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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if线(一) ...

  •   初二那年暑假,陈没如往常一样,来到远房表姨家给表妹补习。血缘关系早已稀薄如纸,维系这份工作的,是表姨家愿意为她支付不菲的酬劳,毕竟她成绩稳居年级前十。
      表姨嫁入富户,毗邻而居的,便是市里赫赫有名的阮家。
      阮家那架昂贵的施坦威钢琴,一个特制的踏板零件需要更换。这本是管家分内事,但定制件送达需两三日。表姨心思活络,想着阮家少爷与陈没年纪相仿,便有意让她跑这一趟:
      “让她顺便送过去吧,正好瞧瞧辛黎练琴,年轻人嘛,或许能说上话。”
      陈没沉默地听着。
      这话表面是关切,内里却透着精明的算计:既省了阮家派人取件的麻烦,又能借机让陈没见识阮家的泼天富贵,无声地传递着“听话便有好处”的暗示,为日后可能的“利用”埋下伏笔。
      她站在表姨家富丽堂皇的客厅里,一半是对这巨大阶层鸿沟的本能疏离,一半是对被当作可交换工具的隐忍。
      她正欲像往常送文件一样应下,窗外天色骤变,雨点噼啪砸落。表姨瞥了眼阴沉的天,一把夺过她手中的包裹,语带嗔怪:“哎呀,淋湿了你的奥数笔记可怎么好!”
      最终,差遣了一个保姆冒雨送去。
      陈没攥着伞柄,默默走上表姨家的顶楼露台。
      隔着迷蒙雨幕,她望向对面阮家的庭院。
      雨水在雕花铁门上汇成细流,蜿蜒而下。庭院深处,隐约可见一个穿着雪白西装的少年身影,正将乐谱狠狠摔在佣人脸上。钢琴声被哗啦啦的暴雨喧嚣淹没,戛然而止,如同她卡在喉咙间那句未出口的“我可以送”。
      回家后的陈没摊开习题,笔尖却悬在纸上。
      庭院里那个摔谱的身影挥之不去。
      他身上有种陈没永远无法企及的“浪费”。
      浪费昂贵的钢琴课时间,浪费本可以换取分数的精力去宣泄情绪。
      当她在题海中为每一分挣扎时,他却能肆意挥霍着与生俱来的自由和天赋。这种近乎奢侈的叛逆,对她而言是裹着蜜糖的毒药,像隔着玻璃橱窗凝视一件触手可及却注定碎裂的琉璃,明知靠近会划伤手,仍被那眩光勾住魂魄。
      她强迫自己收回思绪,专注于眼前的函数图像。
      喜欢他?这念头本身就是一种僭越。他是云端之上的少爷,她是泥地里仰望的做题家。这种不可能性,反而像一道隐秘的裂缝,让她忍不住窥探那耀眼却遥不可及的光。
      那是初二结束的暑假。
      为了提前为高中数竞铺路,她已自学完初中数学,开始啃噬高中课本。开学后,教室里一切如常。只是偶尔,她的目光会掠过角落那个位置。少年多半不是拿着画板写写画画,就是枕着臂弯沉沉睡去。
      她有时会想,他笔下流出的线条是否也像他这个人一样,带着不经雕琢的散漫的美?这种美,与她追求数学证明的极致简洁与优雅,奇异地在她心底形成某种隐秘的共鸣。
      但陈没没有时间去梳理这些飘渺的情愫,中考如期而至,她考出885的惊人高分,摘下市状元桂冠。
      面对私立高中抛来的橄榄枝:三年学费全免外加五十万奖学金。陈没选择了接受,目标直指数竞班。
      她将二十万交给母亲还清房贷,用剩下的钱在学校附近租下了一套两室一厅的小公寓。
      暑假,她继续去表姨家补课。
      某日路过隔壁,却发现那栋熟悉的别墅大门紧闭,贴上了刺眼的封条。
      当晚,电视新闻滚动播报着阮氏集团破产的消息,表姨嗑着瓜子,语气带着一丝世态炎凉的唏嘘:“唉,辛黎那孩子怕是……”
      陈没手中的笔尖“啪”地一声戳穿了演算纸。水珠顺着冰冷的窗玻璃蜿蜒滑落,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雨日,看到了少年发梢坠落的雨滴。
