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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无名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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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岁那年,崔景熙的父亲以一根粗糙麻绳结束了自己潦草的生命,他留下的唯一“遗产”,是几页薄纸债据。
在债主凶悍的捶门声里,母亲紧紧攥住他的小手,他们颠沛流离藏身至河边摇摇欲坠的船篷之下,那双懵懂的眼睛里,只记得母亲那双粗糙的手总是冰凉。
在外飘零两年后,一个壮硕的男人接纳了他们,男人身边还带着个女儿,从此崔景熙的世界里,也添了些温度,新家虽简陋,至少可以遮风挡雨。
“招娣,以后,这是你娘,这个是你弟弟,知道了吗?”
招娣?
阿姐比他大十岁,却从未读过书。
崔景熙又是家里唯一的男娃,父亲砸锅卖铁也要供他读书。
元招娣日复一日地帮父亲干活,下午就去打些零碎工,稚嫩的肩膀过早支撑起生活的负担。
旁晚时分,元招娣牵着崔景熙的小手,路过戏台,都会停留好久。
“景熙,你很喜欢京剧吗?”
崔景熙眼里冒着童真的光,点点头:“喜欢!”
“那,阿姐回来攒钱带你来看好吗。”
“好!阿姐最好了!”
小院篱笆里,元招娣削着土豆,小手上蹭的都是泥,带着小心翼翼地恳切道:“娘……每次景熙散学回来,他总是在戏台子那站半天,我瞧着他是真喜欢。”
“是吗。”
母亲额头上的刘海黏在脸上,却总是挂着笑脸。
“嗯!我记得吴爷是您的老相识,不如……让景熙去试试吧!”
母亲叹气声传来:“那碗饭……苦啊。”
元招娣的声音更轻了,却透着执拗:“苦是苦……娘,您就……试试?”
母亲拗不过,擦了擦她通红小脸上的汗水:“好,改日娘去问问。那……元儿,喜欢什么呀。”
元招娣撅着小嘴想了好一会:“嗯……喜欢娘烙的锅贴!”
“好,娘今晚给你做。”
当母亲告诉崔景熙要送他去吴爷戏班子学艺时,他怔在原地,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心头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又酸又胀,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落下了两滴泪。
阿姐拍了拍崔景熙的肩头:“这是件好事,多笑笑。”
临行前夜,元招娣默默地将崔景熙那几件洗得发白、补丁叠着补丁的衣裳仔细叠好,放进一个同样打着补丁的布包里。她低着头,手指在粗布上无意识地摩挲着,过了许久,才低声嘱咐。
“去了……别怕吃苦,要听你师父的话。”
崔景熙用力点头,喉咙发紧,只觉鼻尖酸涩难忍。
元招娣注意到他的情绪,低声细语道:“怎么啦,不开心吗?”
崔景熙摇了摇头,手指打旋着衣角蹦出的丝线:“没有。”
“那是怎么啦?和阿姐说说好嘛。”
“我舍不得你们。”
“啊呦,看这小脸哭的,好啦,睡吧,明儿一早还要赶路呢。”
“那……阿姐明天可不可以送我去。”
“当然了,睡吧。”
两个人挤在一张小床上,床沿支撑着破旧的蚊帐,姐弟俩紧紧挨着,薄薄的旧被单下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瘦削的肩胛骨。
“阿姐,你睡了吗?阿姐?”
“还没呢。”元招娣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我睡不着。”崔景熙翻过身子,努力望向黑暗中阿姐声音的方向,“将来,我一定会让你坐在戏台最前面,看着我。”
元招娣在黑暗中轻轻笑了:“好。”说完紧紧握住了他的手,那手带着薄茧,与别的同龄姑娘不一样,但却异常温暖有力,“阿姐给你唱歌哄你睡觉,好不好呀。”
“好!”
……
吴爷的戏班子,是一座荒庙后的院子里,院里的香火早已冷清,唯有呜咽低回的唱腔,和弟子们压抑的痛呼,才显出几分活气。
崔景熙走到门口,与元招娣挥手告别,怯生生地跨进那扇漆皮剥落的大门,一股混杂着劣质脂粉和草药的浓烈气味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
吴爷整坐在院里那棵槐花树下,手里握着扇子,闭目养神,听到动静睁开眼。
崔景熙吓得后退鞠躬:“师父好!”
