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迟》珍妮不是小妹妹

5、第三章 脆弱陷阱（下）

　　3.
　　“夏淳锡！”张婉乔并没有注意到，自己慌乱中喊了他的名字，“我该……我该怎么帮你？”她完全被眼前突发的状况骇住，手忙脚乱地想去扶，又怕不小心伤着他，最后膝盖一软，跪坐在了地上。
　　“没、没事……就是肌张力，突然上来了……坐不稳……”夏淳锡咬着牙，声音有些发闷，身体一动不动地僵在地上，目光仍努力望向她，“张老师，我自己动不了……”带着一丝脆弱的恳求，“能不能……抱我坐起来……”
　　“我……我试试看。”张婉乔咬着唇半蹲下身，小心地握住他被压在身下的左手腕慢慢往外抽，刚挪出来，那单薄的手掌就一阵剧烈的抽颤，蜷缩内扣的手指敲打在她白皙的腕间，看起来倒像是在努力回握她。

　　“现在我慢慢把你扶起来，有哪里不舒服要马上跟我说。”张婉乔轻声说着，用左手掌心扣住夏淳锡的后颈，另一只手从他的腋下穿过，抵住他的肩胛，试着往上抬。
　　可他的上半身软得发沉，刚离开地面寸许，腰部就塌了下去，整个人往侧面歪，左腿不受控地甩了一下，卷到脚跟处的袜子彻底滑脱，露出苍白下垂的脚尖和挤成一团的脚趾。
　　张婉乔赶紧松了劲，让夏淳锡慢慢靠回到地面上，然后换了个姿势，一只手托住他的后颈和后背，另一只手穿过他的膝弯。
　　指尖好像触到裤管内侧固定着一个装着温热液体的袋装物，隐约还能摸到延展出的管子的轮廓。张婉乔手指一顿，没敢多问，只继续借着膝盖的力气猛地上挺。
　　他的身体在她怀里打了个晃，半蜷的姿势被强行拉开，双腿拖拽着蹭过地板，终于勉强以坐立的姿势挪回了轮椅边。

　　张婉乔试图让夏淳锡先背靠着轮椅前侧坐定。可手臂刚从他瘦得硌人的背后抽出来，想去扶他的肩膀，他就像完全失去了支点一般，身体止不住地往下滑。
　　“不行……”夏淳锡声音发颤，“我坐不住……”
　　张婉乔没有办法。只好先跪在地上，让他半靠在自己怀里，保持着一只手撑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稳住他的膝弯的姿势，这才勉强维持住平衡。

　　“张老师……”怀里的人突然偏过头来，温热的鼻息拂在她修长的脖颈上，声音轻得像叹息：“你，怕我吗……”
　　“为什么要怕你？”张婉乔一怔。
　　“怕我的身体，怕我的残缺……而且……”他的声音微微发涩，“刚才碰我腿的时候，你已经摸到了对吗……”
　　“是不是，很恶心……”他顿了顿，又继续说，“我这个样子，很难看吧……”语气卑微，姿态像是低到了尘埃里。
　　张婉乔惊讶地望向夏淳锡——初见时西装笔挺、神情冷硬的他，此刻正衣着凌乱、狼狈不堪地被她圈在怀中，刻意压低的睫毛上隐隐蒙着一层雾气，额角还带着刚刚磕出的红痕，委屈得像个迷了路的孩子。
　　“我不怕。”张婉乔的的心中泛起酸涩，手臂下意识地又收紧了一些。
　　“你的身体只是载体，就像这些画具。”她缓缓道，温柔的语气里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安抚，“重要的，是你想画出来的东西。”
　　目光无意识地飘向不远处翻倒的画架上夹着的，他未完成的画作——
　　鲜绿的底色上，一抹穿鹅黄色的身影正被一群小小的影子围在中间，发间红色的蝴蝶结格外显眼。
　　“谢谢你。”夏淳锡沉默了片刻，鼻息再次拂过她的颈侧，声音里突然带了点湿意，“第一次……有人跟我这么说。”

