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踪迹十年心》某珑1113

3、死亡传说

　　傍晚六点十五分，夏未央站在明德高中图书馆的珍本区，指尖划过一排泛黄的校刊合订本。窗外，夕阳将校园染成血色，钟楼的影子斜斜地切入室内，将他的身影分割成明暗两半。
　　《明德月刊·1992年11月》，他抽出这本厚重的合订本，封面上已经积了一层薄灰。翻开目录页，"校园动态"栏目下赫然印着《美术特长生林染作品引争议校方重申艺术教育导向》。
　　"果然被删了..."
　　报道正文只有短短三段，对林染的《囚徒》壁画内容语焉不详，只强调校方"本着教书育人的原则"给予记过处分，并"妥善处理了相关作品"。最后一段特别表扬了学生会纪律部的"及时反应"，署名正是时任部长夏明远。
　　夏未央翻到下一页，发现原本应该连载报道的位置被撕掉了，只留下锯齿状的纸边。他连续翻了几期，所有涉及林染后续报道的页面都不翼而飞。
　　"找这个？"
　　一本薄薄的册子从身后递过来。夏未央转身，徐翌喧站在那里，黑色长发扎成马尾，手里拿着一本手写装订的《明德地下文学·1992年冬季号》。
　　"你怎么..."
　　"王果说你会来这里。"徐翌喧将册子塞给他，"她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说比官方校刊'有料'。"
　　夏未央翻开第一页，手写的标题赫然入目：《被抹去的囚徒——林染事件全记录》。文章详细描述了当年那幅引发争议的壁画内容——画面中央是两个男性形象，一个被锁链束缚在画架上，另一个手持利刃站在背后；背景处隐约可见几个校领导的肖像，被处理成了审判官的造型。
　　"这还不是最劲爆的。"徐翌喧指着后面几页，"继续看。"
　　夏未央翻到下一页，呼吸为之一窒。那是一幅手绘复刻的壁画局部放大图：持刀者的面容被刻意描绘成年轻时的夏明远，胸前的学生会徽章清晰可见。更令人震惊的是，被束缚者的手腕上有一个小小的乌鸦纹身——和王果右肩的纹身一模一样。
　　"王果认识林染？"
　　"算是吧。"徐翌喧靠在书架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木质表面，"林染是她小舅舅，她妈妈的弟弟。"
　　这个信息像一记重拳击中夏未央的胸口。王果转学来明德，选择303美术室，重画《囚徒》...这一切都不是巧合，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复仇。
　　"她接近我是为了..."
　　"一开始是吧。"徐翌喧耸耸肩，"现在嘛..."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夏未央的领口——那里还留着王果的红色手印，"谁知道呢。"
　　夏未央迅速翻到册子最后，发现是一篇题为《囚徒的遗产》的文章，记录了林染在巴黎的最后一幅作品：地铁站里的巨型涂鸦，画着一个被锁链束缚的天使，背景处写满各种语言的"自由"。文章末尾附了一张模糊的照片，天使的翅膀上隐约可见一行小字："给W.G."。
　　"W.G.是谁？"
　　"王果的妈妈，王梧歌。"徐翌喧的声音低了下来，"林染自杀前把这幅画的照片寄给了她。五年前王阿姨车祸去世，王果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了这些..."
　　窗外，钟声敲响六点半。夏未央合上册子，思绪如麻。父亲知道王果的身份吗？林默知道吗？这场跨越三十年的恩怨，如今正以他和王果为棋子重新上演。
　　"还有二十分钟。"徐翌喧看了眼手表，"保卫科七点准时搜查器材室，你知道吧？"
　　夏未央猛地抬头："王果告诉你的？"
　　"全校都知道了。"徐翌喧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刘江婷特意在纪检部群里通知的，还说要'重点检查违规物品'。"
　　这是个陷阱。夏未央的指尖发冷。父亲故意泄露搜查消息，就是要逼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与王果保持距离。而如果他警告王果取消约会，就等于承认两人有不正当关系。
　　"帮我个忙。"他迅速撕下一张便签纸写下几行字，"把这个给王果。"
　　徐翌喧接过纸条，眉毛高高扬起："'改在303美术室'？你确定？那里今晚有保安巡查..."
