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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破冰的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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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星月挽着簪冰春的胳膊,脚步慢了下来。她侧过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堂姐没什么表情的侧脸,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声音轻轻的:“冰春……刚才那个……你和法斯文……你们俩……?”
簪冰春的目光依旧看着前方喧闹的霓虹灯牌,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分手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提的。”
“为什么啊?” 簪星月脱口而出,带着年轻人的不解和惋惜,“我看得出来,他……他挺喜欢你的啊?眼神都不一样。” 她想起服装店里法斯文那冰冷又执着的目光,心有余悸。
簪冰春的脚步没有停,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夜风吹起她耳边的碎发,露出一点苍白的耳廓。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疲惫和自我厌弃:“不知道……可能……就是因为我欠了他太多。还不起了。”
簪星月停下脚步,用力拽住了簪冰春的手臂,迫使她也停下来。她转过身,正对着簪冰春,年轻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认真:“冰春,我觉得两个人要是真心相爱,在一起了,那之间就没有什么‘欠不欠’,更没有什么‘还不还得起’!” 她的语气有点急,带着一种朴素的坚信,“喜欢一个人,对他好,不是应该的吗?那不是债啊!”
簪冰春终于抬眼看向簪星月。路灯的光落进她浅棕色的瞳孔里,映不出什么光亮,只有一片沉寂的深海。她看着堂妹脸上那种未经世事的、纯粹的对“爱”的理解,看了好几秒。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沉重的、无法言说的疲惫:
“嗯。”
她顿了顿,目光从簪星月脸上移开,重新投向未知的前方,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敷衍:
“我知道了。”
簪星月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像堵了团棉花。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看着簪冰春那拒人千里的、仿佛被厚厚冰层包裹着的沉默,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她只能用力捏了捏簪冰春冰凉的手腕,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点无奈和担忧:
“好啦……你……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簪冰春甩上家门,后背重重抵在冰凉的门板上。她冲进厨房,抓起桌上的冷水壶,对着壶嘴狠狠灌了几大口,水流得太急,呛得她弓着腰剧烈咳嗽,水渍顺着下巴滴在白色吊带上。
她烦躁地抬手,用力抓了一把齐肩的棕色短发,发丝被揉得凌乱不堪。“就不该回来……” 她咬着牙,声音沙哑地对自己说,带着浓重的懊悔,“那三年……明明都能忍过来的……” 可法斯文那张脸一出现,她辛苦筑起的心墙就像纸糊的一样,瞬间溃不成军。
她拖着脚步走到餐桌旁,拉开椅子坐下,木质的椅脚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心里的烦躁像无数只蚂蚁在啃噬,找不到出口。她几乎是发泄般地拉开桌下的抽屉,动作粗暴地翻找着,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烟盒。
“啪”的一声轻响,烟盒被扔在桌面上。她抽出一根细长的香烟,有些生疏地咬在苍白的唇间。打火机“咔哒”一声,幽蓝的火苗跳跃起来,映亮她低垂的眼睫和眼下疲惫的青黑。她凑近火苗,用力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猛地灌入喉咙,带来一阵熟悉的、带着自虐感的灼烧和眩晕。
什么时候开始的?她盯着指间袅袅升起的灰白烟雾,眼神有些空茫。好像是……分手后吧。整个世界都像是被抽干了颜色和支撑,轰然倒塌,碎得不成样子。只有这呛人的烟雾,能短暂地麻痹那无边无际的空洞和尖锐的痛。
烟灰无声地掉落一截。她像是被烫到般猛地回神,站起身,动作有些踉跄地冲到窗边,“哗啦”一声用力推开紧闭的窗户。夏夜微热的、混杂着城市尾气的空气涌了进来,冲淡了些许窒息的烟味。
她转身,快步走到柜子前,抓起那瓶柠檬味的空气清新剂,对着房间,对着自己刚刚坐过的地方,对着空气中残留的、属于她的软弱痕迹,狠狠地、连续地按压喷头。
“嗤——嗤——嗤——”
刺鼻的柠檬香气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覆盖了烟草的味道,也试图覆盖掉她心里那片无法填补的、属于法斯文的巨大空白。
簪冰春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窗帘拉得死紧。电脑屏幕是唯一的光源,映着她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苍白的脸。她像台不知疲倦的机器,手指在键盘上疯狂敲击,发出密集的“噼啪”声,饿了就啃两口冷面包,渴了就灌几口凉水。烟灰缸早就堆满了,空气浑浊得呛人。
