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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金蝉脱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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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厅里,寥寥几个被唤来的宾客口供出奇地一致,翻来覆去都是那套说辞。
“警官,我们就是被拉来‘冲个喜’的。”男人抖着声音,布满皱纹的手死死攥着衣角,“孟老当晚确实没有露个脸,我们也不敢多瞧,这要是沾点不干净的,又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他们家就是纯报应,孟老要是真想不开上吊,那也是罪有应得了。”
“可不是,这就是报应!罪有应得!”
崔景熙静静地听着,他当然知道为什么邻乡都说孟老罪有应得,无非恃强凌弱,蛮横无理。
“那晚,有经谁的手你们看见了吗?”
邻乡吓破了胆,颤颤巍巍道:“这真不知道了警官……谁真敢看死人结婚啊……那您得去问当事人。”
一队的人强行揪着司仪的领口,压到崔景熙面前。
“不不不……警官,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啊……不不不……”
崔景熙扶着额头,气得头疼又想笑:“大哥们,你们温柔点好么,知道的你们是巡捕房的人,不知道的以为你们绑架犯了,给人松开。”
司仪吓得都要给崔景熙跪下了,脸色煞白煞白的,嘴唇哆嗦了几下:“警官……那天晚上,拜完堂我……我就跑了!我干这行二十年也没见过给死人结婚的……疯子,简直疯子!”
崔景熙道:“除了你,没别人了?”
司仪几乎要哭出来了,解释道:“不是不是,有二少爷,还有……那个疯子!我们管事的都跑了,就剩他们两个……那个疯子,一直在祠堂里跑来跑去!”
见崔景熙似笑非笑看着他。
“警官,我说的句句属实!有半天假话,我天遭雷劈我不得好死!”
崔景熙挥挥手:“停停停,不至于。”
书房的门被崔景熙推开,听孟延口供,这里就是孟砚死后第一案发现场,陈旧书卷以及一种冰冷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依旧是案发时的景象,巡捕房只做了最基础的现场标记,并未过多扰动。
宽大的紫檀书案上,几本线装书凌乱地散落在地。
“看什么呢。”
宋齐瑞仔细看着孟老生前写下的书卷:“随便看看。”
周伯钧就在这时出现了。
一夜不见,他面色是一种不见血色的惨白,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走起路来也透着无力感。
“崔大人。”他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从宽大的袖中,缓慢掏出出两张素白信笺,双手奉上。
崔景熙接过信笺,他展开第一张,字迹端方刚劲,交代了操办冥婚的指令,末尾日期落款是冥婚当夜的前一日。
崔景熙指尖捻着信笺,将第一张递给身后的宋齐瑞。
第二张字迹相同,内容却更具体更详细,内容是“认罪悔过”的遗书,字里行间渗出着杀子后的悔恨,末尾落款日期正是冥婚当晚。
“这是?”
孟延的声音哽咽,用袖子重重按了一下眼睛,“今早桌子上发现的……父亲的遗书……”
宋齐瑞发现端倪,纸是上好的玉版宣,印着孟家特有的暗纹水印,字迹落笔顺序却大不相同。
宋齐瑞揣着怀疑的心虑,拿起刚刚查看孟老手写书卷进行对比,同苍劲有力,但落笔顺序与笔压大大不同。
宋齐瑞又盯向书桌,这纸张的厚薄以及纹理,似乎与常用的那批信笺有极其细微的差异。
但只是将这份疑虑暂时压下。
“哈哈哈!死了!”
胡彦君猛地从回廊尽头冲了进来,袍子皱巴巴地裹在身上,从祭台偷来的苹果啃得坑坑洼洼的,脸上糊着泥土,咧着嘴露出花白的牙齿,发出那令人头皮发麻的狂笑。
“你怎么进来了。”
孟延将二人护住在自己身后,不得让着疯子伤害他们分毫。
“出去!”
“我才……我才不出去呢!我看见了,我看见吊死鬼……”
宋齐瑞拉过崔景熙,紧握着他的手。
胡彦君凑得更近,又爆发出一阵更加刺耳的大笑,手舞足蹈:“我看见了!哈哈哈哈!那吊死鬼是自己吊死的!我就是吓他一下!他自己吊死了!”
崔景熙松开手,向前迈了一步:“这话,什么意思?”
孟延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喊声:“你胡言乱语什么!都什么时候了还要闹!”他踉跄着想要上前阻止。
“他就是自己吊死的!我看见了……哈哈哈……他拖着……拖着被我看见了!”
孟延急道:“你胡说什么!我爹……怎么可能是上吊自杀!你个死疯子!我爹怎么会同意你个疯子嫁给我哥哥!”
