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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杳杳天工 ...

  •   永熙十七年的京都,即使是腊月,西市也喧腾得如同煮沸的鼎。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辚辚声、孩童的嬉闹追逐声,混杂着蒸腾的雾气、食物的香气和牲畜特有的气味,织成一张巨大而嘈杂的、充满烟火气的网。
      苏杳就缩在这张网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背靠着一家关了门的杂货铺冰冷的外墙。她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襦裙,外面裹着在破庙死人身上扒下来、被她用雪水狠狠搓洗过几遍的旧棉袄,依旧挡不住凛冽的寒意。三天了。靠着那破庙里死人身上搜刮出的几枚铜钱和一点干粮,她才勉强撑到了京都。
      此刻,她腹中空空,冻得嘴唇发紫,目光却紧紧盯着几步开外一个热气腾腾的馄饨摊。那诱人的香气无孔不入,勾得她胃里一阵阵痉挛。
      摊主是一对中年夫妇。男人粗壮,围着油腻的围裙,动作麻利地包着馄饨,下锅,捞起。女人面皮微黄,却透着健康的红润,手脚利落地收钱、端碗、擦桌子,偶尔抬头嗔怪男人一句“慢点,汤溅出来了”,换来男人憨厚的一笑。
      苏杳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心念微动,那缕只有她能看见的淡金色光线便如流水般从指尖淌出,无声无息地蔓延过去,轻轻拂过那对忙碌的夫妇。
      奇异的景象在她眼前铺开。
      两根粗壮、坚韧的丝线,从夫妇二人心口延伸出来,并非纠缠,而是以一种极其稳固的、并行的姿态紧紧靠在一起。丝线呈现出一种温暖而饱满的蜜糖色,散发着融融暖意,上面还点缀着许多细小的、如同星尘般的光点——那是经年累月共同生活沉淀下的默契、琐碎的关心和无需言说的扶持。线体稳固,几乎看不到任何杂色或毛躁的断点。只有偶尔,当男人笨拙地差点打翻汤碗,或是女人算错一个铜板时,那蜜糖色的丝线上才会极其轻微地波动一下,随即又被更多暖融的光点覆盖、抚平。
      这是…纯粹而稳固的夫妻情缘。像陈年的酒,不激烈,却醇厚入骨。
      苏杳怔怔地看着,心中那点因饥饿寒冷而生的焦躁,竟被这纯粹温暖的景象奇异地抚平了些许。灵犀金线传递来的,不仅是视觉,还有一丝淡淡的、属于这对平凡夫妻的安稳幸福感。这感觉陌生又熨帖,让她冻僵的心尖微微一颤。
      她低下头,从怀里摸出半块帕子。那是原主留下的唯一还算体面的东西,素白的细棉布,一角用靛青丝线绣了一个小小的、针脚细密的“平安符”纹样。这是原主为数不多的、能拿得出手的绣工了。
      深吸一口气,苏杳裹紧破棉袄,走到馄饨摊前。那蜜糖色的情丝随着她的靠近似乎更加清晰温暖了。
      “大娘…”她的声音因为寒冷和虚弱有些发颤,努力挤出一个温顺无害的笑容,将手中的半块帕子递过去,“我…我用这个,能换一碗馄饨吗?”
      女人正忙着擦桌子,闻言停下动作,狐疑地打量着她。少女身形单薄,脸色冻得青白,嘴唇干裂,唯有那双眼睛,清亮得如同被雪水洗过,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期盼和不易察觉的坚韧。她身上的棉袄破旧,却洗得很干净。
      女人接过帕子,指尖摩挲着那个小小的“平安符”绣样。针脚细密均匀,纹样虽简单,却透着一股子诚心的劲儿。“绣得倒是齐整…”她嘟囔一句,又看了看苏杳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心一软,对着男人喊道:“当家的,给这丫头下碗小的,多加点汤!”
