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6、第36章 ...
-
纽约,曼哈顿顶层公寓。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永不疲倦的哈德逊河夜景和帝国大厦刺破夜空的尖顶。
室内却一片死寂,昂贵的意大利家具在幽暗的光线下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威士忌酒气,混合着烟草燃烧后辛辣的余烬味道,沉闷得令人窒息。
昂贵的波斯地毯上,散落着几个空空如也的、印着年份标识的威士忌酒瓶。深色的酒液在地毯昂贵的绒面上洇开大片丑陋的污渍。
烟灰缸早已不堪重负,小山般的烟蒂和灰烬堆得溢出边缘,几截烧到过滤嘴的烟头滚落在旁边。
公寓里一片狼藉。除了酒瓶和烟头,昂贵的文件散落一地——有被揉成一团的商业计划书,有印着股东名字的会议纪要,甚至有几张被撕成两半的支票。
沈嘉应陷在宽大的黑色真皮沙发深处,像一具被抽掉了骨头的躯壳。昂贵的丝绸衬衫皱巴巴地裹在身上,扣子胡乱扯开,领口歪斜,露出锁骨下方一片苍白的皮肤。
他一条腿屈起踩在沙发边缘,另一条腿无力地垂落在地毯上,手里还松松垮垮地捏着一个半满的水晶杯。
他眼睛半阖着,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深重的阴影,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片死寂的空洞,下颚冒出的青色胡茬让他整个人显得颓败而潦倒。
昔日那种玩世不恭的锐气、那份刻意张扬的痞帅,此刻荡然无存,只剩下被抽干生气的、深不见底的灰败。
齐骏和季允执摁了密码进来,皆是眉头一皱。
“应哥,你还好?”
沈嘉应懒懒地睁眼看他们,波澜不惊地扯了扯嘴角:“好啊,怎么不好。”
季允执走过来把地上的文件都一一收拾好放在一边的桌上,然后给自己倒了瓶酒,在另一边的沙发上坐下。
这已经是三个月以来,两个人第三次来看望他了。不久前还意气风发的人,转眼就颓丧至此,作为好友,齐骏和季允执怎能不担心。
至于他和初雪的事,来回询问,两个人也摸得一清二楚了。
高岭之花就是高岭之花,季允执也不由得认同了之前梁翊文的话,像初雪那样家世一流、才华一流、相貌一流的女生,拒绝谁都不让人惊讶。
齐骏头大地数了数空掉的酒瓶,咂舌:“我说应哥,照你这样拿酒当饭似的灌,居然没喝死?”
沈嘉应想笑,嘴角却只是无力地抬了抬。
“应哥,感情这事就是玄,爱而不得是常事,你别太把自己陷进去。这个世界上,没有谁离了谁就过不下去。”
“对啊,女人追不到,你就搞事业,男人活着,不就这两样?”季允执也帮腔道。
沈嘉应眼神失焦地望向窗外的城市灯影,只觉得人魂两分,不知今夕何夕,也恍然顿觉也许他和初雪的相遇不过是一场梦,梦里的一切都做不得数,只要醒来,她就还把自己当成朋友。
其实做朋友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他就是太不知足了,想要肖想更多,才惹了她不高兴。
可是转念之间,沈嘉应又开始咒骂自己贱骨头。
人家都那样言辞决绝地拒绝了,他还在舔着脸在这追悔莫及。
“很掉价,真的。”沈嘉应仰头靠在沙发上,自嘲地笑:“沈嘉应,你真的很掉价。”
齐骏和季允执相互对视一眼,无奈又担心地接连叹息。
季允执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时间是治愈一切伤痛最好的良药,虽然听起来土,但事实就是这样。应哥,熬一熬就好了,以后你就会放下了。”
齐骏拿起桌上的企划书翻了翻,问道:“你这公司还开不开了?要不出去干点活转移一下注意力呢?或许忙起来,你就没时间伤心了。”
沈嘉应瞟了一眼,嗤笑一声,摇头,许久,才轻声喃喃道:“我想创业,还是受她点拨的。”
季允执点了支烟,这下真有点忍不住想骂他了。
“应哥,我是真没想到你还是个恋爱脑。感情有多虚无缥缈,咱这个圈子里的人都知道,况且初雪提点你的也不是没道理,你那便宜弟弟现在也上初中了吧,再过几年就能接班了,你可得早做打算。”
“是啊,你爸什么德性,我们可是有目共睹的。这家产,该争还是得争。”
沈嘉应实际无所谓争不争,也不在乎沈鸣伟的家业。但年底回沪上过年,却真正改变了他的心性。
这一年,沈鸣伟破天荒地叫上他一起过年。
听闻姑姑也来,原本打算拒绝的沈嘉应最终还是应下了邀约。
沈芳生下的儿子将将一岁半,正是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时候。沈鸣伟在他印象中总是铁面冷酷,但此刻却连眼角的皱纹都笑出了慈爱的弧度。
沈嘉应站在门口看着他抱着小侄子逗的画面,凉凉地收回视线。
沈芳第一个发现他,热络地过来道:“嘉应,回来了?姑姑好久没见你了,让我好好看看胖了还是瘦了!”
