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迟》珍妮不是小妹妹

6、第四章 借一场雨（上）

　　1.
　　雨是傍晚时分突然倾落的。
　　张婉乔整理完教具，最后一个走出教学楼的时候，暮色正顺着湿漉漉的屋檐往下淌。
　　风裹着湿意扑过来，张婉乔下意识地拢了拢外套。目光穿过空旷的操场，落在校门口凤凰树下那台笨重的黑色电动轮椅上。
　　夏淳锡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雨里。他侧对着她的方向，后背微微弓着，被雨打湿的衬衫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的身形。
　　张婉乔的脚步顿住了。
　　奇怪的念头毫无预兆地冒出来——
　　夏淳锡，又是冲她来的。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已经是第四次了。
　　第一次是在文艺汇演结束后。钟校长突然出现在后台，笑眯眯地说要将她介绍给夏总。那人手指蜷缩着根本张不开，手臂的力气也微弱到抬都抬不起来，却还是坚持要和她握个手。
　　第二次是在教室外的走廊。走廊上平坦的路面明明那么宽敞，他的轮椅却恰好陷进旁边的花坛。时间地点还卡得那么刚刚好，就在音乐课下课前，就在她上课的教室外。
　　第三次是周末的画室。他的身体瘫成那样，连作画都只能将笔衔在嘴里，身边却连个陪护的人都没有，前两次见面时在胸前紧紧扣住的束带也没有固定好。还有他未完成的那张画——那分明是她上周在草坪上带孩子们玩游戏的场景。他不仅画了下来，连她身上穿的鹅黄色裙子，头上戴的红色蝴蝶结，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承认自己对他动了恻隐之心。
　　他被困在这样一副残破的躯壳里脆弱无助的模样，他求助的目光望向她时卑微的神情，让她很难不动容。
　　可对他的感觉也仅限于同情。
　　就像路上看到流浪的猫狗蜷缩在屋檐下，会想递过去一点食物，却不会想把它们带回家。
　　可他看她的眼神不一样。那眼神太复杂，像藏着一片深海，有小心翼翼的试探，有沉甸甸的期待，甚至有种……孤注一掷的执拗。
　　哪怕他从未将这一切说出口，她还是觉得莫名发慌。
　　他就像一个无法预测的漩涡，似乎正试图以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强行闯入她的生活。
　　可她有男朋友，有喜欢的工作，并不想这安稳的生活轨迹被他的出现轻易打破。

　　张婉乔咬了咬下唇，转了个身，脚尖调转向侧门的方向。
　　也许推开那扇门，就能把这场雨和那个隐隐带着危险气息的人，一起隔绝在身后。
　　张婉乔的一只脚已经朝前迈了出去。一阵风刮过，掀起更大的雨帘。
　　她下意识地回头看去。
　　却见夏淳锡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过头来，也正远远地望向她。
　　雨雾蒙蒙，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但目光相接的那个瞬间，她仿佛听见了他无声的挽留。
　　“唉。”张婉乔轻轻叹了口气，“算了。”她低声说服自己。
　　然后撑起伞，深吸一口气，朝着那棵凤凰树快步走去。

　　2.
　　“张老师……”张婉乔将伞倾斜，挡住夏淳锡的轮椅上方那一小片雨幕的时候，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光亮。但随即，又黯淡了下去，“你好像……不太想看见我。”
　　他蜷缩的双手并没有放在轮椅两侧贴合手臂形状的凹形扶手里，而是狼狈地垂在外侧，晃晃荡荡，不时微微抽搐，大概是刚刚痉挛过，不小心掉了下去。深色的西装裤被雨水泡透，紧紧裹着双腿，完全藏不住那细弱得有些病态的轮廓，裤管内侧一块不规则的凸起更是格外清晰。
　　雨水顺着他湿漉漉的发梢往下淌，划过他苍白的脸颊，在下颌处聚成水珠，一颗颗滴落在早已湿透的衬衫上。
　　他的嘴唇冻得发白，眼尾却泛着微红，眼里的湿意，甚至浓过了此刻吸满了水份的空气。

　　“夏先生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张婉乔没敢接夏淳锡话里那明晃晃的委屈，淡淡一句，不动声色地绕开了话题：“这么大的雨，为什么不找个地方避避？”
　　“下午来找钟校长谈合作的事，让陈默在停车场等我，轮椅开到这里，没电了。”夏淳锡视线一转，移向固定在支架上的手机，“手机可能是进了雨水，自动关机了，我联系不上他。”
　　“那可真是太巧了。”张婉乔抿了抿唇，“您需要的时候永远不见人影，下了雨也不知道主动来接您，您的这位助理，好像不太称职。”
　　夏淳锡自然是听出了张婉乔的话外之意，脸上闪过一丝被戳破的慌乱，随即轻咳两声掩了过去：“张老师，可以麻烦你送我去停车场吗？我有点头晕，可能是发烧了……”
　　“发烧了？”张婉乔迟疑了一下，伸手探向他的额头——果然有些发烫。
　　她只觉心头一紧，立刻便没了与他周旋的心思，俯身将他垂在身侧的那两条晃晃荡荡的手臂捞起来，放回轮椅扶手上的凹槽里，然后推起他沉重的轮椅：“走吧，去停车场。”