“你……是钱侄的儿子?”
“是……是。”
吴爷是个精瘦的老头,穿着半旧不新的绸褂,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在崔景熙身上刮了一遍,目光最后落在沾满泥泞的布鞋上,闭上眼睛,半响才挤出一句话:“柒二。”
“诶,师父。”
“带他,换件衣服。”
柒二打量着面前这个脏兮兮的小孩,一把搂过,边走边问:“我叫柒慎,你叫什么呀。”
崔景熙绷直腰板:“呃……呃,我叫……崔景熙。”
“景熙,好名字,不过可惜了,再好的名字再这也身无分文。”
崔景熙:“师兄?呃……为什么啊。”
柒二:“以后你就知道了。”
第二日天未亮透,残月还挂檐角上,崔景熙就被粗暴地拎到那足有三寸高的门槛。
“跪这,头顶一碗水,水洒了身子歪了,多加一个时辰。”
一碗盛满凉水的粗瓷大碗,沉甸甸地压在他细瘦的脖颈上。
崔景熙不敢有一丝犹豫,扑腾就跪在地上:“是……是,师兄。”
柒二扎着马步,悄咪咪走过来:“嚯,师弟,早上好啊。”
崔景熙半眯着双眼,昏昏欲睡:“师兄,早啊。”
柒二蹲着戳戳他头顶的水碗,又戳戳他的小脸。
“师兄,您别打趣我啦。”
“好好好,师兄逗你玩呢,刚才那个人,是你大师兄,他叫……”
“柒二!闲的没事干是吗,多加一个时辰。”
一道铿锵有力的呼喊声划破了两个人的闲谈。
“不不不,师父。徒儿知错,徒儿这就去练。”柒二临走前,调侃道:“加油,师弟!”
“脖子梗直了,还用教吗?”吴爷不知何时踱了出来,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震,“你这副软骨头相,还想登台?不拿烂菜叶子砸你算轻的了!”
“是……师父。”崔景熙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绷紧每一寸肌肉,膝盖下的门槛仿佛变成烧红的烙铁,反复切割着皮肉和骨头,那碗水变成了利剑,每一次细微的呼吸,每一次不受控制的颤抖,都让水面漾起危险的涟漪。
这两天天不亮便被师父用竹条抽醒,练功房里耗腿、下腰、拿顶……汗水浸透粗布褂子,滴落在冰冷的地上。
师父的训斥和大师兄的冷眼更是家常便饭。
筋骨的痛楚彻夜难眠,直钻心窝。泪水在眼眶里打旋,眼前浮现的,总是阿姐在昏暗油灯下冲他笑笑,那一笑仿佛成了他骨头缝里最深的烙印。
“啪!”一声脆响,藤条狠狠抽在因竭力挺直而微微颤抖的小腿上,一道火辣辣的剧痛瞬间炸开,崔景熙咬住了唇,不敢吭声。
“平日里,都白练了?饭喂狗肚子去了?”崔景熙几乎是凭着一股本能,死死咬住下唇,硬撑着身子,眼前发昏发黑也不敢轻易妄为倒下。
他知道,吴爷在试探他有没有这个耐性。
一个时辰过去了,舅舅的嘴唇被咬得冒出血丝,脸色惨白如纸,汗水浸透了后背,大师兄路过,轻飘了一眼,把盛满大米饭的碗放在他眼前。
“吃吧。”
崔景熙没有动摇。
……
“没有师父命令,坚决不动。”
大师兄眉间的肉疙瘩舒展开,冷哼一声。
崔景熙盯着那碗饭,直咽口水,直勾勾地看着甜软的米饭变成干巴巴的石子。
一个时辰后,大师兄再次站在他面前,毫无感情地说:“时间到,去见师父吧。”
崔景熙紧绷到极限的身体骤然失去支撑点,整个人向前一扑,重重地从门槛上栽倒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上。
他不敢哭。
崔景熙拖着沉重的身躯,硬生生走到吴爷面前,吴爷吸着烟:“名字。”
崔景熙愣住,嘴唇颤颤巍巍:“崔……崔景熙。”
吴爷:“……以后,你叫崔三,你已经见过两个师兄了,原因我就不多说了,今日免你歇息一天。”说完抬起身消失在崔景熙面前。
这是第几天了……三天?吴爷终于肯接纳他了,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爆发,崔景熙用长袖堵住眼睛,他不想把自己的软弱一分一毫地展现给师父和师兄们。
“师弟?”柒二不知从哪冒出来,端着一碗热腾腾有菜有肉的米饭,“哭啦?啊呦,来先把饭吃了。”
崔景熙接过饭碗,咸涩的泪水随着米饭大口大口从嘴里咽下去,这是他来戏班里吃的第一口热米饭。
柒二蹲在他身旁托着脸颊笑道:“慢点吃,不够还有。”
崔景熙边点头边狼吞虎咽,不管吃不吃得下都往肚子里送,还没等咽下去就忍不住开头道:“二师兄,你真好。”
“是吗……那,二师兄与大师兄相比,师弟更喜欢谁啊?”