      她想起无数次送文件时偷偷路过阮家庭院,瞥见白日里少年微红的眼眶和倔强的侧脸。她想起中考前夜,那句擦肩而过的“加油”,是阮辛黎消失前,留给她的最后一点模糊的剪影。
      “如果那天我坚持送过去了呢?”这个念头如同幽灵,在整个暑假缠绕着她。
      那些风言风语像无声的质问,拷问着她当初的懦弱退缩。她将自己埋进更深的题海,用公式和定理筑起高墙,试图隔绝这不合时宜的思绪。只要没有亲眼目睹他的坠落,她就能继续用不知情来麻痹自己,维持着表面平静的学习机器状态。
      高中生涯开始,陈没的学习效率惊人。仅用半年时间,她已学完高中全部课程,全身心投入数学竞赛的备战。
      高二就冲击数竞的学生凤毛麟角,面对高三学长们积累两年的先发优势,她以近乎自虐的强度学习、刷题。学校看中她的潜力,资源倾斜。她的付出没有白费,最终在全国竞赛中取得了第42名的佳绩。
      准备参加下一阶段集训期间,她回到了租住的公寓。这间位于学区的房子不足百平,房东因她是中考状元,爽快地打了七折房租。
      学校附近有条老巷子,她偶尔会去那里透透气,买点东西。母亲常在电话里叮嘱:“那边乱得很,别随便跟陌生人搭话。”
      她应了。
      这天,她学习到凌晨三点,大脑被公式塞满,胀痛不已。
      学累了,出了小区,走向那片夜色笼罩的巷子,想转转散心。
      巷子里多是老旧的水泥房,地面散落着菜叶和来不及清理的生活垃圾,离清晨环卫工清扫还有几个小时。
      她漫无目的地走了几圈,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并无特别。
      正准备折返时,目光扫过一个异常隐蔽的巷口,几个浓妆艳抹、衣着暴露的女人站在幽暗处。陈没脚步未停,只是嘴角扯出一丝了然又疏离的弧度,算是见识了城市褶皱里的另一种生态。
      回家路上,经过一间亮着昏黄灯光的小屋,里面突然传来酒瓶炸裂的刺耳声响。
      她脚步顿了顿,并不打算驻足窥探。刚走出几步,身后传来“吱呀”一声破败的门轴转动声。
      鬼使神差地,她回头望去。
      一个身形纤薄的人影斜倚在斑驳的电线杆上,指尖夹着一点猩红。地上,玻璃碎片狼藉,在昏暗光线下反光着星星点点。
      对面街角路灯吝啬地投来一点惨白的光晕,恰好照亮那人半边脸,刚好让陈没看清对方鼻尖上那颗熟悉的、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小痣。
      陈没的心脏猛地一缩,呼吸停滞。是阮辛黎。
      他大半张脸隐在阴影里,眼神迷离涣散,周身笼罩着一种近乎脆弱的颓靡。
      陈没感觉喉咙发干,双脚像被钉在原地。
      母亲的叮嘱瞬间被她抛到九霄云外。
      一种强烈的、混杂着震惊、难以置信和某种晦暗冲动的情绪攫住了她:想把他从那片污浊里拉出来,想把他圈起来,隔绝开这不堪的一切。
      她不由自主地向前挪了两步,在距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那人吐出一口烟,白雾模糊了他精致的轮廓,却抹不去那份与周遭市井格格不入的破碎美感。
      这美感此刻带着堕落的气息,却比记忆中的骄矜少爷更具冲击力。
      “陈大学神。”
      一道清清亮的嗓音刺破馊臭的空气。
      陈没屏住呼吸。
      这声音曾在无数个午休时分,带着漫不经心的调子钻进她耳膜。
      此刻,路灯惨白的光照亮了他锁骨下方一处新鲜的还带着红肿的烟疤,像雪地里泼的一滴血。
      陈没喉咙发紧,那句盘旋两年的“阮家破产后你去哪了”被碾碎在齿间。
      她本该在雨里推开阮家大门。
      她本该在他消失的座位放一盒药膏。
      若她坚持冒雨送去,是否会撞见那个骄傲少年崩塌的瞬间?是否就能拉近彼此关系,接住坠落中的他?悔恨如冰锥扎进肺腑,如果当初多走一步,这朵花是否不会坠入泥潭?
