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人殤》白豫大王

16、浮忆

　　宋齐瑞推开自家院门刚踏进客厅，脚步一顿。崔景熙和自己父亲相谈甚欢，而坐在他身侧还有一位陌生男人，身姿挺拔，气质儒雅沉稳，约莫四十上下的年纪，指尖夹着一支半燃的香烟，正含笑地听着。

　　“爹，舅舅。”宋齐瑞走过去。

　　三人目光都投向他，宋长生笑着招手：“回来了，快过来，你顾叔叔来了。”

　　那位被称作“顾叔叔”的男人轻微地点下头：“齐瑞，好久不见啊，来坐这。”

　　“顾叔叔。”宋齐瑞礼貌性叫一声，坐到崔景熙另一侧，脑海里实在想不起这个男人是谁。

　　顾叔叔道：“听说，齐瑞去巡捕房办事了？哪个部门的啊？”

　　崔景熙把玩着手里的折扇，“嗖”一声展开，慢悠悠地扇着，笑道：“我的。”

　　宋长生哈哈一笑，眼里是藏不住的骄傲：“这小子现在也是出息了，在巡捕房也能独当一面，也算是他舅舅栽培好。”

　　“真是一表人才，景熙，齐瑞和你年轻时有几分相似啊。”

　　“哪像了，一点都不像。”

　　宋长生端起茶杯，吹去浮沫，道：“唉不不不，齐瑞这孩子打小就愣头青。”

　　崔景熙和顾叔叔对视一眼，两人同时被戳中笑点，再也绷不住。崔景熙立刻握拳抵在唇边干咳掩饰过去。

　　宋齐瑞打架的消息传到崔景熙耳里时，他刚处理完手里一桩棘手的偷盗持枪案，警服没来得及更换，就急匆匆赶到学校。

　　走廊里闹哄哄的，办公室内一个胖硕的中年男子唾沫横飞，指着站在墙角的两个孩子厉声斥责。

　　宋齐瑞校服沾着泥灰，左边袖子从肩线裂开一道口子，他嘴角破了，青紫里渗着血丝，攥紧拳头目光死死盯着老师，一声不吭。身边还站着一个比他粗壮两三圈的小男孩，身子微微发抖，额头肿起一大块，鼻子塞着棉花，正抽抽搭搭地哭。

　　崔景熙敲敲门，喧闹的办公室瞬间安静下来。

　　老师看见崔景熙这一身，连忙上去解释：“请进，您是宋齐瑞的父亲？”

　　得到允许后，崔景熙关上门几步走上前道：“他舅舅。”

　　老师尴尬道：“我请您来，就是反应一下，齐瑞这孩子太不守校规校纪，和同学斗殴……”

　　崔景熙看两人打了狠架，又都见了血，走到宋齐瑞面前，语气温柔道：“这疼吗？”

　　宋齐瑞宁死不吭声，咬紧后槽牙，摇摇头。

　　崔景熙弯下身，声音放缓了些：“告诉舅舅，谁先动手的？”

　　宋齐瑞用手背擦去嘴角上的血丝，沙哑的喉咙挤出一个字：“我。”

　　办公室的门“哐当”一声被推开，撞到墙上又被弹回，女人态度恶劣地嚷闹着：“哪个兔崽子打我儿子！”

　　小男孩底气十足，跑到他妈妈身后面嚎啕大哭。

　　老师急忙拦在中间，声音发颤道：“二位先都别激动，咱是解决事来的……”

　　崔景熙趁此机会，双手撑着膝盖，声音压低道：“发生什么了，我给你撑腰。”

　　宋齐瑞身体一僵，短促回答道：“他先撞人的。”

　　崔景熙耐心地听着：“然后呢。”

　　“他不道歉，然后……他，骂人，我就揍了他。”

　　崔景熙没有多余的话，伸出手，食指关节微微弯曲，用指腹拖住宋齐瑞的下颌：“我看看还伤哪了。”

　　宋齐瑞没有躲闪，反而多了分依赖，不得不对上崔景熙的视线，眼里闪过慌乱，随即又装作镇定，只是眼眶发红，泄露了委屈。

　　“说实话，疼不疼？”

　　“不疼。”

　　“说实话。”

　　“疼……”

　　崔景熙转过身，看向喋喋不休的二人。

　　“小摩擦？我儿子都让人打成这样了，还小摩擦！你看看这鼻子，打坏了你赔啊！”女人声音越吼越大。

　　“我赔。”

　　女人听到一阵冷硬的声音，怒骂戛然而止。

　　崔景熙这身警服，女人脸上的凶狠凝固了，转而变成一种掺杂的窘迫，那双空中比划的手不自然地缩回去。

　　老师道：“先别着急，咱和声和气说。”

　　小男孩像是找到了宣泄口，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就是他！就是他先打的我！疼死我了……”

　　女人刚被压下去的火立刻又被点燃：“我儿子从来不说谎！就是这小子动的手，简直无法无天了！今天必须给我儿子道歉，不然我打死你个小崽子！”

