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迟》珍妮不是小妹妹

7、第四章 借一场雨（下）

　　4.
　　陈默见状，立刻从后备厢翻出护理垫，在后座铺开，又绕回轮椅旁半蹲下身：“夏总，我抱您上车了。”
　　他解开夏淳锡身上的束带，左臂托住他的后背，将他无力歪垂的脖颈稳稳固定在臂弯中，右臂穿过他的膝弯，将他整个人从轮椅上打横抱起，又扭头对张婉乔叮嘱道：“张老师，麻烦您帮我扶着点夏总外面这条胳膊，别让它掉下去磕着。”
　　“好。”张婉乔应允着，伸手去扶夏淳锡蜷在胸前的左臂。那胳膊细弱得硌人，被包裹在湿冷的衬衫布料中，触感依旧滚烫灼人。

　　陈默抱着夏淳锡，弯腰将他往车后座上送。他的右腿突然无意识地往外一蹬，“咚”的一声撞在门框上。松松垮垮挂在脚上的皮鞋应声掉落。湿透的白袜包裹下蜷曲的脚趾轻颤，张婉乔在一旁看着都能感觉到疼。可夏淳锡正紧闭双眼，努力适应着体位变化带来的晕眩，对此根本一无所知，只是身体被这撞击带着微微颠簸了一下。
　　“抱歉夏总。”陈默道着歉，小心避开夏淳锡僵直的右腿，将他的上半身先送进后座。夏淳锡的头立刻往后仰去，脖颈弯成一道脆弱的弧线。
　　陈默赶紧抽出手来托住他的后颈，另一只手则顺着他的膝弯往下滑，轻轻将那条僵直的右腿往里收。
　　膝盖刚碰到座椅边缘，夏淳锡的腿又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陈默耐着性子来回轻揉他的膝盖，等肌张力稍缓，才顺势将两条腿都挪进车厢，下垂的脚尖刚好抵在座椅下方。

　　他接着腾出一只手来，撑着夏淳锡的腰，慢慢将人往座椅深处推了推。又调整了一下他倾斜的肩膀，让他的后背能勉强靠着椅背。
　　然后一边扶住他的肩膀稳住身形，一边扭头朝张婉乔的方向示意：“张老师，麻烦您从另一侧上车，在里头接着夏总。我这边一松手，他就坐不住了。”
　　张婉乔点点头，快步绕到另一侧拉开车门，弯腰钻进车里。刚在夏淳锡身边坐稳，陈默试着松了松手上的劲。夏淳锡果然腰一塌，身子一软，就往车门的方向歪倒。张婉乔眼疾手快地伸臂挡在车门框与他肩膀之间，掌心在上面轻轻一撑，借着缓冲的力道揽住他摇晃的身体，将他往自己这边带了带。

　　“唔……”夏淳锡闷哼一声，脑袋歪在她的肩头，灼热的呼吸带着湿冷的潮气，一下下喷在她颈侧的锁骨窝里。张婉乔觉得又痒又麻，却始终不敢松手，只稳稳地揽着他的腰，另一只手虚虚护在他外侧，防止他再往旁边晃。
　　陈默见两人坐稳，弯腰捡起了掉落在地上的皮鞋，又蹙着眉，看了看夏淳锡那只虚点着地的脚上湿淋淋的白袜。索性蹲下身，将另一只脚上的皮鞋也脱了下来，又勾着袜口将两只袜子一起褪下。
　　然后从后备箱拿来两条厚实的干毛巾，一条铺开仔细垫在夏淳锡脚底下，另一条递给张婉乔：“麻烦张老师帮夏总擦擦身上的雨水。”等张婉乔接过去，才轻轻关上车门，绕回驾驶座：“我这就开车。”

　　5.
　　张婉乔展开毛巾，刚碰到夏淳锡的脖颈，就感觉他往自己怀里又蹭了蹭。滚烫的额头几乎快要抵到她的下颌，呼吸里带着浓重的鼻音。
　　“婉乔……冷……好冷……”夏淳锡烧得有些迷糊，眼皮沉重得撑不开，只半眯着眼睛，声音含糊得近乎梦呓。
　　张婉乔心里一慌，抬手再探他的额头——这回是真烧起来了，温度比刚才在雨中又蹿高了不少。
　　“陈默，把暖气打开，温度调高些。”她扬声说，目光落在他湿透的衬衫上，手指悬在半空顿了顿。
　　给异性脱衣服自然是有所不妥。可他那身湿答答的衣服紧贴着皮肤，一路拖下去只会烧得更厉害，她实在是不忍心放任不管。
　　“我帮他把湿衣服脱了。”她咬了咬唇，终究还是下了决心。