      “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成了这副模样?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只化为一个艰涩的音节。
      “嘘……”阮辛黎抬起夹烟的手,冰凉的指尖带着烟草味,轻轻抵在她微张的唇上,阻止了她未出口的话。
      他笑着,眼波流转,那里面像噙着水光,潋滟出一种混合着情欲和破罐破摔的光芒,与记忆里那个高傲的少爷判若两人。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过,”他微微凑近,带着酒气的呼吸拂过她的脸颊,“你想上我吗?”
      他的声音像恶魔的低语,诱惑着陈没,想撕开陈没残存的理智。
      陈没几乎是有些狼狈地移开他的手指,怔怔地看着那双眼睛。
      那里面曾经盛着骄阳般的傲慢,如今只剩下深潭般的迷离和一种近乎献祭般的自毁倾向。情欲之下,是赤裸裸地被生存磨砺出的疲惫与麻木。
      这巨大的反差让她心绪翻腾,震惊之余,一种更深的混合着痛惜与某种阴暗占有欲的情绪在滋生。
      “你......”对别人都这样?话到嘴边又咽下,这问题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嗯?”阮辛黎似乎觉得她的反应很有趣,轻笑了两声。
      他随手掐灭烟头,身体刚站直,那件质地廉价松垮的丝质衬衫就顺着滑落肩头,露出更多刺目的暧昧痕迹,以及锁骨下方那个新鲜的烟疤,在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狰狞。
      烟头明灭的瞬间,再次照亮了他鼻尖那颗淡痣。
      陈没曾在不经意的瞬间凝视过它137次。那时他总昂着高傲的头颅,带着少爷的矜贵。
      如今是高二下刚开学的周末,春寒料峭,夜风寒凉刺骨。陈没看着他身上那点聊胜于无的布料,荒谬地想:他会冷吗?
      阮辛黎似乎厌倦了这场沉默的对峙,也或许是不想回答任何问题。
      他嗤笑一声,身体像失去支撑般,摇曳着转身,推开了身后那扇更为破败的木门。
      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弹回来,虚掩着,露出屋内更深的黑暗。
      陈没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跟了进去。
      “你进来做什么?”阮辛黎的声音从昏暗的室内传来,带着不耐和嘲弄。
      “你腿怎么了?”
      “哦,这个?”阮辛黎的声音听起来毫不在意,甚至带着点轻佻,“金主玩high了,小磕碰。现在要上药。”
      “怎么,你想帮我?”