“这学期一切还顺利?有没有好好学习?”
沈嘉应脸不红心不跳地笑:“姑姑你还不知道我,自然是有好好学习,我不一向都这样吗。”
沈芳嗔他一眼,拍了拍他结实的胳膊肘,笑骂:“一听就是哄人的!”
“不过姑姑也不是在批评你,大学嘛,自然是该学学,该玩玩,你自己拿捏好分寸就行。”
“一个人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
“晓得的,姑姑。”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落座餐厅里的圆桌。
沈鸣伟只说了一句“来了”,就未再多言。
饭桌上其乐融融的,自然是另一家人。沈嘉应话不多言地吃饭,只有在沈芳问一句时,答一句。
“你这孩子,出去读了两年书,看着倒是沉稳了不少。”
沈鸣伟也闻声看过来,中气很足地说道:“嘉应今年几岁了?该有22了吧?也是到了可以成家的年纪了。”
“说的什么话,嘉应今年才20呢,翻年过去过了生日也就才21。”
沈鸣伟“哦”了一声,就没再说话。
沈嘉应却敏捷地察觉到一些东西。
果不其然,几日后,沈鸣伟说是有个饭局,想带他见识见识人,令司机特意去接了他过来。
入座的除了和他爸一个年龄段的西装革履的一男的,还有一位打扮轻熟的女人。
沈嘉应刚踏进包房暗扫过状况,就听到了沈鸣伟带着一种他二十年来从未习惯、此刻更觉突兀的熟稔:“嘉应,快过来!就等你了!”
他目光掠过沈鸣伟脸上那努力堆砌的、几乎能称得上慈爱的笑容,落在主位上那位老人身上——许氏集团的掌舵人,许远鸿。许远鸿只是微微颔首,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审视的分量沉沉压过来。
“嘉应,这就是许伯伯的千金,清如。”沈鸣伟的声音适时插入,带着刻意的热情,“清如啊,这就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嘉应,在纽约念书,这不寒假嘛,刚回来没几天呢。”
许清如身材丰腴,穿着一身当季高定的藕粉色小香风套装,手上、脖子上堆满了饰品,圆润的脸蛋上扑得很白,笑起来时嘴角有着淡淡的梨涡。
那双画着精致眼线的大眼睛,在看清沈嘉应面容的瞬间,亮得惊人,像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猎物。
借由沈鸣伟的介绍,许清如盯着他说道:“沈先生,你好,我是许清如。”
沈嘉应颔首:“你好,许小姐。”
“沈先生长的可真帅,在学校里应该是个校草级人物吧?”
沈嘉应眉头很轻地挤了挤:“没有,人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有什么区别?”
