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骨脊》Selcouthear

8、九月上

　　九月头，偶尔有风袭来，整条街上的香樟树冠都在风里抖擞。阳光落在手心，描摹着掌纹流动，满目都是略微焦灼的夏天。

　　高二的新教室在四楼。身边有几个结伴的男女生在开心地聊着天，男生的声音很明朗，陈汀默默爬着楼，听着这声音，有些恍惚。

　　从那个事情以后，她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再和张霁见过一面了。她本来应该好好感激他的，如果不是他及时出现，林正豪继续做出什么事来，这后果是她无法预估，更没法接受的。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她实在太害怕，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陈秀华的那些话、这些羞辱，就像一双手把她所有的躯壳、自尊，狠狠的剥开，然后让所有人看。

　　她不想见到张霁。很可笑，她什么都没有好好想清楚，只想着逃避，可是这一点她心里很确定。

　　为什么？是不想他给自己关怀吗，是不想看见他们流露出的关心和担忧吗。

　　她真的很想就变成一颗蘑菇，安安静静地生长着，什么都不用管了。风吹雨打也不用惧怕，安心平静地接受一切命运的馈赠。

　　终于爬到了四楼，她稍稍喘了口气，一个暑假都没怎么运动，现在爬个四楼都有点喘。

　　陈汀被分到了文实班，也就是高二七班。九中的文理班分的很奇怪，文实班和理实班是挨在一起的。

　　她知道张霁是在理实的，不再像高一的时候隔着一层楼了，他们迟早会碰见。

　　但拜托，不要是现在。

　　七班就在这个楼梯间一出去的第一间教室，没走几步就到了，走廊上有不少人走来走去，还有早早就到了的，和熟人在走廊上聊天。

　　陈汀定了定心，走进高二七班。

　　在她走进班级的时候，虽然已经做好了准备，她知道有人下意识地会看向新进班的人，没有恶意，条件反射的好奇罢了。所以她通通装作没看见，郑郦菱已经来了，坐在第三组的第四座。

　　她脚步微停了一下，然后就朝郑郦菱的位置走过去，坐在她旁边，放下书包。

　　“叮叮。”郑郦菱和她打了个招呼，笑靥如花。

　　“下午好噢。”陈汀很自然地笑着，转身从书包里拿出一沓暑假作业，摆在桌上。

　　“暑假居然这么快就结束了。”郑郦菱靠在椅背上感叹，“也不知道新老师怎么样，不能再比河豚姐还讨厌了吧。”

　　陈汀还没有说话，她们后桌的一个男生就搭话道：“你们是原先一班的？我是二班的，也是河豚姐教。”

　　郑郦菱转头和他笑了一下，礼貌地打了个招呼，陈汀也冲那个男生点点头。

　　“我听说，我们文实的班主任是空降哦。”那个男生神秘兮兮道。

　　新老师？郑郦菱没多在意，她早就见惯了男生各种各样的搭讪，手托着腮笑了笑，便转了头。

　　男生知趣地不再多说什么，这样的场景陈汀早就司空见惯，心中毫无波澜。

　　同学三三两两的来了，陈汀埋头发着呆，心里杂乱无章。郑郦菱突然戳了戳她，陈汀顺着郑郦菱的视线看向门口，郑郦菱压低声音：“沈佳雯，她居然也在文实。”

　　沈佳雯是以前二班的班长，说是班长，她其实更像一个跋扈的花孔雀。

　　沈佳雯眼波流转，看了一眼郑郦菱，鼻子里哼了一声。

　　陈汀心里暗暗觉得好笑，她低下头，弯了弯嘴角：“你管她呢。”

　　沈佳雯爱和郑郦菱较劲，陈汀是知道的，郑郦菱根本不认识她，知道她名字还是被班上女生悄悄摸摸说的。郑郦菱觉得莫名其妙，这种无聊的雌竞，她本来是不甚在意，但她也清楚，沈佳雯没少背后诋毁她。