　　"所以才安全。"夏未央合上《明德月刊》，"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是林染教我的。"
　　徐翌喧怔了怔，突然大笑起来："天啊，你居然会用林染的话...王果会爱死这个的。"她将纸条折好塞进口袋，"对了，带上这个。"
　　她从书包里取出一把老式钥匙："303的备用钥匙，王果从林默那儿偷来的。今晚美术楼会锁门，你们需要这个出来。"
　　夏未央接过钥匙，金属表面冰凉刺骨，像是握住了三十年前的某个瞬间。那时候，父亲是否也像他这样，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犹豫不决？
　　"为什么帮我？"
　　"因为王果是我朋友。"徐翌喧转身走向门口，"而且..."她回头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我想看夏明远的儿子怎么反抗他老子。"
　　六点五十五分，夏未央站在美术楼三楼的拐角处，注视着303室紧闭的门。整栋楼寂静无声，只有安全出口的绿灯在黑暗中投下诡异的幽光。保卫科的巡查刚刚结束，按照惯例两小时内不会再来。
　　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格外刺耳。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松节油气味，混合着某种像是铁锈般的腥甜。月光透过彩绘玻璃窗照进来，将整个房间染成蓝红相间的怪异色调。
　　"准时得令人发指。"
　　王果的声音从阴影处传来。她坐在窗台上，双腿悬空晃荡，手里转着那把熟悉的美工刀。今天的她穿着黑色背心和工装裤，右肩的乌鸦纹身在月光下栩栩如生，像是随时准备飞出来啄人眼睛。
　　夏未央反手锁上门，金属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你看过那本《明德地下文学》了？"
　　"当然。"王果跳下窗台，赤脚踩在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转学来这个鬼地方？"
　　月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脖颈处的线条像是一笔流畅的素描。夏未央注意到她右眼角的那道疤痕此刻格外明显，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过。
　　"你眼角的伤..."
　　"林染给的。"王果出人意料地坦白，"十五岁生日那天，我在他遗物里发现了那幅《囚徒》的草图，追问他怎么回事。"她摸了摸那道疤，"他当时喝醉了，用画笔划伤了我，然后哭着道歉，说这就是为什么他必须离开..."
　　夏未央向前一步，两人的影子在月光下重叠："所以你恨我父亲。"
　　"一开始是。"王果抬头看他，"但现在..."她的手指抚上夏未央的领口，那里还留着红色颜料的痕迹，"现在我更想知道，夏明远的儿子会怎么做。"
　　夏未央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王果轻吸了一口气："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身份？"
　　"告诉你有什么用？"王果冷笑，"让你在父亲和我之间做选择？"她挣脱开来，走向那面被涂黑的墙，"看看林染的下场就知道了。"
　　她从墙角拿起一罐红色喷漆，用力摇晃几下，然后对着墙面按下喷头。黑色涂层被新的颜料覆盖，渐渐显露出原来的"血手"图案——那只被锁链束缚的手，掌心裂开的伤口，以及从中流淌而出的校规文字。
　　"三十年前，林染画了《囚徒》，揭露学校对学生的精神禁锢。"王果的声音在喷漆的嘶鸣中时断时续，"你父亲带头举报，校方连夜销毁作品，给他记大过处分。"她关掉喷漆罐，转向夏未央，"一周后，林染在同一个位置割腕自杀。"
　　夏未央走向那面墙，手指轻抚过湿润的颜料："他没死。"
　　"比死更惨。"王果的声音冷了下来，"学校以精神疾病为由劝退他，所有艺术院校都收到'慎重考虑'的暗示。最后是你父亲'大发慈悲'，推荐他去巴黎一所三流艺术学院。"
　　月光偏移，照亮了墙面的一角。夏未央这才注意到，在那些校规组成的"血流"中，有几个被特意加粗的条款——"禁止传播不良思想""严禁诋毁学校形象""艺术作品必须经过审核"...
　　"这是当年真实的校规？"
　　"一字不差。"王果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发黄的纸，"你父亲亲手修订的版本。"
　　夏未央接过那张纸，指尖触碰到王果的手指，冰凉而颤抖。纸上确实是父亲的笔迹，那些严厉的条款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批注，其中一条特别刺眼："针对林染情况，建议增加心理健康评估环节，避免类似事件影响学校声誉"。
　　"所以你来明德，重画《囚徒》，是为了..."