　　闻言，崔景熙站在宋齐瑞身前，将他护在身后，挡住所有恶意袭来的视线。

　　老师左右为难，徒劳试图安抚：“您先别激动……”

　　崔景熙从始至终保持沉默，娘俩一唱一和，跟听相声一样。

　　看娘俩吼累了，崔景熙才开口，声音平稳道：“如果真是宋齐瑞先动手打人，该道的歉，该赔的钱，一样不会少。”

　　小男孩听到这脸上划过一丝得意。

　　崔景熙的话徒然一变，眼神变得锐利：“但是。”他刻意拉长音调，“如果查出来，是这位同学先恶意碰撞、辱骂同学，那这件事，我们就要个说法了。”

　　……

　　宋齐瑞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眉头因疼痛紧皱着，嘴角忍不住抽搐几下，但还是硬咬着牙不出声。

　　崔景熙蹲在他面前，左手稳着宋齐瑞的下颌，右手拿着蘸了碘伏药水的棉签，轻柔地处理嘴角边上的伤。

　　宋齐瑞吃痛地倒吸一口凉气，崔景熙动作顿了一下，力道又放轻许多，他用镊子夹起方纱布盖在下颌上，用胶布贴好。

　　做完这一切，崔景熙边收拾又随意地开口道：“等会我送你回去。”

　　宋齐瑞条件反射睁开眼，抬起脸看向崔景熙，脸上那点强撑的倔强被抹去。要是回家肯定少不了责备，坚决不回去，死也不回去。

　　“不要，我不回去，我要住这！”说完，生怕被赶走似的，趴在沙发上。

　　崔景熙嗤笑，背对着他：“成。”

　　夜色已深，崔景熙合上资料，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他刚在沙发上躺下。

　　宋齐瑞从楼梯口探出半个身子，头发睡得乱糟糟的，光着脚走到崔景熙身旁小声道：“舅舅？你睡着了吗。”

　　崔景熙站起身，手臂穿过他的腿弯，另一只手托住他的背，干脆利落地抱个满怀。宋齐瑞还在发育阶段，个子不高，也不重，抱着毫不费力。

　　“怎么这么瘦。”

　　宋齐瑞惊地搂住崔景熙的脖子，羞耻道：“我，我不要抱着！”

　　他被稳稳地抱回主卧，放到宽大的床上，崔景熙随即在身旁躺下，顺手扯过毯子盖住两个人。

　　“怕雷声呀，睡吧。”崔景熙的声音因劳累过度低沉，大大小小的事堆一块，还得替宋长生管儿女。白天忙完案子，晚上教育孩子，眼睛实在睁不开。

　　宋齐瑞听着身旁人沉稳的呼吸声，有些羞涩，翻来覆去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骤然亮起一道白光，几秒后“轰隆”一声巨雷炸响。

　　宋齐瑞紧闭着双眼，手下意识地攥紧崔景熙胸前的衣领。

　　崔景熙没有睁眼，却清晰地感受道身边小孩小身板紧绷，没有烦躁地推开他的小手，也没有出声安慰，只是自然地抬起没有被压住的右手，温暖宽厚的掌心轻轻覆在那小孩一侧的耳朵上，将震耳欲聋的雷声挥之而去。

　　在这安全感弥漫时，宋齐瑞突然清醒几分，一阵热流穿过。

　　崔景熙整个温热的胸膛贴在他的后背上，手臂环着腰窝，这过于亲密的姿势，对于一个刚开始有了青春意识的男孩来说，瞬间引发了巨大的骚动之心。

　　宋齐瑞的脸红透了，热度蔓延到耳根。从崔景熙怀里弹起，手足无措道：“太，太热了。我还是回客房睡吧，那边凉快!”

　　说完，根本不等崔景熙反应，手脚并用爬下床，头也不回地冲出主卧，还差点被自己的拖鞋绊倒。

　　崔景熙还维持着环抱的姿势，掌心却空落落的，睁开眼只看见宋齐瑞仓皇而逃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宋长生闻言也笑了：“可不是吗，从小不肯吃亏，认死理！”

　　宋齐瑞鼻腔里闷哼一声，半边身子靠过去，故意蹭着崔景熙腿侧。

　　那么大的沙发，非要挤一块。

　　顾叔叔话锋一转，眼中闪过短促的光：“宋哥，你还记不记得，齐瑞六七岁时，就在这胡同口被一条土狗追着跑那事儿？”

　　宋长生绘声绘色，笑得合不拢嘴：“记得记得，那狗也不大，叫得到是凶。”看向崔景熙，“这小子哇哇哭着冲你跑过来，一下跳到你身上。”

　　崔景熙感受到腿边传来温热的触感和细微的摩擦。

　　这小子，以为自己现在还是六七岁吗。

　　顾叔叔接话，边说边比划道：“你舅舅当时逗你呀，把你当个小鸡崽儿一样提起来，吓得两条小腿乱扑腾。”

　　崔景熙的手快准轻落下来，一把按在宋齐瑞不安分的腿上：“挺可爱的。”那只镇压着他小动作的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点着。

