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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春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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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鸣堂正殿中摆放着一樽仙鹤铜炉,袅袅的香烟自鹤嘴中悠悠吐出,几人端坐在刻着花纹的紫檀太师椅上各怀心思。
春娘侍立在荣安身侧,绞着衣摆,不住地朝门口望去。
过了不到一刻钟,温瑾被抬了上来,她栗色的发丝间白雪融化,脸上布满擦伤,几根发丝垂落,粘在她小巧的脸上,显得十分狼狈。
她有些站不稳,却还是颤巍巍上前行了一礼,魏氏没让她坐下,她就一直跪着。
“纾玉,你怎么弄成这副模样?这两日你跑去哪了,娘派了下人去找也寻不到你踪影……”荣安站起身来去扶她。
“娘,我没事,不过是贪玩迷了路。”温瑾面无表情,眼尾却一点点染红。
“既然无事,便回流芳院吧!瑾姐儿往后可莫要再贪玩了。”魏氏这时才终于抬了抬眼皮,颇有些乏力的按了按眉心。
三人退出鹤鸣堂,一同往流芳院去。冬日的温宅了无生机,流芳院的梅花却开的正盛。
一路无言,春娘小心地搀扶着温瑾回了客房。荣安派了身边的茗娘来送了些药材吃食,说了几句慰问的话,临走时,她踌躇道:“小姐,若将您送去别处,您可愿意?”
温瑾听完顿了片刻,下一瞬抬起脸来浅笑道“茗娘,我听娘的。”
茗娘看着她这副模样,也有些哽咽,最终什么也没说,掀帘而去。
待人都走光了,春娘才敢上前去仔细察看温瑾身上的伤。她的脸上擦出了血,胳膊被匕首划了道口子,方才她一直将这只胳膊掩在身后,没有让人瞧见。
春娘流着泪,一点点给她上药,压着声音道“小姐,分明是太夫人下的手,您怎么不跟夫人说呢。还有您这身上的伤…”
温瑾将头埋进臂弯里,有气无力道:“春娘,你都能看出来,娘怎么会看不出来啊。”
这下轮到春娘错愕了,温瑾没有给她思考的机会,继续道“若我今日说出来,我们才是真的没有活路了。往后我们就不在温宅了,换个地方,我们好好活,不必再如此苟延残喘。”
春娘看着眼前不过五六岁的孩童,心中的心疼更甚了几分,末了重重地点了点头,将她揽进了怀里。
没有人去问她如何死里逃生的,就像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又过了一个月,府里渐渐热闹起来,因着快要过年关,难免与各个达官贵人走动,因此夫人们的事务也繁冗了许多。
崔氏管家,派了好些下人出府采买东西,还命人从暖阁里搬出些花来,昔日毫无生机的温宅总算多了几分颜色。
“弟媳啊,要我说就把你那流芳院里的腊梅折些过来,那日我瞧了瞧,竟还开的艳呢,不知你是怎么养出的。”崔氏笑着一边打趣,一边观察荣安的神色。
“那些腊梅,实在令我注入不少心血,听闻明日府上有夫人来做客,不如我将我院里的茶花搬来放在花厅里,也好热闹热闹。”荣安推辞道。
“你还知道明日有夫人要来啊?素日里我给府上贴补了多少银子,弟媳可什么也没出呢!现如今不过要你几枝梅,还推三阻四的,真是小气。”
“我倒差点忘了,弟媳是公主,最最受宠的幺女,是我狮子大开口了!”
崔氏阴阳怪气,一甩帕子走了。
茗娘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荣安制止住。她无奈摇了摇头,对茗娘道“把我那株十八学士搬来,送到她院里吧。”
“夫人,那可是您好不容易才……”茗娘还想说什么,看见荣安的脸色不大好,连忙止了声。
“绛庭可有回信?”
“夫人,这是刚送来的。”说着茗娘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来递给荣安,她遣散了屋内侍奉的下人,又回到案前给荣安倒茶。
荣安看着那封信,手不自觉慢慢收紧:“你亲自替我办件事。”
第二日,众夫人齐聚温宅,品茗调香,十分雅致。荣安身子不大好,这种场合却不能落下,跟着魏氏和崔氏与众夫人说笑。
虽说朝堂之事需得同内宅分隔开来,但今日相邀的夫人大多都是同大房老爷温书才相处的来的同僚的正妻,几人相互试探,虚与委蛇,面上总带着得体的笑。
刚品了几盏茶的功夫,有小丫鬟急急得来寻荣安,她有些慌张,说起话来也有些结巴:“夫,夫人,二小姐她…她突发怪疾,现在又晕过去了!”