　　"为了证明三十年过去了，什么都没变。"王果突然抓住夏未央的手，按在墙面上，"看看这些校规，和你父亲现在推行的'艺术教育导向'有什么区别？"
　　两人的手在墙上重叠，沾满湿漉漉的颜料。夏未央能感觉到王果的脉搏在皮肤下剧烈跳动，像是困兽的挣扎。某种危险的共鸣在他胸腔膨胀——这个女孩对自由的渴望如此纯粹而暴烈，让他既想驯服又想臣服。
　　"器材室。"他突然说。
　　"什么？"
　　"保卫科七点搜查器材室的消息，是我父亲故意泄露的。"夏未央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他知道我们会见面，想逼我在公开场合与你保持距离。"
　　王果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所以你改在这里？"
　　"不仅如此。"夏未央从背包里取出那个黑色笔记本，"你要的监视记录。"
　　王果接过本子，快速翻动起来。月光下，那些精确到分钟的行踪记录清晰可见，从开学第一天到现在，她的一举一动都被详尽记载。翻到最后几页，她的手指突然停住了——那是夏未央近期的记录，但内容变成了林染事件的调查笔记，以及...关于父亲的疑虑。
　　"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你父亲的？"
　　"看到林染最后一幅作品的时候。"夏未央轻声说，"那幅地铁涂鸦里的天使...手腕上的锁链是你父亲当年送他的生日礼物。"
　　王果猛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因为..."夏未央解开袖扣，卷起左袖，露出手腕上一条细长的疤痕，"我十六岁生日时，他也送了我同样的礼物。"
　　月光下，那道疤痕泛着银白色的光，像是某种隐秘的烙印。王果的呼吸变得急促，手指颤抖着触碰那道伤痕，然后突然俯身，嘴唇贴上那片皮肤。
　　"所以我们是..."
　　"同类。"夏未央抬起她的下巴，直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两个被困在笼子里的囚徒。"
　　王果的回应是一个带着颜料味的吻，凶狠而绝望，像是要把三十年的恩怨都倾注在这一刻。夏未央回吻着，手插入她短硬的发丝，另一只手搂住她纤细的腰肢，两人的身体紧贴着滑向地面。
　　颜料罐被碰倒，红色液体在地板上蔓延，像是当年林染割腕时的血迹。王果仰面躺在颜料中，黑色背心被染成暗红，皮肤上沾满斑驳的色彩，像是某种神秘的图腾。夏未央俯身吻她锁骨处的乌鸦纹身，舌尖尝到苦涩的颜料和咸涩的汗水。
　　"等等..."王果突然推开他，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手机，"差点忘了正事。"
　　夏未央皱眉："什么正事？"
　　王果打开摄像功能，将镜头对准两人："笑一个，会长大人。"
　　闪光灯亮起的瞬间，夏未央下意识抬手遮挡，但为时已晚。王果已经拍下了照片——他衣衫不整，嘴唇沾满红色颜料，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混乱与欲望，而背景是那幅重现的《囚徒》壁画。
　　"删掉。"他命令道，声音低沉得近乎危险。
　　王果灵巧地躲开他抢夺的手，快速操作着手机："太迟了~已经发到校园网匿名版了。"她晃了晃屏幕，显示发送成功的提示，"标题是'学生会长的艺术鉴赏课'。"
　　夏未央夺过手机，看到照片已经上传成功，评论区瞬间涌出几十条回复。最顶上的一条是徐翌喧发的："器材室没找到人，原来是在这里私会~"
　　"你..."夏未央的指尖因为复杂的情绪而微微发抖。这张照片一旦公开，不仅会毁掉他的模范生形象，更会直接挑衅父亲的权威。但奇怪的是，他感到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解脱的轻松。
　　"害怕了？"王果挑衅地问。
　　夏未央的回答是扯开自己的衬衫，纽扣崩飞的声音在寂静的美术室里格外刺耳。他抓起一罐蓝色喷漆塞进王果手里："画我。"
　　"什么？"
　　"像林染画《囚徒》那样。"夏未央仰面躺在地板上，沾满颜料的身体在月光下像是另一幅未完成的画作，"画下真相。"
　　王果的手微微发抖，喷漆罐在她指间颤动。她俯视着这个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学生会长，此刻却像祭品般躺在自己面前，胸口起伏，眼神灼热。某种超越复仇的快感涌上心头，她按下喷头——
　　蓝色的雾状颜料喷涌而出，落在夏未央的胸膛上，形成一道道像是锁链的痕迹。夏未央闭上眼，感受着冰凉的颜料接触皮肤的触感，以及王果逐渐急促的呼吸声。
　　"睁开眼。"王果命令道。
　　夏未央睁开眼，看到王果正用手机拍摄这一幕。她的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嘴角挂着胜利的微笑："夏明远的儿子，被校规锁住的囚徒...这个标题怎么样？"
　　"不够劲爆。"夏未央突然坐起身，抓住她的手腕，"试试'学生会长的堕落'？"
　　王果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美术室里回荡。夏未央趁机夺回手机，删除了那张照片，但保留了原始文件。
　　"你以为这就结束了？"王果挑眉。
　　"不。"夏未央站起身，沾满颜料的身体在月光下如同某种现代艺术雕塑，"这只是开始。"
　　他从背包里取出一个U盘："这是我父亲电脑里找到的资料，关于林染事件的全部内部文件。"他递给王果，"包括当年被销毁的《囚徒》高清照片，以及...导致林染最终自杀的那封邮件。"
　　王果的表情凝固了。她颤抖着接过U盘，像是接过一个沉睡多年的幽灵："你什么时候..."