　　张婉乔暂时将毛巾放在一旁，一只手仍旧稳稳地揽住夏淳锡的腰身，另一只手腾出来，开始去解他身上衬衫的纽扣。越往下解，他异常的体态就越发在她眼前清晰起来。
　　他的身体瘦得惊人。锁骨凹陷得像两道深深的沟壑，肋骨根根分明，从单薄的胸腔两侧支棱出来，衬得中间凹陷的部位更显空洞。可再往下，小腹却松垮垮堆着层赘肉，与上半身的瘦削形成刺眼的对比。
　　“唉……”张婉乔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没敢让夏淳锡听见。

　　“抬手……”她轻声开口，试图引导夏淳锡抬起胳膊，好让她把衬衫从他肩上褪下来。
　　不知是听见了她的指令，还是无意识的，他的肩膀微微动了动。细弱的胳膊却依然毫无生气地垂着，没有移动半分。她才猛然想起，他的两条手臂几乎没有活动能力，根本没法抬起来。
　　张婉乔自知失言，脸颊尴尬得有些发热，赶紧趁他烧得迷糊没反应过来，手指捏住衬衫敞口处，继续往下褪。
　　夏淳锡的手指蜷曲着勾住了袖口的布料，衬衫褪到肘部就被卡住了。张婉乔也不着急，放轻了动作，将他僵硬的指节一点点掰开，让袖子慢慢地滑出来。
　　夏淳锡轻哼了一声，像是对婉乔的动作有所感应般，眼皮费力地撑开一条细缝，涣散的目光扫过自己L露的上身，又沉重地合上，喉咙里溢出一声含混的呢喃：“丑……别……别看……”

　　张婉乔没接话，继续将衬衫完全褪下来，拿起放在一旁的毛巾，覆在他的身上轻轻按压，吸去上面的水珠。
　　刚擦到肩胛处，夏淳锡突然一阵急促的呛咳，呼吸猛地顿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痰鸣声，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气管，卡得他胸口剧烈起伏。
　　他的脸憋得通红，却连微微弓起脊背的力气都没有，只有肩膀因强烈的咳意不由自主地抖动着，嘴唇渐渐泛起青紫。
　　“张老师！快帮他翻身侧躺！拍他后背！从下往上空心掌拍！”陈默从后视镜里瞥见，急得大喊，“他被痰堵住了，咳不出来！会窒息的！”
　　张婉乔手忙脚乱地调整姿势，让夏淳锡的身体往自己这边倾斜，上半身侧靠在自己怀里，右手虚握成空掌，按陈默说的节奏往他后背上拍。
　　夏淳锡咳得浑身颤抖，眼泪不受控地涌出来，狼狈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张婉乔不敢轻怠，连续拍了十几下，这才听见他的喉咙里发出一阵浑浊的响动，猛地咳出一大口浓痰。却因为无力转头，大半都溅在了她的手背上，还有些顺着嘴角往下淌，混着鼻涕和口水，黏糊糊地挂在下巴上。

　　“对不起……”夏淳锡自己也懵了。喘着粗气，声音里满是窘迫，偏过头想躲开，却因为头晕又晃了回去，“脏……”
　　“没事，咳出来就好了。”张婉乔柔声安慰道，从纸巾盒里抽了几张，先擦了擦他的嘴角，又胡乱抹了把自己的手背。
　　奇怪的是，看着那片黏腻的污渍，她心里似乎没有丝毫的嫌恶，反倒是刚才他憋气时发紫的嘴唇，让她到现在还有些后怕，心跳得厉害。
　　她把他扶稳些，手掌继续在他背上拍抚着，声音放得更轻，“再试试，还有没有？”
　　夏淳锡摇摇头。张婉乔也不急着再变动他的体位，干脆任他瘫靠在自己的腿上，顺手抽过搭在副驾上的外套抖开，仔细地裹在他身上，将那片嶙峋的骨感与松垮的赘肉全掩进衣料里。

　　“还有段路才到家，累了就歇一会儿。”她的声音轻得像雪一般落在他的耳边，像在哄一个刚刚受了惊的孩子，“你安心睡，我把你扶稳了。”
　　外套上淡淡的铃兰香钻进鼻腔。夏淳锡听话地闭上眼没再动，心中的懊恼却一阵阵地漫上心头——
　　今天千不该万不该高估了自己的身体，反倒弄巧成拙，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让她看见了自己这副丑陋的身体不说，还把鼻涕浓痰糊了她一手，简直狼狈至极。
　　可她好像从始至终都没有对他产生过半分的嫌弃和不耐烦，连帮他擦嘴角的动作都是那么坦然。
　　如果说最初接近她不过是被她身上那份干净的温柔和灵动的才华所吸引，如今这样一次次被她护着，温柔照顾着，那淡淡的好感早已在他心里深深扎根，酝酿成身不由己的心动。

　　驾驶座上的陈默抬起头，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张婉乔微垂着眼，手轻轻搭在夏淳锡裹着外套的后背上，小心翼翼地护着。而躺在她腿上的夏淳锡，全没了平日里的冷漠与疏离，安静得像只依偎在主人怀里的猫，浑身都散发着柔和的气息。
　　那一瞬间，他好像突然就懂了，为什么这个女孩，会成为夏总十几年来唯一的执着与例外。

