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织情录》瑜鱼瑜

1、金线缠骨

　　破庙的残顶挡不住云缈境永熙十七年腊月的酷寒。冷风卷着雪粒子，从朽烂的窗棂和坍塌的墙洞灌进来，刀子似的刮在脸上。苏杳蜷缩在一堆勉强避风的干草里，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每一次呼吸都带出大团白雾，旋即被寒风撕碎。
　　她盯着自己冻得发青、指尖还残留着长期握针留下薄茧的手，意识在刺骨的寒冷和荒谬的现实中来回撕扯。前一刻，她还在巴黎高定工作室的灯光下，指尖拂过光滑如水的顶级丝绸，针尖精准刺透繁复的蕾丝。下一刻，再睁眼，就成了这个叫“云缈境”的架空王朝里，一个父母双亡、冻饿交加倒在破庙的孤女绣娘。
　　也叫苏杳。
　　同名同姓，却从云端坠入泥沼。
　　“呵…”一声模糊的呻吟从角落传来，带着濒死的断续。
　　苏杳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望去。借着破庙外雪地反射的一点惨白微光，她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倚在断壁残垣的阴影里。那人一身玄色衣袍，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若不是那浓重的血腥味和微弱的气息，几乎难以察觉。
　　他伤得很重。玄色的大氅被利器撕裂了几处，深色的液体浸透了下摆，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暗红的冰渣。他低垂着头，散落的墨发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比破庙里的寒风更刺骨。
　　苏杳下意识地想离他远点。这男人身上散发的气息，比外面的风雪更危险。她努力想把自己缩得更小，可身体早已冻得麻木，连移动手指都异常艰难。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难道刚穿越，就要和这个陌生又危险的男人一起冻死在这破庙里？
　　意识开始模糊，寒冷像潮水般淹没上来。她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了，只剩下心口一点微弱的热气在苟延残喘。在彻底坠入黑暗前，她本能地、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僵硬的手指按向自己冰冷的心口，仿佛想抓住那点微弱的生机。
　　指尖触及单薄粗布衣料下冰凉的皮肤。
　　嗡——
　　一点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淡金色光芒，毫无征兆地从她心口的位置逸散出来。那光芒极其柔和，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暖。它并非实体，更像一缕凝而不散的光雾，在她指尖盘旋缠绕。
　　苏杳冻得迟钝的脑子一片空白，怔怔地看着这缕违反常理的金光。
　　那缕淡金色的光雾如同拥有自己的意志，在她指尖短暂停留后，竟轻盈地、无声无息地朝着角落那个濒死的男人飘了过去。它无视了距离，无视了寒风，像一道宿命的流光，精准地缠绕上男人垂落在冰冷地面、沾着血污的左手手腕。
　　金光缠绕上去的瞬间，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如同脉搏的一次搏动。
　　一股奇异的暖流，极其微弱，顺着那无形的金色光线，反向流淌回苏杳的心口。冻僵的心脏猛地一悸，像被投入一颗火星，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也强行拽回了她即将涣散的意识。
　　“唔…”一声低沉压抑的闷哼从角落传来，带着浓重的痛苦和骤然被惊扰的暴戾。
　　苏杳的心脏几乎停跳。
　　阴影中的男人猛地抬起了头！
　　散落的墨发下，一双眼睛骤然睁开。那不是常人的眼眸，而是如同最幽深的寒潭，浸透了万年不化的玄冰，呈现出一种近乎妖异的墨蓝色。此刻，这双眼中没有丝毫濒死的迷茫，只有鹰隼般锐利冰冷的审视和足以冻结骨髓的杀意，精准地锁定在苏杳身上！
　　苏杳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被那眼神冻住了。她看到男人左手手腕上，那缕淡金色的光线正缠绕其上，散发着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光芒。
　　快！断开它！一个念头疯狂叫嚣。
　　她几乎是凭着求生的本能，猛地抽回按在心口的手！
　　然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缕缠绕在男人手腕上的金线并未消失，反而像是被她的动作牵引，猛地绷紧！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拉扯感，顺着那无形的线，清晰地传递到苏杳的心尖。仿佛她的心跳，被强行与另一个陌生的脉搏连接在了一起。
　　与此同时，男人腰间一枚被霜纹环绕的玄玉玉佩，骤然闪过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黑暗吞噬的冰蓝色幽光。
　　男人眼底的墨蓝色冰渊瞬间翻涌起惊涛骇浪！他的动作快得超出了苏杳的认知。上一秒他还倚在断壁旁，下一秒，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凛冽寒风已经扑面而来！一只冰冷如铁钳的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恐怖力量，精准地扼住了苏杳纤细脆弱的脖颈，将她整个人狠狠掼在身后冰冷粗糙的庙墙上！
　　“呃！”剧痛和窒息感同时袭来，苏杳眼前发黑，喉咙里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冰冷的墙壁硌得她后背生疼。
　　男人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她，隔绝了破庙外最后一点惨淡的光。他离得太近了，近得苏杳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奇异的、仿佛来自极北之地的冰雪气息。那双墨蓝色的眼瞳近在咫尺，里面翻腾着毫不掩饰的杀机，比刀锋更锐利。