　　“我试试看把你抱回轮椅坐着好吗？”张婉乔望着那抹鹅黄色的身影愣了愣神，柔声道，“坐在轮椅上总归稳当一些，总这么靠着，你可能也不太舒服。”
　　她刚微微发力，想调整姿势托住他的腰，怀里的人就猛地一颤，肩背瞬间绷得僵硬，喉间挤出一声压抑的抽气声。
　　“别……”他的声音碎在她的颈窝，带着明显的痛意，“疼……”
　　“疼？”张婉乔立刻松了手，不敢再妄动，“哪里疼？是不是额头磕伤的地方？”
　　“不是……是神经痛。”夏淳锡摇摇头，“像电击，像针扎，像火烧……从受伤的那天起，15年，24小时，没停过……”
　　“再、再抱我一会儿，好不好……”他无法抓握的左手在她的衣摆间轻蹭。尾音却被一串闷哼截断。
　　“对不起……每次见面，都这么狼狈。”他停顿几秒，缓过劲来，才又重新开口：“可是狼狈，本就是我生活的大部分……”

　　张婉乔没说话。只默默更紧地环住他，让他的重量更安稳地靠在自己怀里。
　　“像电击、像针扎、像火烧 、15年、24小时”这几个字词在她心里反复碾过，沉甸甸的，让她喘不过气。
　　她没法想象，四肢无法动弹的他，拖着这样破碎的身体，是怎样咬着牙，在一个又一个孤独的深夜里，将这些疼痛一点一点地咽下去。
　　一层水汽轻轻蒙上视线，让眼前的轮廓都变得模糊。
　　原来那些看似坚硬的疏离，不过是裹在外面的一层薄壳，敲碎了，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疼。

　　4.
　　“夏总，您这又是何苦……”陈默拿出沾了碘伏的棉签，小心翼翼地给夏淳锡额头上的伤口消毒，一边涂，一边劝道：“您这身体本就经不起折腾，皮肤愈合能力也不好，万一再伤着什么其他部位……”
　　夏淳锡却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你懂什么？”他侧头看向陈默，眼里的光芒近乎炫耀，“她心疼我了，她为我哭了，她抱我抱得那么紧，她对我……那么温柔。”

　　陈默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他这位十几年不近女色、和异性多说一句话都嫌麻烦的夏总，好像是正式确诊恋爱脑了。而且，还病得不轻。
　　可他记得那天汇演结束，男老师们闲聊间透露，张老师已经有男朋友了，对方还是个优秀的公务员。
　　跟在夏总身边这么多年，再没有人比他更希望从来孑然一身的夏总能早日将人生大事尘埃落定。
　　可这一次，他却私心盼着，夏总能早点看清现实，知难而退。

　　陈默轻轻叹了口气。准备把从地上扶起的画架往墙角挪。却被夏淳锡叫住：“摆回去。”
　　“啊？”陈默愣了愣。
　　“摆回原来的位置。”夏淳锡的目光坚定地落在那幅未完成的画作上，“我要继续画。”
　　陈默只好依言把画架又摆回夏淳锡的轮椅前。又手脚麻利地根据他的指示，用特制的画笔沾上调好的颜料，递到他的嘴边。
　　刚在一旁站定，便看见夏淳锡扭动脖颈，用嘴控制着画笔在画布上慢慢移动，在那抹鹅黄色的身影旁，歪歪扭扭地添上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小人。

　　原来，喜欢一个人会变得卑微。连求来的怜悯，都变得如此珍贵。

　　你会怪我吗？婉乔。
　　如果你知道，我一次次都是在利用自己残疾的身体，骗取你的同情，换来你的靠近……
　　你会觉得很可耻吧。
　　我也这么觉得。
　　可是我真的想不出别的办法。
　　这副残缺的身体……
　　这样破碎的命运……
　　从没给过我公平竞争的机会。
　　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