　　"昨晚。"夏未央平静地说，"在他警告我远离你之后。"
　　王果突然扑上来抱住他，两人的身体紧贴在一起，颜料混合着汗水，形成一种奇异的粘合剂。夏未央能感觉到她的心跳如同擂鼓，与自己的心跳逐渐同步。
　　"为什么？"王果的声音闷在他的肩头。
　　夏未央没有立即回答。他看向那面重现的《囚徒》壁画，又看看地上两人交缠的身影，某种明悟浮上心头："因为我也想知道...自由是什么感觉。"
　　窗外，月光被飘过的云层暂时遮蔽，美术室陷入一片黑暗。在这片黑暗中，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找到了暂时的栖息地，就像三十年前那个被销毁的《囚徒》终于找到了重见天日的方式。
　　凌晨三点十七分，夏未央站在自家别墅的书房外，手中的钥匙悬在锁孔上方迟迟没有转动。从学校回来后，他一直无法入睡，脑海中回荡着王果在美术室说的最后一句话：
　　"明天我会把U盘内容发到网上，包括你父亲那封邮件。"
　　他应该阻止她。那封邮件一旦公开，父亲的仕途将毁于一旦，夏家的声誉也会受到重创。但某种更加阴暗的念头在心底滋生——让父亲也尝尝被规则反噬的滋味，让他明白林染当年的绝望。
　　钥匙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别墅里格外刺耳。夏未央推门而入，月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将书房内的红木家具镀上一层冷银色。父亲的电脑就放在那张宽大的办公桌上，密码他十六岁那年就破解了——母亲的生日，一个父亲从未爱过却始终维持表面尊重的女人。
　　电脑屏幕亮起，蓝光映在夏未央轮廓分明的脸上。他迅速找到那个标着"LR"的文件夹，里面果然少了几份文件——正是他拷贝给王果的那些。但奇怪的是，父亲似乎没有发现文件丢失，文件夹最后的修改日期还是一周前。
　　"找什么呢？"
　　夏明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吓得夏未央差点碰翻桌上的茶杯。他转身，看到父亲穿着睡袍站在门口，手中端着一杯威士忌，眼神清醒得不像半夜被惊醒的人。
　　"我..."夏未央的大脑飞速运转，"艺术节的预算报表，明天要用。"
　　父亲走进书房，随手打开台灯。暖黄色的灯光下，他眼角的皱纹和两鬓的灰白更加明显，但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丝毫未减。
　　"凌晨三点查预算？"他在扶手椅上坐下，啜了一口酒，"坐。"
　　夏未央僵硬地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裤缝。父亲的目光扫过他的脖颈——那里还残留着一丝没洗干净的蓝色颜料。
　　"303美术室。"父亲突然说，"保卫科巡查时发现有人去过的痕迹。墙上的画被修改过，地上有新鲜颜料。"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你知道是谁吗？"
　　夏未央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王果。"
　　"只有她？"
　　"还有我。"
　　这个坦白来得如此突然，连夏未央自己都感到惊讶。父亲的手微微一顿，酒杯中的冰块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为什么？"
　　"因为我想知道真相。"夏未央直视父亲的眼睛，"关于林染，关于《囚徒》，关于那封导致他自杀的邮件。"
　　父亲的表情瞬间变得阴沉。他放下酒杯，从书柜最上层取下那个标着"LR"的档案袋："你都看到了什么？"
　　"足够多了。"夏未央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您当年不只是举报了那幅画，还伪造了心理健康评估，让学校有权劝退林染。后来那封推荐信也是陷阱，巴黎那所学校根本没人重视他的才华。"
　　父亲沉默地听着，手指轻轻敲击档案袋。当夏未央说完后，他突然笑了，那笑声低沉而苦涩："你以为事情就这么简单？"
　　他从档案袋里取出一张照片推过来。照片上是年轻的林染和夏明远，站在明德高中的校门前，手臂搭在对方肩上，笑容灿烂得刺眼。林染的右手腕上戴着一个精致的银链，与夏未央今晚在壁画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父亲的声音出奇地柔和，"直到那幅画..."