　　这时，走廊上有一道身影走过去，她余光瞟了一眼，只看见后头另一个男生，是许周颂。许周颂大大咧咧地喊了一声：“阿霁阿霁！”

　　张霁。

　　陈汀暗暗叹了口气，却如鲠在喉，心里堵的发慌。

　　班上人差不多来齐了，大约还有一分钟的时候，一个男老师才缓步走进班。

　　他的身形修长挺拔，穿着件黑色T恤，下身是一件淡色的牛仔长裤，脸庞脚步从容不迫。他看着挺年轻，不像是一个老学究，却也毫无浮躁的气息。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陈汀早早就撑着脑袋，看着这老师进的门，而郑郦菱，原本在低头翻找修正带，找着了抬头，正正好对上这老师的视线。

　　这老师的目光很清淡，只短短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郑郦菱莫名觉得有点忐忑。

　　有什么好忐忑的。郑郦菱微微皱了皱眉，对自己刚才的表现不太满意，她很快直了直身子，眼睛看着讲台上的人。

　　这老师放下教案，转身在黑板下写名字。

　　李君则。

　　三个大字出现在黑板上，这老师和他们所见的大多老师不同，看着像练家子，字迹遒劲有力。

　　李老师转过身来，看着台下的学生，轻笑道：“大家好，我姓李，叫李君则，是我们文实班的历史老师兼班主任。”

　　同学们啪啪啪开始鼓掌，郑郦菱少见地也拍了几下手。

　　“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两年的时间，都是由我带着大家了。我虽然是大家的老师，但大家也看出来了，我年纪没那么大，希望和大家成为朋友。”李老师又笑了笑，自己开了个玩笑。

　　“OK啊李哥！”听他这么说，台下不知道哪个男生喊了句。

　　众人笑起来，气氛一下子轻松了不少，胆大的男生女生纷纷开始用这个绰号来给李老师问号，一时间班上“李哥好”此起彼伏。

　　陈汀和郑郦菱这一桌没动静，陈汀一贯不爱凑这种热闹，她只是微微笑着。而郑郦菱，陈汀看不见她什么表情，她也没有说话，陈汀想她大概也不爱这种有点哗众取宠的行为。她们后面的那个男生倒是叫的挺欢。

　　等大家闹的尽兴了，李君则才压了压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众人渐渐也收了，他还是那个微笑：“大家喊我李哥是完全没有问题的，我很喜欢。”

　　郑郦菱默不作声，心里暗暗想着，这老师脾气倒是挺好。

　　“今天第一天，我们先进行一下自我介绍，以及班委的选举。”李老师又道，“从第一个同学开始吧。”

　　第一组第一排的男生站起来，摸着头随便讲了几句。接下来的同学也大差不差，有的女生比较害羞，声音不大，李老师也没有为难。

　　轮到第二组第五排，沈佳雯站起来，她眉目流转，撩了撩发：“大家好，我是沈佳雯，是原先二班的班长，我平常喜欢唱唱歌跳跳舞什么的。这次来到新的班级，我很高兴，希望大家多多照顾我。”

　　郑郦菱没忍住，轻轻笑了笑。

　　陈汀捂着嘴，和郑郦菱对视了一眼。

　　轮到陈汀的时候，她站起来，简单说了几句，就坐下来了。她从小到大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没什么特长，也不爱出风头。

　　郑郦菱站起来，也没什么多余的话，她自我介绍的时候，不少男生都在看她。郑郦菱心里了然，早已习以为常。

　　她有一张漂亮的脸，青春期的男生都喜欢好看的女生，她走到学校哪儿都有人在看她，她心里清楚，态度始终不卑不亢，目不斜视。

　　自我介绍环节很快过去，李君则轻轻拍了拍手道：“那现在来选举一下班委吧，新学期有不少工作要展开，也好让大家都提前熟悉下班委的职务。”

