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迟》珍妮不是小妹妹

8、第五章 妒火焚心（上）

　　1.
　　清晨的微光爬上窗帘。又是新的一天。
　　可对于被病痛折磨得彻夜无法入眠的夏淳锡来说，不过是从一场漫长的煎熬里，堪堪挣出了半口气来。

　　从昨天傍晚淋了那场雨开始，他的体温就一直居高不下。物理降温没有效果，李医生当即给推了一支赖氨匹林，又挂了袋头孢曲松钠。
　　一开始，药效起了作用，体温确实是往下掉了那么一点。可李医生始终眉头紧锁，半步也没敢离开。
　　果然，不出三个小时，高烧又再次卷土重来，比之前更甚，直逼40度的高温。
　　高烧引起的痉挛一阵接一阵。发作起来一双细弱的腿绷得僵直，蹬在床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脆弱的皮肤在床单上蹭得发红。小腿上少得可怜的一点肌肉突突地跳，连带着脚踝都在抽搐，变形的脚趾勾得像只蜷缩的虾。外力一碰，两条腿又触电般向内蜷起，膝盖顶着两侧的床板，肌肉僵硬得任凭护工怎么揉都揉不开，拉也拉不直，连带着微微隆起的小腹，身形怪异得就像只翻着肚皮的青蛙。
　　那一双瘫手也没闲着，没有知觉的胳膊一个劲往胸口缩，手腕外旋拧成个不自然的角度，手指内扣得愈发严重，指甲几乎要嵌进自己的皮肉里。
　　神经痛更是没停过。像无数根细针在骨头缝里钻，从后颈一路窜到脚跟。他动不了，就只能咬着牙忍，忍到瘦削的脸颊肉眼可见地在发抖，下颌的肌肉一阵阵地发酸。

　　陈默最先沉不住气，催着李医生把人送医院。可夏淳锡人烧得迷糊，嘴却是犟得很，任凭众人怎么劝，就是坚决不肯松口。
　　李医生拗不过，只好先依着他，给他加推了一支地塞米松，又吩咐护工小张给他下了袅管，换用接袅器接着，以免频繁的痉挛导致袅管划伤袅道。
　　后半夜，体温倒是没再往上窜，稳定在39度上下。可痰堵却来得又急又凶，几乎每隔半个小时就要来一次。明明身体已经困倦到极致，可是每一次刚把呼吸喘顺，喉咙里就又涌上黏腻的痰块，窒息感瞬间将那点朦胧的睡意击得粉碎。

　　急促的“嗬嗬”声再次响起。
　　夏淳锡猛地睁开眼，下意识地想咳，浑身却使不上一点劲，只有胸口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疼。他想说话，喉咙却被死死糊住，只勉强发出一丝带着“咕噜”声的含混气音。
　　守在床边的护工小张熟练地端起器械盘。透明的软管刚碰到夏淳锡的嘴角，条件反射般的恶心感就直冲头顶，惹得他一阵干呕。
　　“忍一忍，夏先生，马上就好。”小张一只手固定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稳住软管，慢慢往喉咙里探。
　　负压泵启动的瞬间，浓稠的黄绿色痰液被一点点吸出，夏淳锡只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生理性的眼泪顺着眼角淌了下来。
　　他死死地闭着眼，大脑的意识疯狂地下达指令，拼命想抓住点什么来缓解此刻被那股恶心感和窒息感轮番碾压的痛苦。可一双瘫手只是在床单上徒劳地抽搐了几下，蹭出一小片轻微的褶皱。
　　吸痰管抽出来时，他猛地咳了起来，一大串涎液混着点残余的痰渍从嘴角涌出，小张赶紧用柔软的湿巾帮他擦拭。
　　天光已大亮。夏淳锡瘫在枕头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看不见丝毫清晨的清明，有的只是被彻夜折磨后的疲惫与空洞。

　　2.
　　“夏总，张老师刚刚来电，说她人就在附近，想过来一趟，不知您方便不方便。”陈默推门进来时，手里握着手机，脸上的表情带着几分谨慎。
　　张老师是夏总放在心尖尖上的人，这点毋庸置疑。可眼下他这副憔悴的病容，是否愿意与她见面，他没有把握。
　　听陈默提起婉乔，夏淳锡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昏沉的意识顿时清明了大半。
　　“方便，你让她来。”他一心只期待着见到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应承了下来。根本顾不上考虑自己此刻有多狼狈，甚至都没多问一句缘由，便自顾自地认为她一定是因为担心他的身体，特地来看望他。

　　“陈默，把床摇起来，扶我坐稳了。”夏淳锡对陈默吩咐完，又扭头朝小张扬了扬下巴，“拿毛巾来，帮我擦把脸。一定要擦干净。”
　　小张拧了热毛巾，刚敷在他脸上，他又催促道：“快，帮我把头发也梳一梳……衣服呢？这样穿是不是不好看？”
　　小张与陈默默默对视一眼。
　　夏淳锡身上穿着的家居服略显宽大，松垮垮地挂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体上，属实算不上穿着得体。可他手背上还扎着输液针头，此刻想要更换上衣既不现实也不方便。
　　于是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不会。”