      他回头,昏暗的光线下,嘴角勾起一个笑容。
      陈没没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他,默认了这个请求。
      下一秒,阮辛黎的动作让她瞳孔骤缩。
      他利落地解开衬衫纽扣,将那件廉价的丝绸彻底褪下,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红肿的伤口、青紫的淤痕、新旧交叠的暧昧印记,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原本光洁的皮肤,全部展现在陈没面前。
      “……”陈没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震惊、愤怒、恶心……还有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痛楚,狠狠攫住了她。
      阮辛黎却像个没事人一样,从床头柜摸出一管廉价的药膏,随手扔给陈没,然后重重地倒在床上,眯起眼睛,语气带着命令和疲惫感:“快点。”
      陈没机械地接住药膏,冰凉的塑料管身硌着掌心。
      眼前的人,像一株被强行从温室的琉璃罩中拔出,扔进泥沼里肆意践踏的名贵兰花。
      曾经遥不可及只能仰望的艺术品,如今近在咫尺,却沾满污秽,像开在泥泞里的一朵糜烂又绚烂的花,飘着迷人的芳香,诱惑着人去摘下这朵鲜花,去拥有去保护。
      这景象强烈地刺激着她。一种源自深处的冲动再次翻涌,把他从这泥潭里捞出来,洗干净,关起来,只属于她一个人。
      无关爱情,更像是对自己当年怯懦的弥补,一种病态的救赎欲,或者是对这堕落艺术品的独占收藏癖。
      她怕她露出一丝不对劲的表情伤害到对方,便绷紧脸,竭力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眉头紧锁,动作近乎僵硬地拧开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他狰狞的伤口上。
      “啧,”阮辛黎用手肘支起上半身,歪着头看她紧绷的侧脸,长长的头发滑落肩背,他随手卷着发丝,用玩世不恭的语调问陈没。
      “你这什么表情?嗯?嫌我脏?”
      “没什么。”
      “涂完了就走吧。”阮辛黎重新躺回去,闭上眼睛,声音里透着浓重的倦怠。
      “你平时就住这?”她环顾这间昏暗简陋,还散发着霉味和劣质烟酒气息的小屋,无法将它与记忆中那个骄奢的少爷联系起来。
      “当然不是呀,只是今晚这位先生,就喜欢定在这种有味道的地方。”他顿了顿,补充道,“十万块,买我一晚在这儿等他。懂了吗?”
      陈没涂抹药膏的手指猛地一颤,力道失控地按在了红肿的伤口上。
      阮辛黎痛得瞬间蜷缩起来,睁开眼怒视着她,“你能不能轻点?!疼死我了!”
      陈没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翻腾的怒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你平时住在哪里?”
      “会所呀,”阮辛黎重新躺好,语气恢复了那种无所谓的轻佻,甚至带上了一丝职业化的媚意,“怎么了,大学神?你也想来会所找我玩吗?”
      他侧过脸,昏暗的光线里,眼神像带着钩子,“看你长得这么好看的份上……可以给你便宜一点哦。”最后那句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赤裸裸的挑逗。
      陈没的眼神瞬间暗沉下去,她沉默地加快手上动作,迅速涂完药膏,拧紧盖子放在床头,一言不发地转身朝门口走去。她需要新鲜空气,需要远离这令人窒息的一切。
      这个人。
      像一朵有毒的花。
      她站在木门外,初春凌晨的寒气瞬间包裹了她。屋内传来打火机清脆的“咔哒”声,紧接着是酒瓶盖被撬开的闷响。这两种声音像针一样扎进她的耳朵。
      保送!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混乱的思绪。她成功了!获得了清大的保送资格!这意味着自由,意味着更广阔的平台,意味着……她口袋里那张王牌。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幽蓝的光:凌晨3点45分。时间无声地跳动到3点46分、3点47分……
      一百万的奖金、学校的奖励、高中剩余时间申请自学的自由。这些筹码在她脑中飞快地计算组合。
      3点55分。
      陈没猛地转身,抬手,指节在粗糙的木门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笃、笃、笃,声音在寂静的凌晨巷子里格外清晰。
      门内传来阮辛黎略带沙哑和不耐的声音:“又做什么呢?”
      陈没深吸一口气,隔着门板,声音异常冷静,清晰地穿透进去:“你一晚上多少钱?”