　　第一个上去的是一个男生，男生台风很好，侃侃而谈，他要选举的是班长。

　　陈汀听着，有些羡慕，她就没有办法做到这样，如此轻易。她早就想好了，她要选举语文课代表。

　　从初中开始，陈汀一直都是班里的语文课代表。她对文字有特别的感觉，共情能力强，性子也敏感。郑郦菱曾调侃这是老天爷赐予她的不同“俗人”的独特天赋。

　　等这个男生说完，陈汀就走上了讲台，她明白，一个职位只要有人上去选举，就多半是这个人担任。人生就是要恰到时机的去掌握机会。

　　“大家好，在这里，我想竞选的职位是语文课代表。在初中以及高一的学习生涯中，我曾担任了班级的语代职位，因此，我拥有充足的工作经验，我相信我有能力胜任这个职位，协助老师进行教学工作，帮助同学学好语文这个科目。希望老师、同学们可以给我这次机会，谢谢大家。”

　　陈汀鞠了个躬，台下自然是一阵掌声，她走下台，回到位子上。郑郦菱冲她竖了个大拇指，陈汀淡淡地笑了笑。

　　“我想去竞选历史课代表。”郑郦菱突然说道，陈汀意外地转过头看向她，郑郦菱从前根本懒得参与这种竞选，当文艺委员，她都不愿意。

　　“可以啊，郦菱你去吧，我支持你！”陈汀笑容清丽，郑郦菱想去做的，她支持就好了。

　　郑郦菱朝她笑了笑，没想到，过了一个人以后，沈佳雯也上去了，竞选的是历史课代表。

　　陈汀皱了皱眉，沈佳雯娇滴滴地讲完话，还卖了下萌才走下台。

　　她一下去，郑郦菱就走了上去，脚步轻缓，目不斜视，路过沈佳雯的时候一个眼神也没有，她上去竞选，发言时落落大方，从容不迫，她笑着鞠了一躬，连为我投一票的话都没说，就下去了。

　　“没想到历史课代表这职位这么热门。”李君则笑着说了句，“我真是受宠若惊啊。”

　　沈佳雯撅着嘴，翻了个白眼，她旁边的女生赶忙安慰她：“真是的，明显就是模仿你，看你去了也去，模仿怪。”

　　这女生感觉到椅子被踢了一脚，皱着眉转头，她后桌的男生满不在意地，看都没看她一眼：“做作。”

　　“谭汛！”女生不满地喊了声。

　　“神经。”男生吐出这俩字，然后趴下睡觉。

　　陈汀后桌，叫王舒望的男生，注意到他们那边的动静，戳戳她俩后背：“谭汛骂了那女的。”

　　郑郦菱余光看了眼那边，没什么反应，点了点头。

　　班委选举完了，李君则一一记录下竞选名单，道：“我明天会将课代表的名单公布出来，现在麻烦第一排和第二排的同学帮我收一下暑假作业，谢谢。”

　　来收她们作业的是一个个子小小的女孩，她笑的很腼腆，声音甜甜的。第四组的人捧着一大堆作业撞过来，把女孩儿撞到了，手一下就把陈汀的水杯碰倒了，水杯倒在桌上，砰的一声响。

　　女孩赶忙帮她把书杯扶起来，一个劲地道歉：“同学，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不好意思。”

　　她声音也软软的，陈汀根本不在意水杯被碰倒，看着眼前女孩子的紧张样，她笑着说：“没事没事，没事的。作业给你。”

　　女孩子双手接过作业，很认真的样子，冲她笑了笑。

　　“她好容易害羞。”郑郦菱围观了全过程。

　　“是啊，看着好软。”陈汀道。

　　同学们的效率挺高，作业很快收缴完了。李君则稍稍整理了一下，摆放好。

　　然后，过了一会儿，陈汀本来还奇怪，这么多作业难道李君则一个人交给各科老师吗，她就被李君则喊过去了。

　　李君则温声道：“语文老师要求，今天下午就得把作业交给她，她先看看同学们的完成情况，我记得你选举的是语文课代表，是吗？”