钟离艺芳那句话像魔咒一样在她脑子里盘旋:“要忘掉一个人,就把你们的故事写下来。故事结束,你也就忘记了。”
忘掉法斯文。
她把所有的心痛、甜蜜、挣扎、绝望,一股脑地倾倒进文档里。每一个字都像在剜心。两年。七百多个日夜。这本以他们为原型的小说,终于敲下了最后一个句点。
她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在椅子上,抓起旁边半杯浑浊的凉水,猛灌了一口,冰得她一个激灵。她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一口气,准备敲下最后的完结感言,彻底埋葬过去,开始所谓的“新生活”。
就在这时,刺耳的手机铃声像把尖刀,猝不及防地划破了死寂。一个完全陌生的本地号码在屏幕上跳动。
鬼使神差地,她按下了接听。
听筒里传来的那个声音,低沉、熟悉,带着一种穿越时光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击碎了她刚刚垒起的心防:
“簪冰春。”
她浑身一僵,血液仿佛凝固。
“我来找你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事实,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我找到你的新手机号了。也找到你新微信了。下楼,见我。”
不是询问,是命令。
簪冰春握着手机,指尖冰凉,大脑一片空白。过了几秒,或者几分钟?她才像提线木偶般,没有任何回应,直接挂断了电话。
她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冲进狭小的卫生间。冰冷的水龙头被拧到最大,她掬起刺骨的凉水,一遍又一遍地泼在自己脸上,试图浇灭那瞬间被点燃的、连她自己都唾弃的悸动和慌乱。水珠顺着她凌乱的发梢、苍白的下巴往下淌。
她甚至没换衣服,还是那身沾着烟味和熬夜痕迹的旧T恤。胡乱抹了把脸,镜子里的人眼底青黑,头发蓬乱,嘴唇干裂,一脸掩不住的疲惫和邋遢。她扯了扯嘴角,一个自嘲的弧度。
下楼。
单元门外,路灯的光晕里,法斯文站在那里。他穿着一件挺括的深色衬衫,身影修长挺拔,与周围破旧的环境格格不入。他的目光像精准的探照灯,瞬间捕捉到她推门而出的身影,牢牢锁定。
簪冰春脚步有些虚浮地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夜风吹过,带来他身上熟悉的、清冽的气息,混杂着一丝烟草味。
“我来找你了。” 法斯文开口,声音比电话里更清晰,也更沉,目光紧紧攫住她憔悴的脸,“晚吗?”
簪冰春迎着他的视线,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翻涌的、压抑着的情绪。她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声音干涩沙哑:“很晚了。我已经回帝都十天了。你现在才过来?” 语气里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被压抑的委屈和控诉。
法斯文没有解释。他向前一步,缩短了两人之间那点微薄的距离。他低下头,温热的、带着他独特气息的吻,极其自然地、轻轻地落在了她冰凉的额头上。一个久违的、带着安抚意味的触碰。
簪冰春的身体几不可查地轻颤了一下,没有躲开。
“我现在来了。” 法斯文的声音就在她头顶,低沉而笃定。
簪冰春喉咙动了动,最终只发出一声模糊的:“嗯。”
法斯文的目光更深地凝注着她,像是要将她的灵魂都吸出来。他的声音放得很低,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献祭般的沉重和疯狂:
“冰春,我愿意把我的一切都给你。”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砸在寂静的夜里,带着惊心动魄的力量,“包括我的命。”
簪冰春猛地抬起头,撞进他深邃得如同漩涡的眼眸里。那里面翻涌的炽热和决绝让她心惊。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警示:“法斯文……你说话……要考虑以后。”
法斯文嘴角扯开一个自嘲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浓重的苦涩和无所谓,眼神却执拗地盯着她:“没有你,哪来的以后?”
他不再等她回答,伸手从身后拿出一样东西——一顶浅灰色的、边缘有些磨损的棒球帽。他动作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柔,轻轻扣在了簪冰春蓬乱的短发上。帽檐压下来,遮住了她一部分憔悴的眉眼。
“还记得吗?” 他轻声问,指腹无意识地蹭过帽檐边缘。
簪冰春的呼吸一窒。怎么可能不记得?这顶帽子……那些过往的碎片瞬间涌上心头,尖锐又温暖。她藏在帽檐阴影下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法斯文看着她被帽子遮住大半的脸,眼底的思念如同实质般倾泻而出,几乎要将她淹没。他抬起手,指尖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想要去触碰她冰凉的脸颊。
“我想你了……”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饱含着压抑了三年的渴望。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皮肤的瞬间,簪冰春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偏头躲开了。动作快得有些狼狈。
法斯文的手僵在半空,眼底闪过一丝受伤。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带着令人窒息的张力。
簪冰春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没有看他,目光低垂,落在自己沾着灰尘的旧帆布鞋上,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法斯文……你还怕黑吗?”