　　门铃声很快响起，张婉乔被陈默引着，来到夏淳锡的房间。
　　她今天的装扮显然是格外花了心思的。身上一件月白色的短款旗袍包裹出纤细的身段，领口绣着细密的缠枝纹，银丝勾线闪闪发光。长发松松挽成个髻，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脸上化了淡妆，眼尾扫了层杏色的眼影，衬得瞳孔愈发清亮，唇上是温柔的豆沙红，立在门外的光影里，温婉精致得就像是从旧画中走出的人儿。
　　夏淳锡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牢牢定在张婉乔身上，就再也没法移开。

　　张婉乔的态度却有所不同。
　　刚推开门，一股混合着消毒水味的腥臊气息便扑面而来，在这个密闭的空间内，显得格外刺鼻。她眉心轻蹙了一下，很快又舒展开，礼貌地装作若无其事，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半靠在护理床上的夏淳锡身上。
　　护理床被摇起不到75度，保持着适当倾斜的角度。夏淳锡后腰垫了块方形棉枕，身侧被一圈厚厚的枕垫围着，半坐的姿势依然维持得极为勉强，仿佛稍一松懈就会滑下去。
　　他高烧未退，脸颊依旧泛着潮红，嘴唇干裂得起了层白皮，眼窝也因彻夜未眠而深陷着，原本清俊的轮廓此刻看来只有脱形的憔悴。宽大的睡衣松垮垮地罩在他身上，领口歪向一边，露出凹陷的锁骨沟，他却全然没有发觉，与平时里西装革履的得体形象亦是相去甚远。

　　这一次张婉乔眼里的惊讶没藏住。她的瞳孔微微收缩，下意识地往后回缩了半步，白色的高跟鞋在地板上磕出轻响。虽及时稳住身形，却也没再往前挪动脚步，更没有去坐陈默事先在床头备好的靠背椅，而是满脸顾忌地保持着两三米的距离，轻声开口：“夏先生，抱歉打扰您休息了。听陈默说您病得不轻，看着……确实不太好。要不我还是改天……”
　　夏淳锡注意到了她后退半步的动作，也捕捉到了她眉心轻蹙的瞬间。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疼得厉害。却又立刻安慰自己：离他远一些也好，别把这一身病气过给她。
　　“不用。小毛病，不碍事，已经好多了。”他扯出一个笑容，声音哑得厉害，“你能来，我很开心。”

　　“是这样的，”张婉乔避开夏淳锡热切的目光，视线有些尴尬地落在他手背的输液管上，“昨天回家发现教室的钥匙不见了，我猜大概是不小心落在车上，或者掉在沙发缝里了，今天恰好有事路过这里，就顺道过来找找。”
　　夏淳锡脸上的笑意僵了僵。那点因她的到来而生出的暖意瞬间凉了半截。原来，她的突然到访根本不是因为担心他。这身精致的打扮，自然也不是为了见他。
　　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了。

　　“我知道了。”夏淳锡飞快地敛去眼底的失落，扬声吩咐道，“陈默，你去车上找找。”又转向小张，“你去楼下沙发上看看，仔细点，别漏了角落。”
　　“我也去帮忙找吧，说不定还能记得大概的位置……”张婉乔显然并不愿留下和夏淳锡独处，见陈默和小张应声离开，也客套着准备转身。
　　却被夏淳锡急切地叫住：“婉乔，别走……”
　　“我的意思是，我想请你来当我的绘画老师。”夏淳锡自知情急之下有些失态，赶紧补救道：“别误会，我只是单纯欣赏你的才艺，想向你求教一二。你知道的，我这样的身体……也支撑不起其他爱好了。”

　　张婉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迟疑了一会儿。房间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就在这时，一阵“滴答、滴答”，液体沿着容器不断往下滴漏的声音，在这寂静里被无限放大，清晰地钻进两人的耳朵。
　　夏淳锡足足愣了几秒。??身完全没有知觉的他，竟忘了昨天夜里小张给他撤了留置管的事。尽管床尾覆着层薄被，勉强遮挡住了这份难堪，但空气里难闻的氨味还是更浓郁了几分。
　　夏淳锡又羞又臊，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强烈的自卑感像涨潮的海水般，瞬间淹没了他。
　　他不敢直视婉乔，只低着头，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那双因为紧张而微微抽搐的瘫手。
　　心底却还揣着一丝卑微的侥幸，屏息期盼着她能忽略这一切，点头应允他的请求。

　　“对不起，夏先生。”张婉乔终于有所回应，却是轻轻摇了摇头，语带歉意，“我和林皓准备订婚了，近期要筹备的事情太多，实在是没法胜任。”
　　订婚。
　　这两个字像把刀，深深地剜在了夏淳锡的心头。
　　可比这更痛的，是她向他说起这件事时的坦然。
　　她的语气是那么平静，丝毫没有顾及他的感受。仿佛他深藏眼底的那份情愫，她从未读懂过，更不曾放在眼里。

　　“今天……也是和他一起？”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每一个字都在轻轻颤抖，小心翼翼地藏着渴望被读懂的脆弱。
　　“对，他在车里等我。”张婉乔抬眼，语气平淡，却字字清晰，像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一般，“我们……打算去影楼试婚纱。”
　　呵……夏淳锡低笑一声，视线扫过她精心挽起的发髻，和唇上那一抹柔美的豆沙红，突然明白了她这身装扮的意义。
　　他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一丝声音。

　　“钥匙找到了……”小张拿着串挂着亚克力娃娃头像的钥匙快步走来。一进房间，就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脚步顿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张婉乔赶紧接过，礼貌地道了声谢，又匆匆说了声“夏先生好好休息”，转身就往外走。脚步快得像是在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