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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暴君与他的“祸国妖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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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气沉滞,混杂着血腥与苦味,在偏殿内凝成一片昏蒙蒙的雾。
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带着毛刺的棉絮,刮擦着脆弱的气管。沈厌的意识,是被胸腔深处一阵尖锐的、仿佛冰锥凿刺的剧痛硬生生拽回躯壳的。
他睁开眼。
视线先是模糊一片,只有头顶那熟悉的、破败的缠枝莲藻井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晃动。随即,感官如同潮水般涌回——无处不在的钝痛,深入骨髓的寒冷,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涸,以及……那两道落在他脸上,冰冷沉凝,带着审视与探究的视线。
萧绝就坐在离床榻不远的一张太师椅上。玄色常服,未佩冠冕,墨发仅用一根玉簪松松束着,更衬得面容轮廓冷峻深刻。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扳指,姿态看似闲适,但那双鹰隼般的眸子,却如同锁定了猎物的猛禽,牢牢钉在沈厌刚刚睁开的、布满血丝的眼上。
没有杀意,只有深不见底的审视,仿佛要穿透这层苍白脆弱的皮囊,看清内里盘踞的灵魂。
【0068:宿主意识苏醒。生命体征稳定。恶名值:85.2%。OOC限制激活。】冰冷的电子音在脑海中划过。
沈厌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避开了那过于锐利的目光。他艰难地吸了一口气,立刻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单薄的身体在锦被下剧烈地弓起,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左肋下尚未愈合的伤口,带来钻心的痛楚。
苍白的脸颊因这剧痛和缺氧,瞬间涌上病态的潮红,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混着鬓边散乱的乌发,贴在皮肤上,狼狈又脆弱。
“水……”他艰难地从咳喘的间隙挤出破碎的音节,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虞晚”惯有的、能激起昏君怜惜的虚弱娇柔。
侍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的太医立刻端来温热的参汤。小太监想上前扶起沈厌,却被萧绝一个眼神制止。
萧绝放下扳指,起身,几步便走到榻边。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沈厌完全笼罩。
他没有说话,只是俯视着,目光从沈厌因痛苦而紧蹙的眉头,滑到他因呛咳而剧烈起伏的胸口,最后落在他死死揪住锦被、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的手上。
太医小心翼翼地将玉匙凑到沈厌干裂的唇边。沈厌微微偏头,似乎想躲避那苦涩的味道,眼睫无力地颤动着,水汽迅速在眼底氤氲,汇聚成泪珠,沿着瘦削的脸颊滑落,滴入散乱的鬓发中。
他顺从地张开嘴,含住玉匙,吞咽的动作极其费力,喉结艰难地滚动,仿佛咽下的不是汤药,而是滚烫的刀片。
“咳咳……咳咳咳……”
又是一阵更猛烈的呛咳,刚咽下的药汁混着血丝从唇角溢出。沈厌痛苦地蜷缩起身体,肩膀抑制不住地颤抖,像一只被雨淋透、濒临冻毙的蝶。那泪流得更凶,无声地浸湿了枕畔,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绝望。
完美的“贪生怕死、病弱无助”妖妃形象。
萧绝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伸出手,却不是去擦拭那泪水,而是猛地扣住了沈厌的右手腕!
冰冷、带着薄茧的手指如同铁箍,瞬间攫住了那截细瘦伶仃的腕骨。力道极大,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和一种冰冷的探查意味。
沈厌痛得浑身一颤,闷哼出声,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徒劳无功。那手腕在他掌心,脆弱得像一折即断的枯枝。
萧绝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紧紧锁住沈厌因疼痛和惊惧而骤然收缩的瞳孔。
他在探查什么?脉象?
还是这具身体在面对突如其来的强势触碰时,最本能的、无法伪装的反应?他在确认,确认眼前这个虚弱流泪的“虞晚”,是否真的只是“虞晚”。
沈厌的呼吸因剧痛和手腕上传来的禁锢感而更加急促紊乱。他被迫仰着脸,泪水模糊了视线,只能看到萧绝近在咫尺的、线条冷硬的下颌。恐惧是真实的生理反应,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他张着嘴,发出破碎的吸气声,像一条离水的鱼。
“陛……陛下……”
声音抖得不成调子,充满了被掌控的恐惧和哀求。
萧绝没有松手,指腹甚至刻意加重了力道,碾过腕骨突出的地方。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掌下脉搏的狂跳,紊乱、虚弱,却又带着一种被强行压制的、异乎寻常的韧劲。
这脉象……
太医说过,是“执念已了”后的生机复苏,夹杂着寒毒侵蚀后的虚弱。但此刻,这脉搏在恐惧下的狂跳,似乎与常人无异。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殿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难掩急促的脚步声。
“父皇!”一个带着哭腔的、稚嫩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一个小小的身影,裹着厚厚的狐裘,像颗小炮弹一样冲了进来,直扑到沈厌的榻边。
是陈景昶。
小脸依旧苍白,眼窝下有淡淡的青影,但精神显然好了许多。他身后跟着两个诚惶诚恐的乳母嬷嬷。
孩子乌溜溜的大眼睛,在看到榻上沈厌被萧绝扣住手腕、泪流满面、痛苦不堪的模样时,瞬间盈满了泪水。
他不管不顾地伸出小手,想去抓沈厌那只被萧绝扣住的手,却被萧绝冰冷的目光扫过,吓得小手僵在半空。
“母妃!”