崔景熙没有犹豫:“二师兄!”
“哇哈哈,真的吗……看来大师兄可能要生气了。”说完,柒二从兜里掏出油皮纸抱住的点心,“这是大师兄让我给你的。”
崔景熙错愕地看着点心:“……”
“吃吧,二师兄希望,师弟莫要记恨大师兄,他也是为你好。”
……
大师兄和二师兄常年在外跟着戏班四处登台献艺,崔景熙对他们的记忆也逐渐模糊。
大师兄很严厉,沉默寡言如一块冰冷的石头,但心是暖的。
二师兄整天没个正行,喜欢捉弄小孩,说话也慢声细气。
一次,崔景熙被师父罚了重手,戒尺狠狠抽在掌心,钻心的疼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手已经肿得不成样子,但他依然没有哭,一个人低着头,孤零零站在院子里。
“师弟?”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崔景熙抬起头,扑进了二师兄怀里,眼泪流了下来:“师兄……”
“啊呀,想我啦?”
崔景熙点点头:“也想大师兄了。”
大师兄的目光在舅舅那双红肿透亮的手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没说话,默默从包裹里掏出粗陶罐子。
“伸手。”
崔景熙乖乖伸出手,略带羞涩,师兄刚回来就发现自己受了罚,面子挂不住。
一股浓浓草药味在空中弥漫开,大师兄用手指沾了些膏药,涂抹在崔景熙手心处。
“自己揉开。”说完,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二师兄卸了行头,走到舅舅身边蹲下,他伸出手,轻轻落在舅舅汗湿凌乱的头发上,带着安抚的力道,揉了揉。
“别那么娇气,都这么过来的。熬过去,骨头就硬了,手上的功夫也就有了。”他看着崔景熙红肿的手,“这药,是师娘留下的方子,别怕疼,狠命揉开了才好得快。”
崔景熙嘟囔着:“才不怕疼。”
“好,师弟最坚强了。”
“师兄。”
“嗯,怎么啦?”
“你们还走吗……”
“啊……走……走啊。”
“什么时候,我也能和你们一起走。”
柒二笑着:“等你功夫到家。”
“那是什么时候。”
“等你长大,我收拾收拾,一会偷偷带你去买松子糖吃。”
“好!”
数日后,练完早功,吴爷把崔景熙单独叫到跟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抿了口茶水:“从明儿起,你改学花旦。”
崔景熙猛地抬起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花旦?
那是戏台上千娇百媚、莺声燕语的女子!
大师兄二师兄都是威风凛凛的武生刀马旦!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是一出场就自带风范的角色,自己日日苦练翻打扑跌,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像师兄们那样。
“师父……为什么。”
吴爷“啧”了一声:“话多。”
“可是师父……”崔景熙不死心,妄想征求一丝生机,“我想学武生,像师兄他们一样!”
吴爷脸沉下来,眼中稀薄的温度殆尽,严厉道:“不想学?”