      屋内陷入短暂的死寂。
      几秒钟后,门被拉开一条缝。阮辛黎靠在门框上,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上下打量着门外站得笔直的陈没。
      他的眼睛转了转,忽然伸出手,微凉的指尖带着烟草味,轻轻抚过陈没紧绷的脸颊,眼神里充满着回忆和眷念,又像是自嘲的眷恋。
      那手指顺着她的下颌线滑到腰身,最后落在她洗得发白的校服领口上。
      他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陈没的脸上,笑得像个疯子:“你的话,免费也行。”
      “免费”两个字像火星,瞬间点燃了陈没眼底压抑的风暴。她不再犹豫,一把攥住阮辛黎那只带着凉意的手腕,力道大得不容挣脱,声音低沉坚决:“跟我走。”
      陈没直接将人带回了自己租住的公寓。
      “这就是你的家?”
      阮辛黎踏入这间整洁却明显朴素的小屋,指尖划过门口有些褪色粗糙的木制鞋柜,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和一丝茫然。
      这里与他曾经的世界,与他此刻沉沦的泥潭,都格格不入。
      “嗯。”陈没递给他一双干净的拖鞋,是超市里最普通的款式。
      阮辛黎换上,身体像失去了所有力气,顺势歪倒在虽然老旧但擦拭得很干净的布艺沙发上。
      随即,他抬起长而白的腿,带着习惯性的撩拨,用脚尖似有若无地勾了勾陈没的大腿外侧,问陈没:
      “你知道怎么上我吗?”
      陈没没有理会那触碰,走到墙边打开灯,明亮的光瞬间铺满整个整洁的小屋,房子虽小,但井井有条,每一寸空间都物尽其用,透着一股属于她的高度自律的气息。
      她目不斜视地走进狭小的厨房,拧开水龙头,让哗哗的水声冲淡客厅里弥漫的尴尬和某种危险的张力。
      “你饿吗?”她的声音隔着水声传来,很平静。
      阮辛黎移开了直勾勾盯着她背影的视线,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他没有回答。
      陈没好像看见那睫毛颤抖了一下,她关上水龙头,厨房里安静下来,说道:“给你做点粥吧。”
      粥是陈没早就做好保温在锅里的,准备当作第二天的早饭,只需要加热就能吃。
      阮辛黎捧起那碗温热的皮蛋瘦肉粥时,浅尝一口,便安静地吃了起来。
      “你厨艺倒是不错。”
      “你每个月要花多少钱?”陈没看着小口喝粥的阮辛黎,问道。
      阮辛黎吃完靠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摩挲着自己耳朵上奢牌耳钉,嘴角挂着那抹习惯性的轻笑:“我呀?一个月怎么也得花个六七万吧。我还欠着经理几万呢。”
      钱。
      陈没从不缺小钱。
      私立高中每学期的市级统考,对她而言就是稳定的提款机,一两万的奖学金是囊中之物,加上学校每月五千的生活补助,以及数竞排名带来的二十万丰厚奖金。
      两年下来,除去房租和必要开支,她的银行卡里稳稳躺着六十多万的存款。这笔钱是她向上攀爬的阶梯,是通往更广阔天地的敲门砖。
      她拿出手机,点开银行APP。
      冰冷的蓝光映在她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那个数字:602,371.88。
      六十余万,够买他九个月“干净”。
      这个念头清晰、冷酷地跳了出来。
      九个月,足够把他从那个泥潭里暂时剥离出来,足够碾碎那份肮脏的“卖身契”。至于更长远的枷锁……
      陈没的目光从手机屏幕移向沙发上的少年。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映出她没什么表情的脸。
      数字残影还烙在视网膜上,她在思考。
      一个月六七万,不算欠债,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省吃俭用攒下、日夜苦读换来的基石、预备支撑自己攀向更高处的资本,很可能在短短几个月内,就被眼前这朵在泥泞中自我放逐的花吸食殆尽,化为乌有。
      凭什么?
      就凭这巷子里仓促的一面?凭他身上那些刺目的伤痕和故作放荡的姿态?凭他一句轻飘飘的“免费也行”,她就要像个傻子一样,把未来押在一个沉沦的纨绔身上?
      理智在尖锐地报警。这太荒谬,太不划算了!
