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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破冰的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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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簪冰春站在卫生间镜子前。冷水一遍遍泼在脸上,试图压下眼底的肿和青黑。她翻出几乎落灰的粉底液,仔细地、近乎用力地遮盖掉那些狼狈的痕迹。她梳顺了齐肩的短发,换了件干净的浅蓝色棉质连衣裙。她看着镜子里勉强像点样子的自己,深吸一口气,推门出去。
刚走到单元楼门口,脚步就顿住了。几步开外,法斯文就站在那里,还是昨晚那件深色衬衫,袖口随意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阳光落在他身上,也落在他看过来的目光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仿佛等待了千年的专注。
他看见她出来,立刻迈开长腿,几步就走到她面前。距离很近,近得能看清他眼下同样没休息好的淡青,和他瞳孔里映出的、收拾过却依旧难掩憔悴的自己。
“簪冰春,” 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像被砂纸磨过,眼神锐利地锁住她的眼睛,抛出的问题直白又尖锐,“后悔吗?”
簪冰春的心猛地一缩,像被那目光烫到。她迎着他的视线,那目光太深太沉,让她几乎无所遁形。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挤出三个字,带着一种茫然的疲惫:“我……不知道。”
法斯文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像是在确认她话里的真假。然后,他扯了扯嘴角,一个自嘲的弧度,带着点苦涩的味道:“你真的……一点也不想和我有以后吗?”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试探。
簪冰春下意识地摇头,动作有些僵硬。她不知道自己在否认什么,是“不想”,还是“有以后”?混乱的情绪搅得她心口发堵。
法斯文看着她摇头,那个自嘲的笑容更深了,眼底的光似乎黯淡了些:“哦。” 他发出一个单音,随即又像是给自己找台阶下,语气带着点强装的轻松和无所谓,“看来我……好像也没那么不入眼?”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聚焦在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追问,非要一个答案:“你看不上我吗?簪冰春?”
簪冰春被他逼问得有些无措,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裙摆。她抬起头,对上他执着得近乎痛苦的目光,声音里充满了真实的迷茫和挣扎:“我不知道……法斯文,我真的不知道……我想不想和你……有以后。” 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
“簪冰春。” 法斯文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簪冰春下意识地抬头看他,眼神里带着未散的迷茫和脆弱“我很丑对吧,我配不上你。”
法斯文的目光专注地落在她脸上,从她哭过后依旧有些肿的眼皮,到她有些苍白的脸颊,再到她紧抿的、没什么血色的唇。他看得很认真,像是在审视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声音清晰而笃定:
“不丑。”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为了强调,又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很漂亮。你知道吗?一直都很漂亮,是我配不上你,簪冰春,我愿意为你卖命。”
簪冰春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认真的夸赞弄得怔了一下。阳光有些刺眼,她下意识地微微眯起了眼,看着他专注的、带着暖意的目光,一个很浅很淡、却发自内心的笑容,不受控制地在她嘴角漾开,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
法斯文看着她这个久违的、带着点脆弱又真实的笑容,眼神瞬间柔软了许多。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试探性地开了个头:“我们……”
簪冰春嘴角的笑容淡了下去,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疲惫,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不舍和退缩。她打断了他未出口的话,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划清界限般的疏离:
“我们现在……是好朋友。” 她把这个词说出口,像是在说服自己。
法斯文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一瞬。他盯着她看了几秒,那目光深邃得仿佛能将她吸进去。几秒后,他突然短促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点自嘲,又带着点妥协和无奈:“对啊。” 他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咀嚼这个词的分量,“好朋友。”
他不再看她脸上是什么表情,转过身,指了指停在路边的车,语气重新变得平静,甚至带上点刻意的轻松:“走吧,好朋友。带你去吃点东西。” 他率先迈开步子。
簪冰春默默跟上。坐进副驾驶,车门关上的瞬间,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法斯文没有立刻发动车子。他侧过身,目光落在她哭过后依旧有些浮肿、即使化了妆也未能完全遮盖的眼皮上。他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压迫感和心疼,声音也沉了下去:
“谁让你掉眼泪了?” 他问,语气不是关心,更像是质问。
簪冰春被他问得一怔,随即别开脸,看向窗外流动的街景,声音闷闷地传过来,带着点自暴自弃的味道:“……我自己。”
法斯文沉默了几秒。车内的空气有些凝滞。最终,他喉咙里只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压抑的:“嗯。”
然后,他发动了车子,引擎的声音打破了沉默。车子汇入车流,朝着未知的方向驶去。
车子稳稳停在四中国际气派的校门口。簪冰春看着窗外熟悉的建筑轮廓,又转头看向驾驶座上的法斯文,带着点不解:“不去吃东西吗?”
法斯文对上她的视线,眼神很深,反问:“你想吃什么?”
