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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青入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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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管事带来的阴影并未在西林坊停留太久,但对云瓷而言,却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她更加谨慎,白天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手脚麻利的“小云工头”,只在夜深人静时,才敢在窝棚里对着月光,偷偷研究那卷冰冷的《百工图》。
卷轴上,属于她的干涸血渍范围似乎扩大了些许,那土黄色的、龟甲般的微芒也似乎凝实了一分。当她集中精神触摸卷面时,除了对“结构”和“承重”的清晰感知,一种新的、模糊的“流动”感确实出现了。这感觉并非控制水流,更像是一种对液体状态、浓度、温度变化的敏锐体察。当她想到染缸里的靛蓝时,这种感知会变得更加清晰。
“难道…是因为我动了染色的念头?赑屃…或者说《百工图》的力量,会随着我的需求和专注方向而拓展?”云瓷心中又惊又疑。这金手指,似乎比她想象的更“智能”也更危险。
验证的机会很快到来。
西林坊染坊的掌缸师傅老孙头,是个脾气暴躁、嗜酒如命的老鳏夫。这日,他又因醉酒,将一缸调配好的靛蓝染料比例弄错,染出的麻布颜色斑驳不均,深一块浅一块,彻底成了废品。
“老孙头!你个老酒鬼!又糟蹋东西!”老赵气得跳脚,指着那缸废料大骂,“这缸料子钱从你工钱里扣!不!扣光你这个月的饭钱!”
老孙头自知理亏,蹲在墙角抱着酒葫芦,嘟嘟囔囔,满脸晦气。
机会!
云瓷鼓起勇气,怯生生地走到那缸废染料旁,探头看了看,又用手指蘸了点废液捻了捻(暗中调动那“流动”感知力),然后对暴怒的老赵说:“赵…赵监工…这缸料…好像…好像还能救…”
“救?怎么救?”老赵没好气地瞪她,“都成这鬼样子了!”
“俺…俺在老家看人染土布…颜色花了…就…就加点东西…再煮煮…”云瓷故意说得含糊,“要不…让俺试试?反正…反正也废了…”
老赵看着那缸废料,又看看一脸“傻气”的云瓷,烦躁地挥挥手:“去去去!死马当活马医!弄坏了缸老子扒你的皮!”
得了许可,云瓷心中一定。她指挥着两个学徒,先将缸里斑驳的布匹捞出,然后开始她的“抢救”。
她先是仔细感知着缸内染液的温度和成分(赑屃之力赋予的“流动”感如同精密的传感器),判断出问题出在碱度和还原剂比例严重失衡,导致部分染料氧化沉淀。她没有盲目添加东西,而是先让学徒们加入大量清水稀释,降低浓度。
接着,她凭借对“温度”的微妙感知(这似乎是“结构”掌控力的延伸),严格控制着灶火的火候,让染液保持在一个特定且稳定的温热状态。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加入少量提前用草木灰浸泡过滤出的碱水(这是她从厨房偷偷收集的),以及一点点磨碎的绿矾(染坊里常见的媒染剂,有还原作用),一边加一边用木棍缓缓搅动,一边集中精神感知着染液内部成分的微妙变化和重新融合。
整个过程中,她全神贯注,额角布满细密的汗珠。旁边的老孙头起初还一脸不屑,嘟囔着“瞎搞”,但看着云瓷那异常专注、动作精准、仿佛能“看”透染液的神情,以及缸内浑浊斑驳的液体在搅动下逐渐变得均匀、沉淀物重新溶解…他的醉眼渐渐瞪大了,浑浊的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大约半个时辰后,一缸原本废掉的靛蓝染料,竟在云瓷手中奇迹般地恢复了均匀的深蓝色!而且色泽似乎比老孙头之前调配的更加沉稳深邃!
“神…神了!”老孙头猛地站起来,酒葫芦都掉了,踉跄着扑到缸边,用手捞起染液,看着那纯净的蓝色,激动得胡子都在抖,“丫头!你…你怎么做到的?!”
老赵也闻讯赶来,看着那缸恢复如初甚至更好的染料,三角眼瞪得溜圆,看向云瓷的眼神彻底变了!这丫头,不仅能修机器,还能救染缸?!这简直是捡到宝了!