陈景昶哇地一声哭出来,眼泪大颗大颗滚落,“母妃你怎么了?是不是很痛?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我藏起来,你找不到我,才病的更重了?” 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和自责而剧烈颤抖。
沈厌的咳嗽和挣扎,在孩子的哭喊声中,诡异地停顿了一瞬。被泪水模糊的视线,艰难地聚焦在陈景昶哭得通红的小脸上。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更剧烈的喘息打断,只剩下痛苦的呜咽。但那瞬间的眼神交汇里,一丝极其隐晦的、被刻意放大的空洞茫然掠过。
萧绝扣着沈厌手腕的指节,微微一动。他清晰地捕捉到了沈厌那瞬间的停顿和眼神变化。
不是对孩子的厌恶,也不是刻意的表演,更像是……一种被痛苦和记忆碎片冲击下的短暂失神?
陈景昶见沈厌没有回应,哭得更凶了,抽抽噎噎地诉说着:“昶儿……昶儿听话的!母妃说……说不能出声,要藏好……昶儿就藏在那个石头洞里,好冷好黑……但是昶儿没哭!母妃给昶儿的小手炉……炭火熄了……昶儿也没叫冷……”
孩子的话颠三倒四,却字字清晰。殿内安静下来,只剩下他委屈又害怕的哭声。
就在这时,沈厌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寒意击中。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比之前更甚,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牙齿咯咯作响,仿佛置身冰窟。
在咳喘的间隙,他极其微弱地、如同梦呓般的声音断断续续地溢出唇瓣,破碎得几乎听不清:
“…冷…好冷……”
“…殿下…别…怕…”
“…石板…下…暖…暖……”
声音虚弱飘忽,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安抚意味。
“石板下?”陈景昶的哭声骤然停止,他睁大了泪眼,像是被这句话瞬间点亮了记忆!
他猛地抓住沈厌没有被萧绝扣住的衣袖,小脸激动得发红,“母妃!母妃是说那个石头坑下面吗?对!对!下面有块石板!母妃让昶儿抠开石板下面的缝!里面有热乎乎的灰!母妃说…说那是炭盆不要的灰烬,埋在石板下面能偷偷暖脚!”
孩子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委屈和控诉,“可是母妃!母妃把自己的炭都省下来塞进昶儿的石板缝里了!母妃自己冻得手都青了!昶儿偷偷看见的!母妃你还骗昶儿说你不冷!”
稚嫩的童音,带着最原始的真挚,如同惊雷般在寂静的殿内炸响!
“炭火都省给昶儿了?”
“自己冻得手都青了?”
“埋在石板缝里偷偷暖脚?”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在场所有人的心上,也砸碎了“妖妃虞晚”那层华丽而恶毒的刻板印象!
太医端着药碗的手猛地一抖,汤药差点泼洒出来,看向沈厌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动。两个乳母嬷嬷更是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萧绝扣着沈厌手腕的手指,终于缓缓松开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方才扣住的那截手腕。苍白、纤细,腕骨突出得有些硌人。此刻,这手腕的主人正因剧烈的寒冷和咳喘而微微痉挛着,皮肤冰凉得如同玉石。萧绝的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异于常人的冰冷触感。
他再看向沈厌。
沈厌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在陈景昶的哭喊声中彻底瘫软下去,双眼紧闭,只有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
泪水无声地滑落,混着额角的冷汗和唇角的血丝,在苍白的脸上留下纵横交错的湿痕。脆弱,狼狈,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碎消散。
然而,在那紧闭的眼睫之下,在那片被剧痛和寒冷笼罩的混沌意识里,沈厌清晰地听到了——
【关键人物‘陈景昶’证言触发核心逻辑链!恶名值大幅修正——78%!】
【警告:宿主躯壳遭受‘离魂草’寒毒反噬加剧!请尽快获取解药!】
78%!
冰冷的数字在意识深处跳跃。成了。用原主身体残留的冰冷,诱导出孩子记忆中最温暖的细节,在萧绝亲手制造的“痛苦”压迫下,完成了最致命的一击。这比任何精心编排的辩解都更有力量。
萧绝沉默地站在榻边,高大的身影如山岳般沉凝。他深邃的目光从沈厌那张毫无生气的脸,移向扑在榻边、哭得抽噎不止的陈景昶,最后落回自己那只刚刚松开的手上。
殿内只剩下孩子压抑的哭声和沈厌微弱断续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萧绝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压下了陈景昶的哭泣:
“带太子下去休息。好生照料。”
乳母嬷嬷如蒙大赦,连忙上前,轻声哄着将还在抽泣的陈景昶带离了这气氛凝重的偏殿。
萧绝的目光再次落回沈厌脸上。他伸出手,这一次,目标明确,动作却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迟疑——他用指腹,极轻地,揩去了沈厌眼角那一点混合着血污的冰冷泪渍。
触感冰凉粘腻,带着生命流逝般的脆弱感。
他收回手,指尖捻了捻那点湿润,深邃的眼底,翻涌着更加复杂的暗流。审视依旧,但最初那纯粹的杀意和冰冷的探究,似乎已被这层层剥开的“血色守护”与“冰冷牺牲”所撼动,沉淀为一种更幽暗、更难以捉摸的情绪。
“守着他。”
萧绝对着垂手侍立的太医,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却似乎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凝重,“他若再醒,即刻来报。朕要听……他能说出口的所有话。”
说完,他不再看榻上的人,转身,玄色的衣袍在昏沉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大步离开了偏殿。
沉重的殿门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沈厌依旧“昏迷”着,只有那被泪水浸湿的睫毛,在无人窥见的阴影里,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悬在深渊上的蛛丝,在寒毒侵蚀的剧痛中,又悄然收紧了一分。猎物收回了利爪,却并未远离,而是开始围绕着这张越来越清晰的网,逡巡徘徊。
真正的博弈,在他下一次“苏醒”时,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