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云书裳》定星光

6、分丝缕

　　西林织坊的空气悄然改变。

　　云瓷“妙手回春”修好织机的事迹，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底层工匠麻木的心中激起了一圈涟漪。监工老赵看她的眼神少了些纯粹的刻薄，多了点审视和算计。他兑现了“加半碗饭”的承诺，更关键的是，默许了她对坊里其他几架同样老旧的织机进行“加固”。

　　云瓷没有冒进。她利用“修理工”的身份，仔细检查每一架织机，凭借赑屃之力赋予的敏锐感知，找出结构上的薄弱点或设计不合理之处。她没有大拆大改，而是就地取材——韧性好的竹片、废弃的铁箍、甚至河边捡来的特殊藤蔓，用极其精准的手法进行加固或微调。她没有改变织机的核心原理，只是优化了它的“骨架”，让它在运转时更稳定、更省力、更不易损坏。

　　效果是显著的。经过她“诊治”的织机，故障率直线下降，织工们普遍反映踩踏更轻省，织布时精力更能集中在投梭打纬上，效率竟隐隐提升了一成左右。虽然只是一成，但在日复一日的重复劳作中，这点提升累积起来也颇为可观。老赵看着每日略微增加的粗麻布产量，三角眼里精光闪烁，对云瓷的态度越发“和蔼”。

　　云瓷知道，这点技术改良只是开胃菜。她真正的目标，是那效率低下、怨声载道的原料处理环节——梳理乱麻。

　　“赵监工，”这天傍晚收工后，云瓷找到正在小屋里数铜板的老赵，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讨好和试探，“俺…俺看王婶她们理麻，挺辛苦的…一天也理不出多少…织机那边有时候还得等着…”

　　老赵眼皮一抬：“怎么？你有法子？”

　　“俺…俺瞎琢磨，”云瓷搓着手，显得局促又带着点小兴奋，“您看…能不能…把理麻的活也分一分？比如…按人，或者按组，每天定个量？谁理得多，理得好，就…就多给半勺饭？或者…月底多给几个铜板？”

　　“分段？定…定量？”老赵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词，眉头拧起，“啥意思？分开了管？”

　　“对对对！”云瓷连忙解释，“就是把要理的乱麻，按堆分好。比如…一堆麻，理完能纺多少线，大概需要多少工夫，定个标准。然后分给几个人，或者几个小组包干。谁先干完自己那份，干得好，就能歇着，或者…去干点别的？月底结算，谁干得多，干得好，就多拿点好处。这样…大家伙儿是不是更有劲头？省得都挤在一起磨洋工…”

　　老赵的眼睛猛地亮了！他是个贪婪又精明的底层管理者，瞬间就抓住了其中的关键：**打破大锅饭，按劳分配！** 这意味着能压榨出更多的劳力！那些偷奸耍滑的懒骨头，在“多劳多得”的刺激下，也得拼命干！而那些手脚麻利的，为了多拿好处，也会更卖力！整体效率必然飙升！

　　“嘿！小丫头片子，脑子还挺活络！”老赵一拍大腿，烟斗都差点掉了，“这法子…听着有点意思！叫什么？分段…承包？”

　　“对…对，分段承包。”云瓷低下头，掩去眼中的冷光。她知道这制度在封建作坊环境下推行，必然伴随着残酷的压榨，但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想到、能在西林坊这个层级推动效率变革的杠杆。她需要这效率，作为她向上爬的阶梯。

　　“行！就按你说的试试！”老赵雷厉风行，“先从理麻开始！明天就分堆！王婆子，刘大娘，还有你小云，你们几个手脚还算利索的，一人带几个学徒，分成三组！老子给你们定任务量！完不成的，饭减半！超额完成的，月底多给五个铜板！”

　　消息一出，西林坊底层瞬间炸了锅。

　　以王婶为首的老实勤快派，眼中燃起了希望。五个铜板！对她们而言是笔不小的额外收入！手脚麻利的年轻人也跃跃欲试。

　　但更多的，是恐慌和怨愤。那些习惯了磨洋工混日子的、手脚笨拙的、或是年纪大体力不济的学徒和杂工，如丧考妣。这意味着他们赖以“生存”的浑水摸鱼空间被彻底挤压！完不成任务，连赖以活命的糙米饭都要被克扣！

　　“小云！你这出的什么馊主意！”一个平时就爱偷懒的学徒李大壮，趁着没人，恶狠狠地瞪着云瓷，“你想逼死我们吗？！”
　　“就是！以前大家伙儿一起干，慢是慢点，好歹有口饭吃！现在好了，被你害惨了！”旁边几人附和，眼神不善。

　　云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赵监工定的规矩。想吃饱饭，就手脚麻利点。以前混日子的好日子，到头了。”

　　“呸！你个马屁精！给老赵出这种缺德主意！”李大壮啐了一口，愤愤地走了，眼神怨毒。

　　王婶走过来，忧心忡忡：“小云啊…这法子…好是好，可…可有些人怕是真顶不住啊…”

　　云瓷看着王婶苍老担忧的脸，低声道：“王婶，不变，这里永远是一潭死水。变了，才有活水，才有机会。顶不住的，会被淘汰，但顶住的，能活得更好一点。这世道，本就不公。”

　　王婶怔怔地看着她，觉得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小丫头，眼神深处藏着一种让她心悸的、与年龄不符的冷冽和决绝。

　　分段承包制，如同一块巨石，在西林坊这潭死水里砸出了巨大的漩涡。有人拼命挣扎向上，有人则在漩涡中绝望下沉。而风暴的中心——云瓷，正冷静地观察着这一切，收集着效率提升的数据，也警惕着暗处涌动的敌意。

　　就在坊内气氛紧张微妙之际，一辆装饰普通但用料考究的青帷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西林坊那破败的竹篱笆门外。

　　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一双保养得宜、戴着翠玉戒指的手。一个低沉而略带傲慢的中年男声响起：
　　“赵管事在吗？陆记茶庄，来收下个月的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