　　6.
　　车厢里的宁静很快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震动打断。张婉乔摸出手机，屏幕上“林皓宝宝”几个字跳得欢快，底部还挂着几串未接来电的红标。
　　张婉乔盯着手机屏幕，心里暗道一声糟糕。方才乱作一团，竟忘了给林皓发个信息说明一下情况。
　　“喂，宝宝——”她接起电话，亲昵的称呼脱口而出，尾音故意拉长，带着些可爱的娇憨。但话音未落又猛地顿住，目光扫过侧躺在自己身上的夏淳锡，喉间轻轻“呃”了一声，像是被自己的话惊到，赶紧改口，“……林皓。”
　　原本安安分分躺在张婉乔身上的夏淳锡突然僵直了脖子挣扎着动了动，曲在座椅上的手臂猛地抽颤几下，从座椅边缘滑了下去，落在地垫上发出一声轻响。
　　张婉乔一惊，忙把手机夹在耳肩之间，身体微微前倾，伸手将他细弱的胳膊轻轻捞起来，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

　　“我的乔乔，你总算接电话了。”林皓的声音从听筒传出，听不出半分不悦，只有藏不住的关切，“在幼儿园门口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你出来，门锁着我也进不去，打了你好几通电话都没人接，是不是有事在忙没顾上？忙完了就赶紧出来，说好的日料，再晚新鲜海胆该没了。”
　　“抱歉抱歉，我这里临时出了点状况，没来得及跟你说。我发个地址给你，你过来接我好吗？”张婉乔的声音满是歉意，还带着些突然改口的不自然，“等一会见了面，我再跟你详细解释。”
　　“好，那你先忙，我收到地址就过来。”林皓没再多问，干脆地应下，便挂了电话。
　　张婉乔放下手机，朝前排的陈默问：“陈默，夏先生家的具体地址是？”顿了顿，又补充道，“我男朋友要来接我。”
　　夏先生？夏淳锡仍旧闭着眼，下颌线却悄然绷紧，勒出冷硬的弧度。
　　电话那端的，才是能被她自然而然唤为“宝宝”的，名正言顺的男朋友。
　　而他，原来在她心里，终究只是个不太熟络的“夏先生”。

　　7.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空气里漫着点潮湿的凉意。
　　车子刚停稳在别墅前，李医生已经候在门廊下。视线扫过陈默怀里夏淳锡泛着潮红的脸，眉头立刻皱起来：“赶紧上楼。”
　　夏淳锡的目光越过陈默的肩，落在车旁站着的张婉乔身上。她正抬手将被雨水打湿的碎发别到耳后，天光透过云层漏下来几缕，在她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他喉间动了动，想说“再等会儿”。
　　可低头瞥见自己衣不蔽体的狼狈模样，那点念头终究还是压了下去。

　　“夏总，张老师的……男朋友，把她接走了。”陈默轻手轻脚推门进来时，夏淳锡正躺在床上做雾化。呼吸罩里漫出的白雾顺着他的唇角往上飘，模糊了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线。
　　“拿……开。”夏淳锡用力偏过头，肩膀微微耸动着，努力想从面罩里挣脱出来，声音被雾气泡得发闷，“抱我下去。”
　　“李医生说您得躺着……”陈默嘴上劝着，还是顺从地帮他摘下呼吸罩。
　　“抱我……去窗边。”夏淳锡打断他。声音冷得像积了冰，根本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陈默没办法，只好小心避开他刚刚抽过血，还在一点一点往外冒血珠的手臂，将他打横抱起，一步步走到落地窗前。

　　夏淳锡本就头晕得厉害。被陈默抱起，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却仍强撑着睁大了眼，死死盯着楼下——
　　林皓身穿一件灰色长风衣站门廊外，身形修长挺拔，侧脸迎着光，线条利落。
　　张婉乔仰着头，不知跟他说了些什么。他微微低笑，抬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
　　然后很自然地低下头，在她的额角落下一个吻。她的脸颊上立刻飘起一抹少女的娇羞。
　　再然后，他牵住她的手，两人的背影在暮色中紧挨着，一步步消失在路的尽头。

　　那画面像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夏淳锡的眼底。他的呼吸骤然变重，胸口闷得发痛。
　　“夏总……”陈默忍不住开口想劝他回床上休息。
　　却被夏淳锡厉声打断：“闭嘴”。
　　胸腔里那股翻涌的戾气压不住，像野草疯长，密密麻麻缠得他喘不过气。
　　那人能健健康康地站着，能轻轻松松地牵起她的手，能无比自然地亲吻她。
　　他们是郎才女貌，天经地义。
　　而他只能被人抱着，连自己坐稳都不可能，想碰一碰她的衣袖，都要费尽全身的力气。
　　他不过是个累赘。是个废物。是个躲在暗处的小偷。就连嫉妒，都显得那么卑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