“好!好!好!”老赵连说三个好字,拍着云瓷瘦弱的肩膀(拍得她生疼),“小云!以后染坊这边,你也给老子盯着点!老孙头再喝酒误事,你就顶上去!”
云瓷忍着肩膀的疼痛,低着头:“谢…谢谢赵监工…” 心中却是一阵狂喜!她不仅成功挽回了损失,更重要的是,她获得了染坊的“话语权”!这为她下一步的计划铺平了道路。
几天后,趁着老孙头又因酒误事被老赵罚去搬麻包,云瓷终于等到了她梦寐以求的机会——独立掌控一口小染缸。
她压抑着激动,开始了她的秘密实验——染“雨过天青”。
她没有用靛蓝主染。西林坊只有最低劣的靛蓝膏和几种基础媒染剂(绿矾、明矾)。她将目标锁定在利用靛蓝染后,再进行一次“套染”或“媒染变化”,在蓝底上透出青白交融的层次感。
她选择了一批织得相对密实的粗麻布。先用靛蓝进行基础染色,染成均匀的浅蓝色(这步对她而言已无难度)。关键在第二步。
她将染好的浅蓝布放入清水中漂洗,去除浮色。然后,她支开旁人,在小染缸中放入清水,加入极少量碾成细粉的明矾(媒染剂),再加入一点点捣烂的、带着青绿色汁液的特定野草(她之前借口“喂兔子”在河边采的,实则有微弱媒染和固色作用)。她严格控制着水温和浸泡时间,同时全力调动赑屃之力赋予的“流动”与“温度”感知,如同最精密的仪器,监控着水中媒染剂与布匹纤维、残留靛蓝分子之间发生的微妙反应。
这是一个极其精细和需要耐心的过程。温度高一度,时间多一分,都可能前功尽弃。云瓷如同入定般守在缸边,额头的汗珠滴落也浑然不觉。她能“感觉”到媒染剂在纤维上附着,与靛蓝缓慢结合、变化…
终于,在她感觉达到某个临界点时,迅速将布匹捞出,放入清水中反复漂洗。
当那匹布最终展开在黄昏的微光下时,整个染坊瞬间安静了。
那不再是死板单调的靛蓝,也不是斑驳的废品。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江南雨后初晴天空般的色彩!底色是温润的浅蓝,其间却自然晕染开丝丝缕缕、深浅不一的青白色,如同云气流淌,灵动而富有层次!虽然布匹本身仍是粗糙的麻料,但这奇异的色彩,却赋予它一种超越本身材质的、难以言喻的宁静与诗意美感!
“天…天爷啊…”老孙头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看着那匹布,醉眼朦胧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他颤抖着伸出手,想摸又不敢摸,“这…这是…雨过天青?!丫头…你…你怎么染出来的?!” 他浸淫染缸一辈子,也没见过有人能在粗麻布上染出这种传说中的意境之色!虽然离真正的丝绸雨过天青还差得远,但在粗麻布上,这已是神迹!
老赵也看呆了,随即是狂喜!这布!这颜色!绝对能卖出普通粗麻布几倍的价钱!他仿佛看到了白花花的银子!
“小云!好!太好了!”老赵激动得语无伦次,“这…这布!以后就照这个染!老子给你…不!老子给你单独分润!染一匹这样的,多给你…多给你十个铜板!”他开出了自认为“天价”的奖励。
云瓷看着那匹在暮色中流淌着青蓝光泽的粗麻布,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心的笑意。成了!她的“雨丝锦”计划,在最低端的麻布上,迈出了艰难而坚实的第一步!
这不仅仅是十个铜板。这证明了她利用《百工图》之力结合现代知识,在传统工艺上实现创新的可行性!这匹粗糙却美丽的“雨过天青”麻布,是她撬动命运的第一块真正的基石!
然而,她没注意到,染坊窗外,一道阴影悄无声息地退去。李大壮躲在暗处,看着那匹奇异的布和老赵狂喜的脸,眼中充满了嫉妒和怨毒,还有一丝贪婪的光芒。他悄悄离开了西林坊,身影融入了锦官城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