荣安忙站起身,也不顾众人好奇的目光,匆匆道了声“失陪”,便往流芳院疾步走去。一路上有不少丫鬟小厮向她问礼,她通通像没看见似的自顾自地走,下人们还没见过她这副样子,皆窃窃私语。
春娘正守着流芳院的垂花门,她焦急得踱来踱去,好不容易看见了荣安,忙上前道“夫人,小姐满脸是红疹子,高烧不退,您快找个大夫来瞧瞧吧!”
正说着,大夫也匆匆赶来,像是早有准备。他脸上戴着面纱,向荣安行了一礼就提着药箱走了进去。众人焦急等候着,没曾想花厅里的夫人们也来看热闹了。
“弟媳,这是怎么一回事?瑾姐儿好端端的可染了什么病?”崔氏穿着一身洋红色百蝶纹缎子的衣裳,赶来时头上的金步摇还一晃一晃的。
不等荣安回答,前去看病的大夫退了出来,他弓着腰行礼道:“夫人,这乃是一种江湖怪病,满脸生疮,高烧不退,不及时医治甚至还会要了小姐的性命啊!”
他转眼看到了站在垂花门下的魏氏崔氏并一众看好戏的夫人,忙道“贵人们还请速速离开,此怪病传染性极强,一旦染上那可就完了。”
众人一听那还了得,忙用帕子捂了口鼻离开了流芳院。
待人一走,荣安也将满院子惶恐的下人遣了出去,独留下春娘。
“春娘,你可一心一意服侍小姐?”
“回夫人的话,老奴自是忠心不二!”
“那你可愿为了你家小姐,而牺牲性命?”
春娘像是明白了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
……
“后来呢?你怎么会被送到嶒山上?”小木屋前的篱笆小院里相对坐着两位少女,左边的性子灵动,着一身水蓝色白羽纹衣裙,袖子捥到胳膊处,有些大大咧咧。
另一边的则身着一身青玉色衣裙,衣裳都是裁过了的,十分干练简单。她的手边放着把长剑,比少女的手臂还要长。
“后来啊……”少女回忆道。
后来,为了让人不生疑虑,荣安命春娘服下剧毒而亡。
于是她患了怪病的消息不胫而走,人人都知道温家二小姐患了不治之症,就连乳娘都被过了病气,惨死院中。
魏氏更是个惜命怕死的,恐温瑾留在温宅会将病气过给自己,故命荣安将温瑾送到庄子上养着。
这正是荣安的目的,只是她没有听话将温瑾送到温家的庄子上,而是送到了嶒山。
嶒山上有一老者,乃是温瑾的父亲温绛庭的师父,也是温老将军的军师,名为曾易。
“这故事你听不腻,瑾儿都要讲腻了。饭菜都做好了,还不净手用饭。”一道清澈的声音响起,打破了两人间悲伤的氛围。
少年温润如一块上好的羊脂玉,手中执着一把山水墨画的折扇。
“余水!休要打断我和阿瑾讲话!”蓝衣少女气鼓鼓道。
温瑾觉得她这模样有些滑稽,起身净了手,等着用饭。
“两个臭丫头,说好的晨起后先练上一个半时辰的武功,你们又在这东扯西扯了一早上?”
白胡子老头拄着拐杖而来,他脚步轻盈稳健,那拐杖于他而言倒像是件装饰物。
“曾老,我可是练了有一个半时辰,只是余婉她……”温瑾看向余婉,还幸灾乐祸地眨了眨眼。
“阿瑾,你!我,我也是上山采了一个时辰的草药。”余婉竖起一根指头,指着木屋门口那半筐草药,底气稍有不足。
“一个时辰?”余水也给她拆台。
“好了好了,半个时辰,半个时辰总行了吧。”余婉噘着嘴,一面说着一面坐在矮木几上,一脸期待地看着桌上的饭:“再不吃就要凉啦!”
