孩子都生了。算算日子，他回京期间，说不准会赶上小郡王的周岁宴。

　　江沉玉漫无边际地胡乱猜测，不小心和一个举着弹弓的小郎君撞了满怀。

　　“哎哟！”

　　锦衣华服的小男孩大叫一声，皱着脸去摸撞红的鼻子。不远处有几个跑得气喘吁吁的仆役，又是挥拳又是指他。

　　江沉玉顺势扶了小孩一把，正打算说些什么。那位小郎君就用力地推了他一把，发现江沉玉纹丝不动，不禁气呼呼地跑远了。

　　追上来的年轻仆役毫不客气地啐了他一口：“哪来的乡巴佬？敢挡我家郎君的道！呸！”

　　乡巴佬？

　　再次听到多年前的称呼，江沉玉疑心自己听错了，可那几人早已走远，又不好追上去问。慌忙间，他闯进一间成衣铺子，向店主人讨要镜子。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铜镜里这个风尘满面、容颜憔悴的家伙可不就是个西北来的乡巴佬嘛！

　　更要命的是，他发现自己左眼下方竟不知何时生了两枚小痣。起初，江沉玉还以为是灰尘，拿手擦了又擦，却怎么也擦不掉，才反应过来是痣。

　　颜色倒是不深，是浅淡的茶褐色。但他迎着光照瞧，就觉得格外显眼。

　　这怎么行？绝不能就这样出现在殿下面前。

　　他得先修修鬓角，头发也该洗了。这身袍子磨损得厉害，当然不能再穿。这两年，他高壮了不少，宽袍广袖的旧衣还能穿，可鞋袜就未必了。

　　那店主见他拿着镜子愁眉苦脸的，个头又高，人也结实，心里揣度半天，终究没敢问他到底买不买东西。

　　江沉玉回营刚放下东西，就撞见了令狐师，还有一见他来就收了笑的韦世隆。

　　“大军将屯驻在邠宁。你就随我们一道进京，参加凯旋仪式。”令狐师笑嘻嘻道，“你小子好好捯饬捯饬。”

　　江沉玉顿时一懵，张口就问：“怎么捯饬？凯旋仪式不是都要穿铠甲？”

　　“都穿甲？想得挺美，哪有那么多甲给你穿！”令狐师的大掌“啪”地一下拍过来，震得江沉玉骨头都颤了颤。

　　“仪仗用的铠甲鎏了金，亮灿灿的，还装饰了红缨、帛带，可威风了。”韦世隆说完，得意地扬起下巴，觑了他一眼。

　　“那岂不是很沉？”江沉玉不接他的茬，“我不穿甲，那我做什么？”

　　韦世隆没得到想要的反应，撇撇嘴不再搭理他。

　　“嗳！有不穿甲的仪仗嘛，大将军说了，让你举旗。”令狐师一面说，一面眨眨眼，“平时拿刀举着多练练。”

　　韦世隆嫌令狐师说得太随意，忍不住加了一句：“你可别举歪了。不止文武百官，圣上，对了，还有齐王也会参加。你好歹做过齐王殿下的伴读，总不能给他丢脸吧！”

　　听到“齐王”二字，江沉玉顿时一怔。

　　是啊，殿下可是元帅，肯定会出现在凯旋礼上。泾川到长安不过三百里，五六天就能到，倘若算上拔营驻扎，再演练两回，至多不过十日。

　　想到此节，江沉玉忙问道：“凯旋礼定在什么时候？”

　　“三月底，说是算好的日子。”

　　“还好还好，还有十五天，那我练去了！”江沉玉朝他二人咧嘴一笑，火急火燎地跑了。

　　韦世隆不禁有些恼火：“他、他就这么走了？”

　　“嘿，一听圣上，瞧把这小子急的，”令狐师笑嘻嘻地揽住韦世隆，“好啦，咱们也该演练演练。那仪甲虽好，却沉得厉害。你可别喘不上气！”