簪冰春摇摇头,诚实地说:“不知道。”
“下车。”法斯文直接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语气不容置喙。
簪冰春默默跟着下来。正值暑假,校园里空旷安静,只有蝉鸣聒噪。高二部教学楼已经搬空,并入高三部区域,隐约能听到远处教室传来的模糊讲课声。
法斯文没解释,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力道有些大,带着她径直走向教学楼侧面那面巨大的公告栏。阳光刺眼,公告栏的玻璃反着光。
他停下脚步,手指精准地点向公告栏最显眼的位置。
簪冰春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呼吸瞬间一滞。
公告栏上,贴着许多往届优秀毕业生的证件照。而在最中心、最醒目的地方,赫然并排贴着两张照片——一张是法斯文学生时代冷峻帅气的脸,另一张,是她自己高三时那张有些拘谨、眼神却清澈的照片。
两张照片紧紧挨在一起,仿佛他们本该如此。但她的那张照片边缘,明显有些微微翘起,像是被人小心翼翼地揭下来,又重新、更加用力地贴了回去,只为了让它和他靠得更近、更密不可分。
簪冰春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又酸又胀。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声音努力维持平静:“然后呢?看这个做什么?”
法斯文的目光紧紧锁住她的侧脸,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执拗的追问:“你看不出来吗?”
簪冰春摇头,依旧不看他,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裙边:“看不出来。”
“我们两个……”法斯文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和压抑的情绪,他上前一步,似乎想说什么。
“簪冰春!”
一个熟悉又带着点怒气的女声突然插了进来,打断了法斯文的话。
簪冰春猛地转头。
塞梨正大步朝他们走来。她今天没化妆,素面朝天,金色的长发利落地绑成高马尾,穿了身简单的运动装,少了平日的张扬明艳,倒显出几分少见的清爽和……不习惯的随意。她走到簪冰春面前站定,目光直直地盯着她,带着审视和未消的怨气。
簪冰春下意识地低下头,像做错事的孩子,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歉意:“……抱歉,塞梨。我不应该躲着你。我们……我们还是好朋友,对吗?” 她抬起头,看向塞梨的眼睛,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期盼。
塞梨看着她这副样子,又看看旁边脸色阴沉的法斯文,用力吸了吸鼻子,像是把翻涌的情绪压下去,然后,极其干脆地翻了个白眼:“本来就是好朋友!一直都是!” 她顿了顿,矛头直指旁边的法斯文,语气不善,“都怪法斯文!磨磨唧唧!”
法斯文眉头立刻皱起,语气不满:“什么叫怪我?”
簪冰春赶紧拉了拉塞梨的胳膊,转移话题:“好了好了……塞梨,你来这里干什么?”
塞梨没好气地甩开她的手,指了指高三部教学楼的方向:“我给陈兰送个东西,她留校补课。先去了!” 说完,她瞪了法斯文一眼,又深深看了簪冰春一眼,才转身,马尾辫甩出一个利落的弧度,快步离开了。
塞梨一走,刚才被强行岔开的气氛瞬间沉凝下来,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张力。
法斯文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回簪冰春脸上。他微微歪着头,眼神锐利得像能穿透人心,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容回避的执着,再次抛出那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现在,告诉我。为什么和我分手?”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簪冰春强行封闭的心门。她浑身猛地一颤,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发抖,像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巨大的恐惧、委屈和长久压抑的痛苦在这一刻决堤。
她没有哭出声,死死咬着下唇,像是在用尽全身力气忍耐即将崩溃的情绪。但在理智反应过来之前,她的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最诚实的反应——她猛地伸出手,紧紧抱住了面前的法斯文!手臂用力地环住他的腰,脸深深埋进他坚实的胸膛,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法斯文的身体因为她这突如其来的拥抱而瞬间僵硬,随即又立刻软化下来。他抬起手,宽厚温暖的手掌带着一种久违的、安抚性的力量,轻轻落在她的后脑勺上,一下一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短发。
簪冰春的脸埋在他怀里,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破碎的哽咽,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泣血:
“对不起……法斯文……对不起……”
“其实……我从来……从来都不想和你分手……”
“对不起……”
“我害怕……我好害怕你哪天……会离开我……”
“对不起……”
积压了三年的恐惧和痛苦,终于在这一刻,对着这个她最害怕失去、也最无法割舍的人,倾泻而出。
法斯文捧着她的脸,强迫她抬起头来。他的手指带着薄茧,动作却无比轻柔,指腹擦过她干涩的眼角。他的目光仔细地审视着她的眼睛,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哭了?”
簪冰春用力吸了吸鼻子,倔强地摇头,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却努力否认:“我没有!”
法斯文的指尖停留在她微微颤抖的眼皮上,眼神深邃,带着了然和心疼:“那你抖什么?”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点自嘲和苦涩,“我还以为……你终于肯为我掉眼泪了。”
簪冰春被他看得心慌意乱,下意识地想别开脸,却被他捧着脸动弹不得。她只能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颤抖着,不敢再看他。
法斯文凝视着她这副脆弱又倔强的样子,沉默了几秒。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
“簪冰春,” 他叫她的全名,带着一种审判的意味,“我不原谅你。”
簪冰春的身体在他掌下再次细微地颤抖了一下。她似乎对这个答案早有预料,又或者觉得理所当然。她极其轻微地、带着点认命般的麻木,应了一声:“……哦。”
就在她以为这就是最终判决,心沉入谷底时,法斯文捧着她脸的手,拇指却轻轻蹭过她紧抿的、苍白的唇瓣。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低垂的眼眸,声音陡然放轻,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循循善诱的意味,抛出了一个完全在她意料之外的条件:
“不过……”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看着她骤然抬起、带着茫然和一丝难以置信的眼睛,嘴角勾起一个极淡、却带着势在必得弧度的笑容,清晰地说出了后半句:
“你哄哄我。”
“哄哄我,我就原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