崔景熙拽住孟延的袖子,摇着头对他说:“消消气。”
崔景熙思索,胡彦君嘴里的话是什么意思?让人看着上吊,可亲爹亲儿身上穿的衣服又是怎么回事。
拖什么?难道孟老想藏尸吗?碰到胡彦军,以为自己的手段被发现了,宁愿自杀也不想让巡捕房找上门。
若真杀死孟大少的是孟老,偷尸让这个疯子瞧见了这个想法就成立,可孟老尸体的脚尖是面朝人的,绝对不是自杀。
这个疯子的话,不可信。
除非。
孟延赶走了胡彦君,对二人深深鞠一躬:“实在不好意思。”
“没事的。”
他们都是在自导自演。
宋齐瑞的目光最后落回自己手中的信纸上,一切似乎都严丝合缝指向孟老上吊自尽。
宋齐瑞看着抄满诗经的书卷道:“孟二少,您也对诗经感兴趣吗?”
孟延道:“读过一二。”
“同道中人啊,我大学曾也研究过一点汉语言。”
崔景熙“嗯”了一声。
“我算不上研究,只是感兴趣而已。”
“可以借我看几日吗?”
“当然。”
聊完几句家常待孟延走后,宋齐瑞收下了这书卷。
崔景熙轻咳一声,小声嘀咕:“你什么时候研究过。”
“没有啊。”
“骗他?”
宋齐瑞低声暧昧的语气回复:“舅舅,你很关注我大学生活啊。”
“废话,我不关注你关注谁?”
“嗯嗯~”
回到家,两个人盘腿坐在地毯上,面前茶几上摊着两张信笺和零散的资料。
宋齐瑞嘴角微微上扬,拿起其中一封信笺:“舅舅你看,每个字的起笔都刻意放轻,收笔也尽量模仿右手的拖拽感。可这字啊,越是模仿,越显得僵硬,尤其是点、勾等这种需要收笔的字。”他指尖点着,“并非那种自然的发力,像是模仿孟老的字迹,另一封遗书上同理,是一个人所写,但不是孟老本人写的。”
崔景熙凑过来,盯着这两张信笺:“怎么看出来的。”
宋齐瑞先后拿出三本书卷。
“嗯?”
“我从书房拿的。”
“这不偷吗。”
“孟大少同意了。”
“哦。”崔景熙反应过来,“孟大少?”
“我拿了三本,分别是孟大少二少以及孟老曾抄写过的书卷。”宋齐瑞拿起孟老那本,随意翻开一页,与这两张信笺上的字做对比,“所以,孟大少,先是自己用右手模仿孟老的字迹写了这两张信笺。”
“就是为了让外人以及巡捕房下意识认为孟老是自杀。”
宋齐瑞点点头:“还没完,他弑兄杀父那晚,一定起了冲突,孟大少这几日一直在穿不适合他的浅色长袍,一方面是为了互换身份,另一方面为了遮住伤疤。”
“伤疤?”
“他脖子上涂过面霜。”
“这跟面霜有什么关系。”
“案发当天,孟砚与孟老起冲突,一时恼怒掐死自己父亲,而孟延也是被活生生掐死的。”
崔景熙冷哼一声:“再结合孟老自杀这个观点,自缢者身体下坠,绳索压迫颈部,勒痕通常是深紫色或黑紫色,斜向上延伸……而孟老颈部却大不相同,颜色是鲜红泛紫的淤血带,生前明显挣扎过,棺材里的尸体亦是如此。”
宋齐瑞拿起第二本和第三本书卷:“第二本是孟大少的字迹,是右手书写,右侧笔画受力明显更重。第三本是孟二少的字迹,反之。”宋齐瑞深吸一口气:“白天我特意留意过,他喝茶等等行为都是右手。”
崔景熙沉思道:“所以,这几日与我们相见的不孟延,而是孟砚,真正的孟延已经死了。”
“这一切,都是一场骗局。”
崔景熙靠着沙发垫子,伸长胳膊摸向宋齐瑞的后脖颈:“不得不夸赞他的演技啊,我都当真了。”
“怎么样,我厉害吗。”
崔景熙没有坐起身,用手上的行动告诉他:“厉害。”
“那要怎么奖励我呀。”
“奖励你……把这儿收拾了。”崔景熙伸了个懒腰。
宋齐瑞噘着嘴轻声道:“哦。”
孟家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崔景熙与宋齐瑞肩立于门外。
眼前的人逗着笼中豢养的鸟,那面容依旧苍白,却不再是前几日愁苦,而是蒙上了一层冰冷的雾,听到脚步声,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迎向走进来的二人,嘴角抽动一下。
“崔大人。”他的声音平稳,“有什么消息了吗……我父亲他……”
“孟大少爷。”崔景熙开口,字字如针扎,“不必再演了。”
孟延的眼皮几不可察地跳动了一下,但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不紧不慢放下手里的笼子,整理一番衣服:“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崔景熙侧过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孟延的嘴角抿紧了,依然保持微笑:“我真不太明白。”
“我有的是时间会让你一一明白的,孟砚。”
一阵冷风吹过。
孟砚指尖蜷缩起来,心里叹口气:“您怀疑我杀人?有证据吗。”
“那好。”崔景熙随意坐在石凳上,将案发当天的事一五一十的还原出来。
孟砚脸色沉下来,声音都变了调:“是我干的,又如何?”他哈哈大笑几声,“那个老东西!还有我那个好弟弟!他们眼里何曾有过我?孟家的一切,都是他孟延的!我算什么?我一个长子连个次子都不如吗!”