      她陈没走到今天,靠的是精确到分钟的规划,是榨干每一滴汗水的努力。她的野心版图里,每一步都该是精准的投资,是看得见的回报。
      阮辛黎是什么?一个明码标价、深陷泥潭的巨大财务黑洞,一个投入巨大却可能血本无归的负资产。
      养他?这念头本身就带着毁灭性的疯狂,与她赖以生存的理性逻辑完全背道而驰。
      然而……她的视线无法控制地掠过沙发上那截裸露的脚踝,上面还残留着新涂药膏的油光。
      那份与周遭肮脏环境格格不入的脆弱感,那份曾经象征着她无法触及的云端生活的精致轮廓,如今被摧残得残破不堪,却依然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颓靡美感,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她理智的高墙,扎进心底最隐蔽的角落。
      圈起来。
      这个在巷口初见时就野蛮滋生的念头,此刻如同藤蔓般疯狂缠绕上来,竟暂时压倒了所有刺耳的警报。
      不是出于爱,甚至超越了单纯的怜悯。
      更像是近乎冷酷的占有欲和一种白骑士式的病态赎罪感,一种对当年自己怯懦的迟来赎罪,她需要钱,需要资源,需要往上爬。但此刻,她更需要把这朵“有毒的花”从泥沼里拔出来,攥在自己手里。
      看看他到底能开出什么样子,或者,看着他彻底枯萎在自己打造的玻璃罩里。
      他要重新闪耀,或者彻底枯萎,都只能在她的注视下进行。
      代价?
      陈没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捏得手机边缘发硬。
      六十万换他一段时间的“干净”,就当是买下那个雨夜她未能送出的零件,买下中考前那句“加油”迟来的回应,买下自己心底那份被彻底勾起的名为“掌控”和“重塑”的欲望。
      她付得起。她相信自己有能力在别处赚回来。至于未来捆绑在他身上的枷锁?待她攀上更高的位置,自然能找到熔断它的力量。
      “好,我给你。”
      于是几天后,阮辛黎用陈没的钱还清了会所的欠债。
      他重新握起了画笔,颜料开始沾染家里的空墙角和地板。狭小的公寓里渐渐弥漫开万宝路的烟味和廉价威士忌的刺鼻酒气。
      房东的抱怨电话开始频繁响起,指责噪音和异味。陈没只能一次次低声下气地道歉,挂断电话,沉默地给阮辛黎的账户转去又一笔生活费。
      不过有次她在转账时,突然想起博弈论中的沉没成本。她清楚知道这笔钱投入阮辛黎身上就像买一支注定退市的ST股票,但当她看见他蜷缩在沙发上数烟头的样子,恍惚间那些数字开始扭曲变形。
      手机屏幕泛着蓝光,跳动的数字渐渐连成一道起伏的曲线。那条象征着他价值的红线正在谷底颤动,而她悬在确认键上的指尖,就是这场交易最后的落槌。
      陈没放学或打工回来,手里常拎着阮辛黎指定要取的包裹,那些标榜奢侈品却透着廉价感的A货,或是一些华而不实的小玩意儿。看着他兴致勃勃地拆开包装,脸上露出短暂而空洞的满足,陈没只能压下心底的烦躁,转身投入下一份家教工作或竞赛准备。
      她机械地数着银行卡余额,数字在雨水中模糊成一片,阮辛黎因为她花钱变得干净了,却买不断那些客人打来的电话。
      阮辛黎总说曾经的经历“只是工作”,可她见过他洗澡时用力搓洗皮肤的狠劲,见过他半夜惊醒时颤抖的睫毛。