　　“松手。”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粗糙的冰砾摩擦，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命令，狠狠砸在苏杳耳膜上。扼住她咽喉的手指收紧，冰冷的触感几乎要嵌入她的皮肉。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求生的意志在瞬间压倒了恐惧和荒谬。苏杳被扼住喉咙，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低头，狠狠一口咬在男人扼住她的那只手腕上！
　　“唔！”男人吃痛，闷哼一声，扼制的力道下意识地松了一瞬。
　　苏杳抓住这千钧一发的空隙，艰难地、带着血腥味的喘息嘶声喊道：“……是它自己缠上的！你看不见吗？！”她染血的唇颤抖着，眼神却死死盯着两人之间那缕依旧存在的、微弱却坚韧的淡金色光线。
　　男人的动作猛地顿住。墨蓝色的眼瞳中，杀意被一丝极其罕见的惊疑取代。他顺着苏杳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左手手腕——那里空空如也。他又猛地看向苏杳，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她每一寸血肉都剖开看透。
　　他看不见！
　　苏杳的心沉了下去。只有她能看见这诡异的金线！这要怎么解释？！
　　就在这时，男人腰间那枚霜纹玄玉再次闪过一丝微弱的冰蓝幽光。这一次，苏杳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酷寒顺着那根连接两人的金线汹涌传来！那不是外界的寒冷，而是直接侵入骨髓、冻结灵魂的酷刑！
　　“呃啊——！”男人高大的身躯猛地剧震，发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低吼，扼住苏杳的手瞬间脱力松开。他踉跄后退一步，额角青筋暴起，墨蓝色的眼瞳深处似乎有冰裂的纹路一闪而逝。浓密的睫毛上，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出一层细小的白色冰晶！他周身散发出的寒气骤然加剧，破庙里的温度仿佛又骤降了几度，连空气中飘落的雪粒子都凝滞了一瞬。
　　苏杳顺着冰冷的墙壁滑落在地，捂着脖子剧烈咳嗽，贪婪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刚才那股顺着金线传来的恐怖寒意，让她也如坠冰窟，五脏六腑都像是被冻裂了。她惊魂未定地看着那个痛苦喘息、周身寒气四溢的男人，一个模糊的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
　　这金线……在传递他的痛苦？或者说，在分担？
　　就在这死寂的僵持中，破庙外传来极其轻微的、几乎被风雪掩盖的脚步声。很轻，很稳，不止一人。
　　阴影中的男人猛地抬头，墨蓝色的眼瞳瞬间扫向声音来源的方向，里面的痛苦被强行压下，只剩下纯粹的、野兽般的警惕和冰寒。他周身那股濒死的虚弱感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蓄势待发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脚步声在破庙门口停下。
　　一个同样身着玄色劲装、气息冷肃如刀的青年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破庙那摇摇欲坠的门框阴影里。他的目光迅速扫过一片狼藉的庙内，掠过苏杳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最终落在那个倚着断壁、寒气缭绕的男人身上，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无比：
　　“主上。‘蛇’已惊动，此处不宜久留。追兵半炷香后便至。”
　　男人——靖国公世子萧珩，喉间溢出一声冰冷的、仿佛带着血腥气的轻哼。他缓缓站直身体，尽管脸色依旧苍白如纸，额角的冰晶尚未完全融化，但那股掌控一切的、令人窒息的威压重新回到了他身上。他墨蓝色的眼瞳再次转向苏杳，那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有未散的杀意，有冰冷的审视，有探究，更深处，似乎还翻涌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那缕奇异暖流短暂抚慰过的贪婪。
　　苏杳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她下意识地抱紧自己冰冷的胳膊，指尖却再次清晰地感受到那缕连接着两人心口的淡金色光线传来的微弱脉动——冰冷，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无法斩断的羁绊。
　　萧珩的视线最后沉沉地落在苏杳苍白却难掩清丽的面容上，尤其是那双此刻写满惊惧却依旧澄澈的眼睛。他什么也没说，只对门口的青年冷声吐出一个字：
　　“走。”
　　玄衣青年如同鬼魅般上前，动作极快地搀扶住萧珩。萧珩最后看了苏杳一眼，那一眼，深得如同寒潭，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骨髓。随即，两人身影一闪，迅速没入破庙外呼啸的风雪之中，消失不见。
　　浓重的血腥味和那股迫人的寒气似乎也随着他们的离去而消散了一些。破庙里只剩下苏杳一个人，以及呼啸灌入的风雪。
　　她瘫坐在冰冷的草堆上，剧烈的心跳声在死寂的破庙里格外清晰。脖子上的刺痛，唇齿间残留的血腥味，还有心口那缕依旧存在、连接着虚无的淡金色光线传来的微弱脉动……一切都提醒着她，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并非噩梦。
　　她抬起手，指尖微微颤抖。心念一动，一缕比之前更清晰、更凝实些的淡金色光线顺从地从她指尖流淌而出，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在她指间温顺地盘旋缠绕。它散发着淡淡的暖意，驱散了她指尖最后一点冰冷。
　　苏杳看着这缕神奇的金线，又看向破庙外茫茫的风雪和萧珩消失的方向。指尖的金线似乎感应到了她的注视，微微跳动了一下，指向风雪深处。
　　“浮世织情录…”她低声呢喃，唇边溢出一丝苦涩又荒谬的弧度，眼神却渐渐沉淀下来，映着指间流转的金光，“这情……织得可真是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