　　3.
　　陈默见雨势渐大，早在车旁急得打转，却又不敢擅自违逆夏总的意思。远远望见张婉乔推着轮椅走来，立刻小步快跑着迎上，加大的黑色雨伞凑过去，护在两人头顶：“夏总，张老师，咱们先上车吧，这雨太大了！”
　　“我没关系，先照顾好你们夏总。”张婉乔抬手将伞沿又往夏淳锡那边推了推，“他发烧了。”语气中隐隐透露着几分责备之意。
　　“什么？！”陈默的语调陡然拔高，探身看了看夏淳锡的脸，见他的脸色果真泛着一抹不正常的潮红，神色顿时如临大敌。
　　他果然……不该由着夏总胡闹的。

　　陈默不敢再耽搁，引着两人绕到车后，飞快地掏出遥控器，准备开启自动坡道，将夏淳锡的轮椅送往车上带卡轮的固定位置。可目光扫过他身下的坐垫，刚要落下的手指便又顿住了。
　　“糟了，坐垫全湿透了。”陈默皱着眉，伸手试探着按了按坐垫边缘，雨水立刻顺着指缝往外渗，“这高密度海绵吸饱了水，夏总坐在上面，相当于整个tun部都泡在冷水里。他尾椎和左髋本就有几处压疮还没愈合，再这么泡上一会，怕是又要反复感染发炎，何况他现在发着烧，正是免疫力弱的时候……”
　　他转头看向张婉乔，语气里满是恳求，甚至带着点无措：“张老师，能不能麻烦您搭把手？这轮椅暂时是没法坐了，我得把夏总抱到后座去。从这里回家得有40分钟车程，他一个人肯定是坐不住，您能不能在边上帮忙稳着点，等我把夏总送到家，马上送您回去，行吗？”
　　“可是我……”张婉乔的心里掠过一丝犹豫——
　　今天是周五，她早和林皓约好，等他加完班就来幼儿园接她一起去吃那家新开的网红日料。那家店最近火得很，她还是提前了三天预约才订上的位置。刚才林皓已经给她发过信息，说快要忙完了，如果按陈默说的40分钟车程，这一来一回，时间肯定赶不上。

　　“不用……咳……”张婉乔的迟疑全都被夏淳锡看进眼里。他想开口让陈默别勉强她，可话刚出口就被一阵无力的闷咳截断，连带着呼吸都烫得灼人，身子却开始一阵阵地发冷。
　　这下怕是要弄假成真了。夏淳锡苦笑。心里那点失落和被看穿的窘迫混着头晕一起翻涌上来。
　　他原本是打着算盘的——利用自己无法自主排汗，常年体温偏高的身体，让婉乔相信自己因为淋雨着凉发起了烧，借着送他到停车场的由头再顺势邀请她一起回家，进一步拉近与她的距离。
　　可今天，婉乔从一见到他，一举一动都透露着防备，言语间也藏着质疑，面对陈默的请求更是明显的不情愿。再看自己这副不争气的身体，若真要勉强她跟他回去，无非是让她看见他更多的难堪，让她更笃信他的处心积虑。
　　或许……今天真的不是个合适的时机。

　　“夏总，这都什么时候了，您就别逞强了！”这回陈默没听夏淳锡的，壮着胆子打断了他，转头对张婉乔急切道：“拜托了张老师！您不知道，像夏总这样的高位截瘫患者感冒发烧有多凶险！他呼吸肌力量弱，痰咳不出来，积在肺里很容易引发肺炎，上次就因为一点小感冒，痰堵得差点窒息，住了半个月院才缓过来！现在必须马上回家让家庭医生安排雾化和吸痰，再抽血化验看看感染情况……”
　　雨还在哗哗地下，砸在伞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张婉乔的目光落在夏淳锡身上。那人瘫靠在轮椅上，头微微歪着，像是烧得没了力气，胸口起伏的频率也愈发局促起来。到了嘴边的拒绝，终究是咽了回去：“好吧。那就别再耽误了，赶紧抱他上车吧。”
　　夏淳锡还想再说些什么，一阵眩晕猛地砸下来，眼前顿时像被蒙上一层黑雾，视野一片模糊，喉咙也紧得像被拧足了发条，挤不出一丝声音。
　　罢了。
　　他闭上眼，任由那阵冷意裹住全身。这副不堪的身体，连句反驳的话都没有力气说，又何来什么逞强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