许清如怔了下,随即娇俏地笑道:“沈先生还真是幽默。”
饭局持续着,两位长辈谈论着生意上的见闻,而许清如则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沈嘉应身上,带了一股不加遮掩的审视和评估。
沈鸣伟显然也注意到了许清如的兴趣,他脸上那种热切的笑容更深了几分,端起酒杯转向许远鸿:“许老,您看,年轻人嘛,总归有自己的话题。我们聊这些老古董的事,怕是闷坏他们了。”
他意有所指地看向沈嘉应,“嘉应,多和清如聊聊,别光顾着吃。”
沈嘉应扯了扯嘴角,没接话,只是端起手边的冰水喝了一口。那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清明,却压不下心头那股被当作货品展示的烦躁。
于是他开始在饭桌上大扯些纽约夜店、跑车、毫无营养的趣闻,扮演起一个合格的纨绔角色,眼神里带着点玩世不恭的挑衅。
沈嘉应如愿看了对面沈鸣伟怒而强行压抑的神情,嘲弄地笑了笑。
许清如却显得兴致很高,像是对他说的一切都很感兴趣,眼里盛着光,以一种惯常练习出来的温婉笑容附和他:“听起来,你是一个很有个性的男孩,我觉得这样的人特别有魅力,人就是应该多去接触一些刺激的、新鲜的事物,你说对不对?”
沈鸣伟热切地看向许清如,立即跟着说道:“嘉应这孩子,就是爱玩,在纽约那些派对啊、俱乐部啊,门儿清!不过年轻人嘛,见见世面也好!清如肯定也喜欢热闹的场合吧?”
许清如放下酒杯,用餐巾优雅地沾了沾唇角,声音又甜又脆:“是呀,纽约最有意思了!可惜我爸爸管得严,总说那些地方太闹。”
她嗔怪地看了一眼许远鸿,带着小女儿撒娇的娇蛮。许远鸿只是无奈地摇摇头,眼底却是一片纵容的宠溺。
这下,沈嘉应当真是有些厌烦笼罩在心头了。
许清如摩挲着酒杯边缘,眼神紧紧锁住沈嘉应:“沈先生喜欢喝酒的话,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开开眼怎么样?”
她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上,托着腮,浓密的假睫毛一扇一扇,眼神像带着钩子。
“我知道一个私人藏酒馆,老板是我朋友,刚从苏格兰弄回来一批绝版麦卡伦,单桶原酒,年份正好,外面根本喝不到!保证比你在纽约喝的那些玩意儿够劲儿!”
“呵呵,年轻人是该多聚聚,多喝几杯。清如对酒倒是有些研究,你们去玩玩也好。”许远鸿话里的分量,却是默许了这场游戏的继续。
许清如伸手拿过自己小巧的晚宴包,从里面抽出一张烫金名片,然后站起身,绕过桌子,高跟鞋踩在地毯上发出闷响。
她走到沈嘉应身边,没有递给他,而是直接塞进了他衬衫胸前的口袋里,带着温热香气的手指甚至还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在他胸口若有似无地按了一下。
“地址和时间,晚点发你。”她凑近了一点,红唇几乎擦过他的耳廓,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声说,带着一丝暧昧的甜腻,“别让我等太久哦,帅哥。”
沈鸣伟转向许远鸿,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热络:“许老,您放心!嘉应这孩子最会玩了,保管让清如开心!以后我们两家……”
许远鸿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在沈嘉应身上短暂停留,带着一丝评估后的、基于女儿兴趣的勉强认可。他看向女儿,声音温和:“清如,让司机送你?”
“不用啦爸爸,”许清如摆摆手,目光黏在沈嘉应身上,带着一种即将开启新游戏的兴奋,“我待会儿和朋友还有个局,晚点自己回去就行。”
许远鸿没再多言,只是宠溺地看了女儿一眼,便在助理簇拥下与红光满面的沈鸣伟一同离去。
厚重的门一关上,包间里那层浮华的喧闹瞬间被抽离,沈嘉应脸上有着深潭般的漠然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厌倦。
他伸手,两根手指夹出胸前口袋里的那张带着浓郁香水味的烫金名片,仿佛捏着什么令人不适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