      她给不了他更自由的生活。
      陈没站在便利店的玻璃窗前,手里握着加热过的饭团。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塑料棚上敲出规律的声响。
      对面会所的霓虹灯在雨幕中晕染开来,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道瘦削的剪影。
      那是他曾经工作的地方,她却想把那东西砸得稀巴烂。
      陈没的手机提示音也几乎从不停歇。
      无所事事生活迷茫的阮辛黎,似乎把所有依赖都倾注到了这个唯一的联系窗口上。信息内容从琐碎的抱怨到无意义的分享,再到索求关注的试探。
      他渴望这个与他幼年家庭老师相像的、此刻又供养着他的“姐姐”能给予更多情感回应,填补他巨大的空洞。
      然而,大多数信息如同石沉大海,只换来陈没深夜归家时疲惫的沉默,或是在嘱咐通知后一句简短的“收到”。
      陈没则不断地凭借自己的奖项和成绩接了无数家教单,每学期只有市统考参加去获得那个奖金,她在网上寻找暑假合适参加的高昂奖金的数学比赛。
      她总是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圈笼罩着一沓刚改完的试卷。红色墨水的痕迹在纸上晕开。电脑屏幕亮着,显示着三个不同的家教预约界面,她的手指在键盘上机械地敲打着“好的,这个时间段可以“。
      “还没睡?“阮辛黎总爱靠在门框上来看她,发梢还滴着水。他穿着陈没给他买的棉质睡衣,领口处露出一截锁骨,上面已经没有了那些刺目的痕迹。
      陈没眨了眨酸涩的眼睛:“马上就好。“她的视线扫过桌上的计算器,今天的收入数字还停留在屏幕上:1800。
      金钱和陪伴都给不了他,陈没觉得就算花跌进泥泞,她也配不上这朵花,那些惹眼的工具和玩具她视而不见,不敢回应阮辛黎的索求。
      而在接回阮辛黎之后的几天后,陈没如期参加了集训。
      集训营里汇聚了各省的顶尖头脑,六十进十五的残酷角逐中,她最终止步于第三十名。
      结果不算理想,但她才高二,这个成绩已足够证明潜力,并未让她气馁。高二暑假,她转而参加了一个含金量颇高的商业性质数学竞赛,凭借扎实的功底和稳定的发挥,幸运地摘得了桂冠。
      水晶奖杯底座上刻着的 Think Sharp在镁光灯下冷得刺眼。
      陈没走上台,习惯性地扶了扶黑框眼镜。
      台下赞助商席位隐约传来低语,大概是议论她洗得发白的校服和散着油光的头发。
      “陈没同学对非光滑优化算法的改良,展现了卓越的商业应用潜力。”主持人的声音带着公式化的热情。
      奖杯递过来。握着它的男人——金羽瀚,掌控着几家知名科技公司的传闻人物。
      金羽瀚指尖划过底座刻字,仿佛在掂量一件货物的成色。他袖口露出的铂金表链,闪着和这会场一样不近人情的光。
      演讲结束后的小型酒会上。
      “恭喜。”金羽瀚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惯于掌控的平稳。一张名片随之递到陈没眼前,边缘镶着细细的金箔,在空调冷气里泛着矜贵的寒气。“我的投资,只给能切开现实的人。陈同学有兴趣聊聊吗?”