吼完这一切,孟砚像是被抽了魂,声音逐渐变小:“我……我只是气不过……凭什么,他就是一个私生子。”
崔景熙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宣泄,直到他喘息稍平,才开口:“说完了?”他对身后的巡捕挥了挥手。
金属咬合的咔哒声,清脆又利落,胡彦君就缩在回廊最阴暗的那根柱子后,他蜷缩着,先前那疯癫狂劲,此刻泄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具被抽空了魂灵的躯壳。
阴影吞噬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孟砚的方向。
他有什么资格去顶罪,一个疯子的话,谁会信?只怕会更坐实了孟砚的罪名。
再说了,凭什么让自己去顶罪……
胡彦君垂着头,静静地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
“死了才好,全都死了才好……”
崔景熙刚踏出孟家的大院,忧郁地转过头。
宋齐瑞在一旁察觉出,凑近他耳边问:“怎么了。”
崔景熙摇摇头,苦笑道:“没什么,金蝉脱壳罢了。”
“什么意思。”
“没什么……都是猜测罢了,没有事实证据。”
几日前的半夜,宾客稀稀拉拉来了几个,个个脸上都带着一种混杂着嫌弃和几分病态好奇的神色。他们远远地站着,三两人间交头接耳,声音压得极低。
“真有够晦气的……”
“诶,孟老,今这么大‘喜’日子,怎么没见他啊。”
“估计嫌丢人……躲起来了哈哈哈。”
“他还嫌丢人啊,一家子有几个正常人。”
孟延从内堂缓缓走出,眉宇间凝聚着浓得化不开的沉重,他步履蹒跚,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他走到祠堂门口,对着棺材深深一鞠,抬起头时,眼圈已然泛红,声音嘶哑哽咽:“家门不幸……”他喉头剧烈地滚动了几下,“诸位见笑……我哥哥夜里突发心梗……离世……托父之命……”
一番话还真有点情真意切。
在场的宾客面面相觑,谁能想到,这位平日里温文尔雅的二少爷,要独自承受如此灭顶之灾,还操办这悖逆伦常的冥婚。
“吉时到!”司仪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一种不祥的尖锐。
宾客们嫌晦气,怕沾不干净的东西,个个都离了场。
尸体被几个壮汉强行扳弄着,勉强做出站立的姿态。
司仪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一……一拜……”
没有天地可拜。
胡彦君被强按着低头,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站在角落里的孟延。
“二拜……”
没有高堂可拜。
“夫……夫妻……”司仪念到此处,自己都卡住了,灵堂里一片死寂,只有蜡烛燃烧时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
“夫妻对拜。”司仪强忍着恶心,坚持说完台词。
孟延手里捏着一把不知从哪个供桌上顺来的核桃,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盯着“孟砚”。
我的好弟弟啊。
怎么这般狼狈模样了。
哥哥,真为你心痛。
念完词,院里院外的宾客也都走干净了,司仪跌着跑出祠堂,操办这么多婚礼,冥婚真是头回见。
胡彦君猛一挣开,疯疯癫癫从祠堂跑来跑去:“哈哈哈哈哈。”
几个壮汉追上去,被孟延一手拦下:“一个疯子,有什么可追的,行了……封棺之后你们回去吧。”
封棺后,祠堂的蜡烛被风熄灭,壮汉仓皇而逃,大半夜谁不怕鬼上门索命。
祠堂里,仅剩孟延和“孟砚”。
过了会,胡彦君点燃蜡烛,烛火发出微弱的亮光,映照着一副棺材和两个活人。
胡彦君脸上痴傻癫狂的笑脸被抹去,他直起身懒洋洋地瞥了一眼旁边冰冷如石的孟延,嘴角勾起一丝嘲讽:“好看吗。”
孟延顺着光亮,摸清他脸上的轮廓,指腹擦去惨白的面霜,露出一道正常人该有的肤色:“好看,怎么不好看。”
“别碰我。”胡彦君拍开他的手。
“碰你能掉你块肉?”
“掉块屌行吧。”
孟延被逗笑了,缓缓转过身,脸上那浓得化不开沉重,片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别这么凶。”
“凶的就是你。”
“好吧。”
漆黑的角落里,一个用厚实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静静躺在阴影中,若不靠近不会有人发现,无需言语,两人默契地抬起这具沉重的尸体,走向祠堂门口。
“喏,地方给你腾出来了,由你来才显得诚心实意,尽孝尽忠。”
尽孝尽忠这四个字,真讽刺。
孟延独自拖着父亲沉重的尸体,祠堂正中最粗大的那根梁柱下,仰头看了看,那里,垂下一条结实的麻绳。
“我刚系的,请吧。”
孟延扯开厚皮布,竟发现孟老的尸身也穿着婚服。
“也是我给换的,恶不恶心……满不满意?”
孟延轻笑:“满意。”他的动作非常熟练。
托举,套入绳圈,调整位置……每一个动作不带丝毫犹豫。
胡彦君低着头用余光去看孟延,嘴角勾起一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