众人一阵沉默。
温瑾吃的有些心不在焉,频频走神。
她没讲过的是,自离开温宅,她夜夜噩梦不得安寝,一闭上眼便是春娘七窍出血的模样。
她曾怨过荣安,为何如此草菅人命,为何让自己的乳娘死得这样惨烈。
但温瑾又对自己的生母难生怨恨。无论如何,荣安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能让自己早日脱离苦海。
出事前她曾幻想着,自己将要离开温宅,能和自己的乳娘过上自在日子。却不曾想,乳娘竟因她而暴毙,永远留在了温宅。
她在山上替自己的乳娘立了块无字碑,伤心失意时便去那睡一觉,陪乳娘说说话,然后继续拿起剑来练武。
“小瑾儿啊,这八九年,你可有想起你爹娘?”曾老见她心不在焉,摸了摸她柔顺的发丝。
彼时她正束着高马尾,鲜艳的红发带随风扬起,带有几分英气的眉眼间有挥之不去的东西。
闻言温瑾笑了笑,大大的杏眼亮晶晶的,她坚定道:“曾老,我要回去。”
曾老捋着白胡子满意地点了点头,“我正有此意,还有一年你便要及笄了,总归要回去的。听闻你爹娘现如今分了家,在陵京城里置办了一处宅子,明日我和余水将你送去。”
温瑾摇了摇头,“曾老,我们不能直接去爹娘的府邸。”她摸了摸胳膊上的那道伤疤,若有所思道:“得先去温家的庄子上。”
似是没想到温瑾会这么说,曾老哈哈笑道:“不愧是我一手带大的小瑾儿。”
余婉听罢嘟囔着嘴,有些不高兴,她夹了口菜放进碗里,“那陵京城有什么好的,哪有我们嶒山自在啊!阿瑾你是忘了你这伤疤是怎么来的了吗?回那等虎穴之地,日日担惊受怕的,倒不如留在嶒山,一生逍遥快活来得好!”
温瑾摇了摇头,眼神却愈发澄澈,她认真地盯着余婉的眼睛,道:“嶒山固然自在快活,在外游历的那两年更是我此生最逍遥的时候。但我想要的不仅仅于此,我要做的也不会只为自己。”
“不必太过念着我,等我安顿好便将你们接去。”
余婉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一顿饭吃的匆忙沉重,温瑾回到自己的屋里收拾行囊,曾老走了进来。
他将一张泛黄破旧的纸递给她,心里五味杂陈。
“如若真有窥得天机一说,你信还是不信?”
“那得看我的命运是好是坏喽。若是好呢,便信命;若是不好……那就改命。”
温瑾说的轻松,待看到纸上写的内容时还是一顿,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写的是这个:
“永平十六年,忠勇侯通敌卖国,阖府上下锒铛入狱。”
“永平十七年初,忠勇侯被凌迟,其妻女皆死于狱中。”
温瑾也有些愕然,眉头紧锁道:“曾老,这么一张纸,就能左右的了人的命运?我不信。”
“信或不信,你说了不算。”
他继续道:“小瑾儿,此话我告诉你,切莫让第三个人知晓。这世间本流通一本名为《谶世语录》的书,其上记述了大多数人的命运,只是如今已不知所踪。”
“当年我冒死撕下这一张来,剩下的却是没能保下。”
“曾老,此番回京,是因我始终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儿。我想给乳娘一个交代,也想问问爹娘这么多年来为何从不过问我……不然,我恐怕我久久不得心宁。但是如你所说,一本书、一张纸就能决定人生,未免太过怪诞离奇。”温瑾不再看那张残纸,手上收拾行囊的动作不停。
“先帝有五子两女。夺嫡之争时,商王与柯王斗得水火不容,其余两位皇子也暗暗站队,唯有当今圣上无心朝政,毫无势力。可是,最后还是这位面慈心善的皇子登上了皇位。”
他语气放慢,继续道:“其他的皇子死的死,疯的疯,到头来竟只有这一个皇子还安好无虞,自然也是他坐了皇位。然而,那些皇子的死法与《谶世语录》中所描述的别无二致。我为了知晓其到底真假还做了些许验证……”
温瑾这才停了手里的动作,接过那张残纸问道:“写这东西的,究竟是何人?”
“我那时不过是从一位高僧手中窥到的,至于谁写的,不曾而知。小瑾儿,陵京城表面风光实则暗潮汹涌,无论如何,先保护自己。”曾老拍了拍她的肩头,转身出了屋门。
半夏五月,嶒山上碧嶂千寻,芳菲万千。如今正是酉时,温瑾早已收拾好行囊。她从木屋里走出来,昏黄的日晖裹杂着若有若无的野蔷薇苾芬,葳蕤的西府海棠花枝蹀躞。
她心中多少有点郁闷,拿起长剑来在海棠树下舞起。海棠花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她目光一凛,将长剑猛得一甩出,剑锋上顿时多了两片花瓣。
余水就在一旁看着,眸底有些晦涩,他总是坐在海棠树下的那樽石墩上看着温瑾舞剑习武,这一看,便是八年。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穗子来放到石墩上,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独自回了屋。
明日,他还要和曾老一同送温瑾到庄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