      一碗热腾腾、飘着翠绿葱花和点点油花的馄饨很快放在了苏杳面前。她顾不得烫,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滚烫的汤水滑过冰冷的喉咙,暖意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冻僵的身体似乎都活了过来。这是她穿越以来,尝到的第一口属于人间的、真实的暖意。她低着头,眼眶有些发热,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这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来自陌生人的善意。
      吃完馄饨,全身都暖了。苏杳将碗仔细放好,对着老板娘深深鞠了一躬:“谢谢大娘。”
      “行了行了,快走吧,别挡着做生意。”老板娘挥挥手,语气看似不耐,眼神却柔和了些。
      苏杳没有立刻离开。她站在喧闹的街角,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人群。心念微转,指尖的金线再次悄然流淌。这一次,她不再被动等待,而是尝试主动去“看”。
      一幅光怪陆离的“情缘图景”在她眼前徐徐展开。
      步履匆匆的商人,心口延伸出的缘丝细弱游移,指向不同的方向,颜色混杂,带着算计与不确定。
      相携而行的老夫妻,缘丝如同古藤,缠绕得紧密,颜色是深沉的棕褐,布满岁月的刻痕,稳固却也带着暮气。
      衣着光鲜的年轻公子,缘丝轻浮飘忽,纠缠着几缕不同色泽的细线,透着玩世不恭。
      角落里一个卖花的少女,眼神偷偷追随着一个年轻书生,一缕极细、极淡的粉色丝线怯生生地探向对方,却被书生身上一根更粗壮、颜色更深(指向更高门第)的缘丝无形隔开,少女眼中是纯粹的倾慕和一丝黯然。
      这浮世众生相,七情六欲,悲欢离合,皆化作了她眼中一道道或明或暗、或粗或细、或暖或冷的缘丝之线。这能力初时令她惊骇,此刻却生出一种奇异的抽离感与掌控感。她像一个突然被赋予了特殊视角的看客,站在喧嚣之外,窥探着人心底最隐秘的联结。
      目光扫过街对面一家小小的“徐记布庄”。铺面不大,货色也多是寻常棉麻粗布,一个穿着半新绸裙、面有愁容的妇人正倚在柜台后发呆,手里无意识地绞着一块料子。
      苏杳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领口磨损得厉害的旧襦裙。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她走进布庄。柜台后的妇人——徐娘子,闻声抬头,勉强打起精神招呼:“小娘子要买布?新到的素绢,做里衬极好…”
      苏杳摇摇头,指了指自己领口磨损的地方,声音放得温软:“掌柜娘子,我不买布。我…我能用绣活,换您一点零头布,把我这领口补一补吗?我绣活还行。” 她刻意强调了“绣活”二字。
      徐娘子打量着她,少女眼神干净,带着点恳求,身上衣服虽旧却整洁。她叹了口气,这年景谁都不容易,几块碎布也不值什么。她点点头,从柜台下翻出一个小筐,里面是些裁剪剩下的小布头:“喏,自己挑吧,针线在那。”
      “多谢掌柜娘子!”苏杳道了谢,飞快地挑了两块颜色相近的淡黄和浅棕色布头,又拿了针线。她没找凳子,就靠着柜台角落蹲下,将破损的领口翻折好。
      徐娘子起初没在意,继续愁眉苦脸地想着心事。她的缘丝,苏杳刚才在外面就“看”见了,是一根深紫色、带着明显毛躁和纠结的线,指向不明,透着一股焦虑和怨气。
      然而,当苏杳的指尖捻起细针,淡金色的光丝无声无息地缠绕上针尖时,一切都不同了。那针仿佛有了灵性,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在她指尖跳跃。她并未使用复杂的针法,只是最简单的平针和打籽绣,针脚却细密均匀得不可思议,每一针都落在最恰当的位置。
      更神奇的是,她将那块淡黄的布头巧妙地剪成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碎片,用浅棕色的线绣出枝干的纹理,再将淡黄的“碎片”如同拼图般绣上去,边缘用打籽绣法点缀…渐渐地,两只翅膀半展、仿佛随时要从陈旧布料上振翅飞起的蝴蝶雏形,赫然出现在磨损的领口边缘!
      那蝴蝶并非写实,却带着一种灵动的、呼之欲出的神韵。淡黄的翅翼在陈旧衣料的衬托下,竟透出一种奇异的、点亮黯淡的光芒。
      徐娘子无意间瞥了一眼,目光瞬间定住,再也挪不开了!她猛地从柜台后绕出来,凑到苏杳跟前,眼睛死死盯着那对正在成型的蝴蝶,呼吸都急促起来。
      “这…这…”她指着那蝴蝶,手指都有些抖,“小娘子!你这…你这绣活…神了!神了啊!” 她一把抓住苏杳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眼中迸射出惊人的亮光,之前的愁容一扫而空,只剩下狂喜和不可思议,“这蝶子…活了!活了!”