崔景熙不敢点头,刚一时冲昏头脑:“师父……我……”
吴爷猛拍桌子,呵斥道:“你以为这行是你想学就学,不想学就不学的?老天爷赏你口饭吃,你还挑三拣四。”
崔景熙被吓到,跪趴在他身前:“弟子知错,弟子只是心有不甘……”
“滚出去,到大门外站着!不到亥时别想踏进这扇门!”
初冬的寒风像刀子刮在脸上一样,崔景熙踉跄地走出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垂着头站在冰冷的石阶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肚子饥饿咕噜作响,手脚早已冻得麻木。
脑子里乱糟糟的。
师兄们在台上英姿飒爽的模样,师父冰冷震怒的脸,阿姐在油灯下温顺沉静的侧影全然展现在脑海中。
天意难违吗,错在哪里,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成为师兄们那样英姿飒爽的武旦……
崔景熙矗立在门口,越想越想哭,但他不能哭,要是师兄们突然回来了瞧见这副模样,可能这次对他失望透顶,更怕爹娘和阿姐对他失望。
爹娘和阿姐还在等他回去,有朝一日享清福呢。
“师弟!又受罚啦!”
崔景熙怀疑自己幻听了,直到身前传来脚步声。
“师兄?”
大师兄扫过崔景熙冻红的小脸,从他身旁一言不发经过。
柒二无语地看向大师兄,又弯着腰低声细语道:“怎么了。”
“没有,是我自己的问题。”
“说说,二师兄看看能不能帮你。”柒二坐在门槛上,紧紧靠着崔景熙。
崔景熙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柒二。
“噗哈哈哈,傻小子。”柒二叹了口气,“你以为师父是存心刁难你,让你去学那‘扭捏’的花旦?”
崔景熙固执地低着头:“我没这么想。”
“唉,说你笨吧,你起码知错,说你不笨吧,师父平时说的话,你是一点也不忘脑子里装。”二师兄的声音低沉下来,“大师兄天生骨架大,气力足。我呢,身段利落,人也帅气,招小姑娘喜欢,身高也高,出场也威武……”
崔景熙听得要昏厥,咳嗽一声。
“哦不好意思,说过头了……师父才让走了刀马旦的路子。师父让你改花旦,是为什么?你好好想想。”
崔景熙垂眸,思索着。
“你生是秀气,嗓子亮,学武生刀马,凭着一股狠劲儿是不够的。”柒二抬起屁股,拍了拍,“什么角色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不能拿起这个角色。”
崔景熙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师兄。”
“行,回去跟师父认个错。”
“师父说,不到亥时……”
“啊呀,快去吧,真到亥时你早被冻死了!师父刀子嘴豆腐心,他要的你的觉悟,不是让你当门卫。”
崔景熙被推搡着进屋,二师兄拍了拍他的屁股:“快进去吧。”
刚迈进里屋的门槛,就瞧见大师兄帮自己求情。
吴爷脸上终于挂起笑容:“你们哥仨啊……”
后来,阿姐成亲了。
崔景熙求两天的假,直奔家里。
“阿姐!”
“景熙!”
崔景熙见元招娣身披嫁服,不可置信道:“阿姐……你……”
元招娣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怎么样,好看吗。”
听附近邻乡说,阿姐嫁给一个素未蒙面,甚至不爱他的人。往后的日子也不再紧巴。
成名来得突然,却又太迟。
一封落款"母"字的信送到戏班。
信是托村里识字的邻乡先生写的。
“继父得了重病,三天就咽了气,母亲不出半月也跟着去了”。信末附了一句“你阿姐生了个姑娘,宋家待她极好”。
崔景熙褪去年少的青涩,逐渐跟上了师兄们的步伐,一出台就会有人问。
“那个是不是吴爷的徒弟啊,真好啊……真好。”
师父是在他成名时翌年倒下的,只记那日他说头晕,想歇息一日,却再没起来过。
戏班顿时乱作一团,大师兄前几年就带着几个武生另立门户离了上海,在外混得风生水起。
二师兄被挖走,至今从未联系。
如今师父一倒,剩下一两个没名号的学徒顿时作鸟兽散。
破事全堆在一起,把自己锁在临时租的公寓里自暴自弃了好久。
但戏还是要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