　　陈汀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

　　“我这里走不开，你能不能帮我拿给语文老师一下呢？”李君则继续道。

　　“好的。”

　　“语文老师的位置就在对面的办公室，第二个门走进去的第一桌，桌上有一束黄玫瑰的。”李君则微笑着把一沓语文作业递给陈汀。

　　陈汀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位置，然后点点头，转身走出班。

　　九中的教室排列很简单，回字形的教学楼，右边是七个班级，左边是空出来的教室，做辅导班或者提升班、年段办公室使用。

　　她抱着作业走过去，东廊是封闭式的，右侧就是年段办公室。她轻轻推开门，喊了声报告，然后进去，一眼就看见了桌上的黄玫瑰。

　　座位上坐着一个年纪约莫二十多岁的女老师，穿着件黑短袖，扎着低马尾，皮肤是牛奶色，看着很细腻。

　　陈汀又看了一眼桌上的黄玫瑰，确认无误，然后把作业放在桌上，声音柔和：“老师，我是七班的，我们班主任让我过来给您送假期作业。”

　　“哦好，谢谢你啊，你是我的课代表吧？”欧祎蔓微微弯了下腰，拉开旁边柜子的一个抽屉，从里面掏出来几板巧克力，递给她，笑得很好看，“文实的女孩子就是比理实班的那几个兔崽子靠谱。”

　　陈汀摆摆手，没有接，道：“我只是竞选了语文课代表这个职位。”

　　欧祎蔓把巧克力塞到她手里：“没那么麻烦，以后你就是我的课代表了。我回头就和李老师说。”

　　恭敬不如从命，陈汀不再多话，很干脆地接过来：“谢谢老师。”

　　欧祎蔓旁边的男老师探过头来：“啧啧，欧老师有福气，这课代表看着就乖巧。不像我……”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懒散的“报告”打断。

　　听到熟悉的声音，陈汀身形一僵。为什么又这么巧……？

　　“张霁？”男老师皱了下眉，招呼他过来。

　　他先看了一眼办公室里的人，然后朝男老师走了过去，从陈汀身旁经过的时候，有点意外地看了眼，对她笑了笑。

　　他的笑容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转眼他就开始和男老师汇报情况，语调还是懒懒散散的。

　　她暗暗想，张霁大概也只是看见了认识的人，在和她礼貌地打招呼罢了。

　　“你小子可算来了。”男老师用材料敲了敲桌面，“我都打算去你们六班要了。”

　　“哎，新班级，事多儿嘛。”张霁吊儿郎当，“我这不来了。”

　　没有别的什么事了，陈汀低低头，对欧祎蔓笑了笑：“老师，那我先回班了。”

　　欧祎蔓摆摆手：“行。”

　　“老师再见。”

　　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回着老王的话，他一边还敏锐捕捉到陈汀离去的身影。好像又回到了第一次碰见的时候，生疏的不行，想到这，他心里暗了暗。

　　“你干嘛？”老王不满道，作为一名数学老师，他还是相当敏锐的，“喏，文实的，你欧老师的课代表，你又认识上了？”

　　张霁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老王就又道：“多乖的一个小姑娘，你少去招惹人家，不要被你带坏了。”

　　“……”张霁沉默片刻，人家现在连招呼都不和他打一个，还带坏。

　　他没多说什么，只是笑了笑，还是那吊儿郎当的调调：“老王，我先走了。”

　　“老王老王，这老王也是你喊的？”老王中气十足，“走走走。”

　　张霁得令儿，悠闲地出了门。

　　快走到西廊的时候，他远远就看见陈汀站在七班门口，和一个女生在说话。此刻，阳光正正好挪到了六班的门口，阳光照在她身上，整个人都在发光。

　　她的每一根发丝都在泛着浅金，低头说话的时候，一缕发丝温顺地垂在她的肩上。

　　张霁停下脚步，凝眸远远地看了看她。

　　这么看，感觉是挺乖巧的。

　　而他们全都不知道，她从不是温顺待宰的羔羊，她很勇敢，比所有人都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