　　夏未央拿起照片，翻到背面，上面写着一行字："给M.Y.，愿我们的梦想都能飞翔。——L.R."
　　"《囚徒》原本是送给我的毕业礼物。"父亲的目光落在远处，"画中被束缚的人是他自己，持刀的是他想象中的审判者。但展出前一天，他修改了画面..."他的声音哽了一下，"把我的脸画在了审判者位置上。"
　　夏未央的呼吸变得急促："因为您反对他的...性取向？"
　　"因为我向校方举报了他和美术老师的恋情！"父亲突然提高了声音，"那个老师利用职务之便引诱学生，我亲眼看到他们在储藏室..."他的手紧紧攥成拳头，"我以为是救他，没想到..."
　　没想到摧毁了他。夏未央在心底补完了这句话。照片上的两个年轻人笑容明媚，完全想象不到后来会变成互相伤害的仇敌。
　　"那封邮件呢？"他轻声问，"您告诉他推荐信是假的？"
　　父亲摇摇头："我告诉他那所学校有位赏识他的教授。这是真的，只是..."他苦笑一声，"那位教授在他到达前一个月车祸去世了。林染以为是我设计的，从那时起精神就..."
　　书桌上的时钟滴答作响，凌晨的寒意渐渐渗入房间。夏未央突然意识到，王果手中的那封"致命邮件"可能完全是另一种解读——一个试图弥补却酿成更大悲剧的故事。
　　"王果明天要公开这些文件。"他说，"包括那封邮件。"
　　父亲的表情变得凝重："你不能阻止她？"
　　"我为什么要阻止？"夏未央反问，"这不是您应得的报应吗？"
　　出乎意料的是，父亲没有发怒。他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的夜色："你知道吗，林染自杀那天，巴黎下着大雨。警方说他是失足跌落站台，但我知道..."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是看到了我发给他的最后一封邮件。"
　　夏未央的心跳漏了一拍："什么邮件？"
　　"告诉他王梧歌怀孕的消息。"父亲转身，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王果是他的女儿，未央。她脖子上的疤痕，是林染得知真相后精神崩溃时不小心划伤的。"
　　这个信息像一记重拳击中夏未央的胸口。王果不是林染的外甥女，而是亲生女儿。她来明德不仅是为了复仇，更是为了寻找父亲的影子——在那个被夏明远摧毁的灵魂碎片中，找到与自己血脉相连的证据。
　　"她不知道？"
　　"王梧歌从未告诉她真相。"父亲走回书桌前，"现在，你打算怎么做？"
　　夏未央站起身，照片仍握在手中。窗外的天色已经开始泛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王果很可能正在准备那场足以摧毁夏明远的网络曝光。
　　"我需要电脑。"
　　父亲默默让开位置。夏未央坐下，登录校园网匿名版，找到王果昨晚发的照片帖。评论区已经炸开了锅，最新回复显示："明天中午12点，重磅爆料，敬请期待。"
　　他迅速编写了一条私信："紧急，见面谈。上午九点，老图书馆地下室。事关林染真相。"
　　发送对象：乌鸦与锁链（王果的匿名ID）。
　　"她会来吗？"父亲问。
　　夏未央关上电脑："会的。"
　　因为这是三十年前，林染和夏明远经常偷偷见面的地方。这个细节，他在那本《明德地下文学》中读到过。
　　上午八点四十五分，夏未央站在老图书馆地下室的铁门前，手中的黄铜钥匙已经沾满了汗水。这个地方早已废弃，现在用作存放过期刊物和破损书籍，平时连管理员都很少来。
　　钥匙转动的声音像是打开了时光隧道。推开门，霉味和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昏暗的空间里堆满了蒙着白布的书架，唯一的光源来自高处狭小的气窗，将栏杆的影子投在地面上，形成一道天然的牢笼。
　　王果已经在那里了。
　　她站在最角落的一个书架旁，背对着门，黑色卫衣的兜帽罩在头上，像是随时准备融入阴影。听到开门声，她没有回头，只是举起手中的U盘：
　　"解释。"
　　夏未央反手锁上门，金属碰撞声在寂静的地下室格外刺耳："你看了里面的内容？"
　　"全都看了。"王果转身，眼睛红肿得像是一夜未眠，"包括那封你父亲写给林染的邮件，告诉他...告诉他我是他的女儿。"
　　阳光透过高窗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条纹状的光影。夏未央注意到她今天特意穿了一件高领衫，遮住了那道疤痕，但右手腕上多了一条银链——与照片中林戴的那条一模一样。
　　"你早就知道了？"
　　"猜到了一部分。"王果的声音嘶哑，"妈妈留下的日记里提到过'LR'，说他是'永远不能相认的爱'。"她苦笑一声，"但我以为是某个初恋情人，没想到..."