法斯文愣了一下,随即,一个苦涩又带着点释然的笑在他嘴角绽开。他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是刺、却又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女人,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斩钉截铁的坚定:
“和你在一起,”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灼灼地锁住她帽檐下躲闪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除了分手,我什么都不怕。”
簪冰春的身体再次细微地颤抖了一下。帽檐在她脸上投下更深的阴影,看不清表情。过了几秒,她才像是终于消化了这句话,或者说,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喉咙里挤出三个字,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我知道了。”
说完,她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再看法斯文一眼,猛地转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弱的风。她几乎是跑着冲回了单元楼那扇沉重的铁门里,身影瞬间被黑暗吞噬。
只留下法斯文一个人,站在昏黄的路灯下,手里还残留着那顶帽子戴在她头上时的触感,和她最后那句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我知道了”。夜风吹过,带着夏末的凉意。
簪冰春几乎是撞开家门冲进去的。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胸口剧烈起伏,像条离水的鱼。那顶还带着法斯文气息的棒球帽被她一把扯下来,狠狠摔在地上。
她喘息着,目光死死盯住桌上那台散发着幽幽蓝光的笔记本电脑。屏幕还停留在那个空白的文档页面,光标在“完结感言”后面无声地闪烁,像在嘲笑她。刚才那点试图“埋葬过去”、“重新开始”的决绝和伪装,在法斯文真实的体温和话语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忘掉?” 她对着冰冷的屏幕,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自嘲和绝望,“怎么忘?拿什么忘?!”
她猛地扑过去,“啪”地一声,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合上了电脑屏幕!巨大的声响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屏幕熄灭的瞬间,映出她扭曲痛苦的脸。
做不到。
根本做不到。
一千个日夜的自我放逐,七百多页的泣血书写,堆成山的烟蒂和空酒瓶……全都是徒劳的挣扎。
那个男人的名字,他掌心的温度,他怀抱的气息,他低沉的嗓音,他每一次为她挡下的风雨,每一次笨拙却固执的靠近……早已刻进她的骨血,融进她的灵魂。他是从地狱深渊里伸向她的那只手,是她灰暗世界里唯一的光。把她拉出来的是他,让她跌得更深的也是他。
“谁会忘记一个把你从深渊里拉出来的男人?” 她喃喃自语,像是在质问命运,又像是在拷打自己。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痛楚和无法挣脱的沉溺。
她踉跄着冲到窗边,手指颤抖着扒开厚重的窗帘,只留一道窄缝。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
楼下,昏黄的路灯下,那个修长挺拔的身影依然固执地立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山,像一尊等待的雕像。他还没走。他竟然还没走!
最后一道心防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簪冰春猛地松开窗帘,身体失去所有力气,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她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
下一秒,压抑了三年的痛苦、委屈、思念、绝望、自我厌弃……所有被强行冰封的情绪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呜——啊——!” 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哭嚎撕裂了死寂的空气。那不是抽泣,不是呜咽,是灵魂被硬生生撕开的、最原始的痛苦嘶鸣。眼泪决堤般汹涌而出,瞬间浸透了手臂上的布料,滚烫的灼烧感一直蔓延到心底。
她哭得浑身发抖,肩膀剧烈地耸动,像一只濒死的、被遗弃的小兽。那些在无数个黑暗的夜晚独自吞咽的泪水,那些被烟酒麻痹的痛楚,那些写在文档里试图埋葬的过往,此刻都化作汹涌的洪流,将她彻底淹没。她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喘不上气,哭得整个世界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悲伤和自己破碎的呜咽。
时间失去了意义。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嗓子彻底嘶哑,再也发不出像样的声音,只剩下破碎的、断断续续的抽气。直到眼泪流干,眼眶肿痛得像要裂开。直到精疲力竭,连抱着自己的力气都耗尽。
意识在极度的疲惫和情绪的巨大消耗中开始模糊。她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还在无意识地、轻微地抽搐。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合上。
黑暗温柔地覆盖下来,吞噬了最后一点意识。她甚至没力气爬到床上,就在这片被眼泪浸透的、属于她和法斯文记忆碎片的狼藉里,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