　　那厢江沉玉练得走火入魔，铆足了劲要给齐王长脸。长安城内的圣人却没打算让皇子们参加这场军事庆典。

　　明面上给的理由是孩子们都还太小，但朝臣们大都认为是皇后一派催逼太过，惹圣上不快了。

　　齐王殿下遥领元帅后，北面一传来胜利的消息，朝中便有人请立齐王为太子。皇帝的态度有些暧昧。每回都是既不否认，也不答应。

　　渐渐地，百官开始疑心，难道圣上并不属意齐王？

　　日子一长，太子人选就从齐王一枝独秀变成了齐王与赵王两派分庭抗礼。

　　至于七殿下萧成金，无论是年纪还是“吴王”这个封号，都让所有人认定他无缘皇位，将来或许会像荣王一样，做个闲云野鹤的亲王。

　　故而，能不能参加这场军事庆典，成了两派借以证明自己的象征。

　　在弓月城大胜后的半年里，齐王派一度以为自己胜券在握。

　　可没过多久，皇帝身体不适。皇后把齐王叫去侍疾。郭惠妃见状，赶紧把自己的儿子也召进宫来。旁的妃嫔皇子也不甘示弱。幸而不是什么传染病。皇帝不喜跟前人太多，在太医的建议下，侍疾变成了皇后与董妃两人轮换。

　　郭竺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来一个老道，叫做杨天机。他自称是普寂大师的好友，炼制的金丹不仅让皇帝容光焕发，据说味道也很好。

　　于是，当董妃天真无邪地问，自己的孩子能不能抱去观礼时，皇帝点点她的脑袋，哈哈大笑，说出了一锤定音的决定。

　　“六郎他们还小呢，以后再说罢。”

　　这话传到萧祈云耳朵里，让他有些不是滋味。

　　圣上今年五十有二，虽说身体还算康健，但本该早立国本，以安臣民之心。可舅舅他们都说，圣上在自己和五哥之间犹豫不决。他到底在犹豫什么？难道要看着他们兄弟相争不休，他才满意？

　　开府以来的种种，令萧祈云颇为自得。他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直认为，太子之位，舍我其谁。萧祈云既看不上萧璘，也看不上引荐方士的郭家。一想到自己居然要和这样的蠢物争夺，他就愈觉憋闷。

　　眼见儿子脸色阴沉，皇后见状，忙开解道：“六郎虽不去，旁人也越不过你。这样都不去倒也好。”

　　近年来，他母子二人在婚事上生了许多嫌隙。萧祈云大概能理解皇后的担心，但他觉得自己未及弱冠，何必急着早早成亲。而皇后在听说了五郎的荒唐事后，对他催得愈勤。

　　尽管萧祈云一再表示绝不会看上什么乐伎舞伎，也就不可能像五哥那样闹出人命来，皇后依旧我行我素。

　　今见她这样柔声劝慰，萧祈云不禁软了心肠，顺着她的话说道：“母亲说的是。不去就不去吧，对着那帮老臣，也怪憋闷的。还不如和小妹一起自在些。”

　　皇后微微摇头，笑道：“你呀，可别在人前这么说。”

　　“这儿不是只有母亲嘛。对了，”萧祈云想起江沉玉，忍不住笑了起来，“听说士衡那小子也在，那我可得好好看看，他如今变成什么样了！”

　　“懋和夸他十分勇猛，想必长高不少。细算起来，这孩子也二十了，”皇后说着说着，就又拐到了婚事上，“不知道江家有没有给他说亲，干脆让他娶陆家那孩子，相貌倒是很匹配，都像是玉做的。”

　　皇后说的是陆家的美人灯，确实生得不错。萧祈云在香会上见过，诗文也好，还精通音律，一曲《猗兰操》颇为清雅。

　　但他一听到母亲要给江沉玉说媒，心里便不大舒服：“士衡吃了这两年的风沙，兴许憔悴不少，我看也未必匹配。”

　　“你这孩子自己不关心婚姻大事，还不许旁人积极了？”皇后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士衡那孩子当年就是从北边过来的，哪里憔悴了？谁不说他像含瑜亲弟。”

　　皇后越说越来劲，借着江沉玉暗暗点他。萧祈云瘪瘪嘴，又不好直说那小子是个断袖，愣是垂手听了半晌，才总算找到机会，岔开了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