　　没想到是自己的父亲。夏未央向前一步，两人的影子在阳光下重叠："还打算公开那些文件吗？"
　　"为什么不？"王果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就因为他是我生物学上的父亲？就因为你父亲'好心'告诉了他这个消息？"她的声音越来越高，"你知道林染为什么自杀吗？不是因为伤心，而是因为内疚！他以为自己抛弃了我和妈妈，却不知道妈妈从来不敢告诉他怀孕的事！"
　　夏未央这才明白那封邮件的全部含义。父亲当年或许是想弥补过错，告诉林染他有个女儿，却没想到这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父亲也有责任。"他轻声说，"但公开那些文件会伤害到更多人，包括你。"
　　"我？"王果冷笑，"我还有什么可失去的？"
　　"林染的名誉。"夏未央从口袋里取出那张照片，"如果公开恋情和自杀真相，媒体会怎么报道？'同性恋美术家生下私生女后精神崩溃自杀'？"
　　王果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抓过照片，手指颤抖着抚摸上面年轻林染的笑脸："混蛋..."她的声音哽咽了，"你们夏家都是混蛋..."
　　夏未央没有反驳。他静静地看着王果蹲下身，将照片贴在胸前，肩膀微微发抖。阳光偏移，照亮了她手腕上的银链，链坠是一个小小的乌鸦造型——与她的纹身如出一辙。
　　"我有一个提议。"他最终开口。
　　王果抬头，泪痕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什么？"
　　"重画《囚徒》。"夏未央蹲下身与她平视，"不是作为复仇工具，而是作为林染的正式遗作。我父亲可以联系美术馆，办一场真正的展览。"
　　"然后呢？让夏明远再次扮演救世主？"
　　"然后..."夏未央轻轻握住她的手，"你和我，离开这些恩怨。你不是林染的复仇工具，我也不是夏明远的完美儿子。"
　　王果的瞳孔微微扩大："什么意思？"
　　"意思是..."夏未央凑近，额头抵着她的，"我们可以一起做件疯狂的事——原谅。"
　　阳光透过高窗照在两人身上，灰尘在光柱中飞舞，像是被惊扰的时光精灵。王果的呼吸渐渐平稳，眼中的怒火被某种更加复杂的情绪取代。
　　"器材室。"她突然说。
　　"什么？"
　　"今晚七点，器材室。"王果站起身，将U盘放进夏未央手心，"带上你父亲的展览方案，还有..."她顿了顿，"那条银链。我想听完整的故事。"
　　夏未央点头，看着她转身走向门口。王果在门前停下，没有回头：
　　"你知道吗，林染最后一幅画里，天使翅膀上的'W.G.'不是写给我妈妈的。"
　　"那是？"
　　"给我。"王果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王果，W.G.。他至死都不知道我的存在，却在冥冥中..."
　　她没有说完，推开门离开了。夏未央站在原地，手中的U盘沉甸甸的，像是承载了两代人的恩怨与遗憾。阳光渐渐强烈起来，照亮了角落里的一个小书架——那是三十年前林染和夏明远偷偷藏私人物品的地方。
　　书架最上层放着一本破旧的素描本，封面用褪色的笔迹写着《囚徒初稿》。夏未央取下它，翻到最后一页，呼吸为之一窒——
　　画面上是两个少年并肩站在天台上的背影，一个指着远方，一个仰头望天。角落里的日期是林染自杀前一周，旁边写着一行小字："M.Y.&L.R.，恨海无涯，情天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