　　宋齐瑞嘴唇嘟嚷着，撒娇和傲娇味十足的口吻低声道：“哪里可爱了。”

　　几杯醇酒下肚，夜色也染上几分朦胧。

　　“宋哥，时辰不早了。”顾叔叔见状，笑着起身，伸手要去扶着崔景熙，“景熙，你喝醉了？”

　　三位大人显然没有喝尽兴。

　　他手刚揽住崔景熙的胳膊，不经意间碰到了侧腰。宋齐瑞像只炸了毛的狼崽，几步就跨过来，语气硬邦邦的：“不劳烦您了，我来就行。”

　　宋长生对自己儿子这幅德行已经见怪不怪了，难得这么上进心伺候一个人，真是他舅舅的小迷弟：“他乐意伺候他舅舅，就随他去吧。”

　　顾叔叔是何等通透的人，他挠了挠自己的头发，后退半步：“好好好，那齐瑞麻烦照顾好你舅舅，他耍起酒疯可咬人。”

　　宋齐瑞转身离开客厅，他没有将崔景熙送到客房。脚步放得很慢，一步步走到自己的房间。

　　房门轻轻合上。

　　宋齐瑞扶着崔景熙走到床边，本想直起身去倒杯水，却发现脖颈上的手臂并没有松开的意思。他半倾着身子，这个姿势有些吃力，重心不稳，整个人笼罩着崔景熙身前。

　　崔景熙由着他动作，半阖着眼，趁着酒劲上头，不安分地蹭着宋齐瑞的颈窝。

　　“舅舅？”宋齐瑞轻声唤道。

　　崔景熙没有反应，依然保持着这个姿势。

　　宋齐瑞双手支撑在床上，听到比平时稍显沉重的呼吸声，不怀好意地反蹭回去。

　　崔景熙感到痒意，收紧手臂，可这正是宋齐瑞想要的。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映出的月色在地板上拉长了光影，宋齐瑞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小心翼翼地调整重心，一只手探入对方的膝弯，另一只手稳住后背，轻轻用力将那双修长的腿也挪上了床。

　　崔景熙搂着脖颈的手臂还是没有松开，借助着这股力道，把宋齐瑞一同陷进柔软的床铺里，床垫微微下陷。只有这种时候，宋齐瑞才能看到崔景熙显露出依赖的模样。

　　或许，这才是他真实的样子。

　　直到耳边传来呼吸声，宋齐瑞才敢轻缓地将双环在自己颈后的手臂解开，为他更衣。

　　天刚亮。

　　崔景熙下意识抬手按太阳穴，却感受到一条沉甸甸的胳膊搭在自己腰间，低头一看，被子里鼓起一团，轻轻掀开被子一角，毛茸茸的脑袋靠着他。

　　自己上身穿着睡衣，宋齐瑞裸着上半身。

　　崔景熙静默两秒，掌心落在柔软的发顶，安抚性揉了揉。

　　宋齐瑞迷迷糊糊睁开眼，带着刚睡醒的慵懒从被窝里钻出来，不管不顾地继续环住崔景熙的腰身，含糊不轻地嘟嚷：“再睡会……”

　　“醒了就起来。”

　　“不要。”

　　“这不是客房，你不怕被人发现吗？”

　　“不怕。”

　　崔景熙拍拍宋齐瑞的后背，哄着说：“你这么黏着我，真不打算结婚生子啦？”

　　宋齐瑞把脸埋地更深，撒娇道：“你明知答案，却怀揣着猜测，故意的？”

　　崔景熙拗不过他，索性依着他，被窝暖暖的，再次泛起困意：“谁知道，你小子是不是一时兴起。”

　　宋齐瑞立马反驳道：“倘若我不是一时兴起呢。”

　　语速极快，崔景熙没听清楚，又问了一遍。

　　宋齐瑞一个翻身背对着崔景熙。心里窜起一股无名火，这时候难道还要说自己幼稚吗，明明是问这种问题的人才幼稚好吧！

　　“我没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

　　崔景熙声音低柔，播弄着宋齐瑞的碎发：“我错了，转过来吧，下次不问了好不好。”

　　被子里的身体扭动一下，明显不情愿。

　　宋齐瑞抵抗力松懈下来，转回身子，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嘴唇紧抿着。

　　哭了？

　　他哭了？！

　　崔景熙表情骤然凝固，声音放地更柔：“怎么哭了？”

　　宋齐瑞道：“我想和你有个家。”

　　屋外传来的声音打断了崔景熙。

　　宋长生道：“齐瑞啊，看见你舅舅了吗？他屋里没人，这么早去哪了。”

　　床上两个人同时僵住。

　　崔景熙本能反应缩进被窝里，捂住自己的嘴，连头带脚裹得严严实实。

　　脚步声在外停住，宋齐瑞朝着门口扬声道：“我不知道，可能出去散步了吧。”

　　门外，脚步声渐行渐远。

　　被子里的人探出头，两人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