      苏杳被她吓了一跳,指尖的金线微微一颤。她稳住心神,露出一个略带羞涩的笑容:“掌柜娘子过奖了,就是…胡乱琢磨的。”
      “胡乱琢磨?”徐娘子声音拔高,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这叫胡乱琢磨?这蝶子,这神韵!我在这西市开了十几年布庄,就没见过这么灵巧的针线!宫里的绣娘…怕也不过如此!” 她越说越激动,看着苏杳的眼神简直像看着一座金山,“小娘子!你叫什么?家住哪里?可还有别的活计?”
      苏杳心中一定,知道自己赌对了。她轻轻挣开徐娘子的手,站起身,抚平衣襟,那对淡金蝶在领口翩然欲飞,与她沉静的眼神相映成辉:“我叫苏杳。刚来京都,还没落脚处。”
      “没落脚处?”徐娘子眼珠一转,立刻热情地拉住苏杳的手,“哎呀!这大冷天的!这样,你明天!明天就来我铺子!给我帮忙!管饭!工钱…工钱咱们好商量!”她看着苏杳身上那件旧襦裙,“这身衣裳也别穿了,回头我给你找身像样的!”
      说着,她不由分说地从柜台钱匣里抓出几枚铜板,硬塞进苏杳手里:“拿着!先拿着!算今天的定钱!明儿一早,一定来啊!”她指着苏杳领口的蝴蝶,又强调一遍,“就凭这个!你明天一定得来!”
      苏杳握紧掌心那几枚还带着徐娘子体温的铜板,冰冷的金属硌着皮肤,却传递来一种前所未有的、真实的暖意和踏实感。这是她在这个世界,凭借自己的“手艺”——或者说,那神秘的灵犀金线赋予的超越常理的能力——挣到的第一份立足的资本。
      “好。”苏杳看着徐娘子眼中热切的光,认真地点点头,“明早,我定来。”
      走出徐记布庄,天色已近黄昏。西市的喧嚣开始沉淀,寒风重新变得刺骨。苏杳拢紧了破棉袄,将那几枚铜板小心地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指尖的金线似乎也感知到她的心情,温顺地盘绕在指间,散发着淡淡的暖融。
      她需要找个过夜的地方。那点铜板,或许够在城边最便宜的脚店租个通铺的角落。
      她低着头,快步穿过渐渐冷清下来的街道,朝着西市边缘更破败的巷子走去。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布满污渍和积雪的青石板路上。
      就在她即将拐入一条昏暗小巷时,心口那根一直温顺缠绕的金线,毫无征兆地、猛地绷紧!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并非来自外界,而是顺着那根无形的线,骤然从虚空深处传递过来!比破庙那晚更清晰、更霸道!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她的心脏,让她瞬间呼吸一窒,脚步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
      她猛地抬头,手不自觉地捂住心口。
      巷口斜对面,一处不起眼的屋檐阴影下,不知何时倚着一个身着玄色劲装的男子。他抱着臂,姿态看似随意,周身却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硬气息。夕阳最后一点余晖落在他腰间悬挂的长刀刀柄上,映出一道冰冷刺目的寒芒。
      那寒芒,锐利得如同实质的针,狠狠刺进苏杳的眼底。
      也如同她心口那根骤然绷紧、传递来无边寒意的金线。
      玄麟卫!
      苏杳的血液瞬间冰凉。她认出了那身制式装束,和破庙里那个无声出现又消失的侍卫一模一样!他在这里多久了?是在监视她吗?是那个男人…萧珩派来的?
      寒意顺着脊椎疯狂上窜。怀里的铜板仿佛变成了烙铁,灼烫着她的皮肤。刚刚在布庄里燃起的那点微弱的希望和暖意,被这冰冷的现实瞬间扑灭。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装作什么都没看见,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加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了那条昏暗的小巷。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心口的金线依旧绷得死紧,那刺骨的寒意并未因她的逃离而减轻分毫,反而如同跗骨之蛆,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
      身后,阴影里的玄麟卫微微抬了抬眼皮,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刀锋,扫过少女仓惶消失在巷口的背影,随即又隐没在更深的黑暗里。腰间的长刀,在暮色四合中,无声地折射着最后一丝凛冽的光。
      这京都的暖意,如同指间流沙。而冰冷的丝线,早已织入命途。苏杳靠在巷子深处冰冷的墙壁上,剧烈地喘息,指尖死死攥着衣襟,感受着心口那根金线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冰冷而强大的存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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