      陈没接过名片,触到微凉的金箔边缘。她没有立刻回答,目光扫过名片下方的那份协约:
      《金羽资本学术精英培养计划意向书》
      甲方向乙方提供总额100万元人民币的无息学术资助,按学年分期支付;
      乙方须于22周岁前,以第一作者身份在SCI一区期刊发表不少于2篇学术论文;
      乙方硕士毕业后,须入职甲方指定核心企业或研发机构,服务期不低于5年;
      若乙方未能达成上述学术成果或服务期要求,需一次性返还资助总额的1000%作为违约金。
      空气里浮动着香槟的甜腻与昂贵香水交织的气息,令人微醺。
      金羽瀚心知这种寒酸的学生来参加这种竞赛的意义,稍微放出点诱惑,便能得到一条听话又好用的狗。
      陈没捏着名片,指节发白。清大保送只是起点,她需要更锋利的跳板。金羽瀚递来的不仅是资本,更是通往权力巅峰的通行证。
      而眼前这张名片,就是一块镶着金边却也布满荆棘的跳板。风险巨大,违约金像悬顶之剑,但机遇同样诱人。
      她想起自己为了数竞熬过的夜,刷过的题海,像苦行僧一样近乎自虐的钻研。她付出了那么多,不是为了停在原地。她需要加速,需要推力。
      一百万……
      这个数字在她脑中盘旋。
      足够买下阮辛黎十五个月的干净,足够将他从那个肮脏的会所泥潭里彻底剥离出来,碾碎那份屈辱的契约。至于签下这份学术卖身契带来的枷锁……
      陈没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名片上冰冷的金箔边缘,眼前忽然闪过很久以前的一幕:
      遮阳棚下,少年随手将刚拍下的稀有黑胶唱片浸进藏酒里,酒液晕开封面上大师的亲笔签名,他却专注擦拭着那枚刚在瑞士订制的陀飞轮腕表。
      此刻她才读懂那份奢侈,那不是挥金如土,而是将世人供奉的神坛圣物踩成脚底污泥时,眉眼间浑然天成的理所当然。
      而在不断对那份情感浅尝辄止后,那份不断靠近的亲密甜蜜让她心里不断滋生欲望。
      她沉溺于他笔尖流淌出的自己的轮廓,贪恋那带着烟草焦香的拥抱,想继续听见如同蜜饯般的嗓音对她说出“谢谢姐姐”.....
      当蜜糖渗入骨缝时,一个念头破土而出:唯有更大的权力,才能将这易碎的琉璃永远锢进自己的展柜。
      金羽瀚的资本是她登天的悬梯,而阮辛黎则是验证她野心的试金石。她要证明自己不仅能攀上云端,更有力量将坠落的星辰重新镶回王座。
      她要这堕落的琉璃重回神坛,哪怕抵押自己的灵魂当祭品。
      这场豪赌里,救赎他是手段,加冕自己才是终局。
      “金总,”陈没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沉静,没有半分被巨款砸中的惊喜或畏缩,“我需要时间详细阅读条款。”
      金羽瀚嘴角勾起,那是一种看到同类眼神的了然。“当然。我的助理会联系你。期待你的加入,陈同学。”
      他的语气笃定,仿佛早已洞悉她心中那团名为野心的火焰。
      陈没将名片小心地收进校服口袋,紧贴着那张薄薄的清大保送确认函。奖杯的水晶棱角硌着她的掌心,底座上 Think Sharp的刻字仿佛烙铁般滚烫。
      她转身离开喧嚣的酒会后台,将浮华与冷光隔绝在身后。帆布包里,那半包当作晚餐的苏打饼干被沉重的奖杯底座撞得咔嚓作响。她需要钱,需要资源,需要那个能让她施展野心、同时也让她有能力重塑“艺术品”的舞台。
      签下它,前路可能是金光大道,也可能是荆棘密布、深渊在侧的钢丝。但陈没的眼神异常坚定。
      她知道自己要什么,更知道自己即将付出什么。她相信自己能赢下这场复杂的赌局。至于代价?她早已习惯了付出远超常人的努力,也早已学会了在交易中精确计算得失。
      几天后,在金羽资本冷色调的会议室里。陈没抚过烫金违约金条款。这数字该令她战栗,却奇异地点燃了她血液中孤注一掷的狠劲。
      金羽瀚的顶尖实验室是她登天的梯,是熔炼黄金的熔炉。
      阮辛黎是她必须亲手擦亮、重塑、并最终放回神坛的蒙尘钻石。
      钢笔尖悬在签名处,微微颤抖。恍惚间,她仿佛看见十七岁的阮辛黎重新穿上挺括的白西装,指尖在施坦威琴键上流淌出纯净的《月光奏鸣曲》,那份被金钱和权力重新包装过的属于云端的光辉,耀眼得令人窒息。
      这幻象成了压垮理性天平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if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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