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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脆弱陷阱(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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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值班室里,张婉乔刚在值班记录本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将钢笔插回笔筒,放在桌面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屏幕亮起,上面跳动着一个未备注姓名的陌生号码,归属地显示为本地。
“喂?”张婉乔犹豫两秒,还是接通了电话。
“张老师……”听筒里传出的声音似曾相识,带着刻意压抑的喘息,“是我,夏淳锡……”
张婉乔握着手机的手不自觉地收紧。眼前浮现出对方的样子:单薄的身子深陷在轮椅里,被胸前横亘着的黑色束带勒出嶙峋的轮廓,被腕托固定住的双手不时微微抽颤,手指骨节扭曲成不自然的弧度,苍白的脸颊隐在阴影里,目光却有着穿透人心的锐利。
“夏先生?”她顿了顿,疑惑道:“请问有什么事吗?”
她记得他们上周才刚见过面,也恰巧替他解了一次围。但她好像并没有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更没有与他熟悉到可以私下联络的程度。
“我在……艺术楼108画室。”夏淳锡的声音略显沙哑,呼吸也有些急促,似在忍受着痛苦,“用嘴画画的时候,不小心把颜料弄进了眼睛,现在左眼睁不开了,很疼……”
“陈默去停车场取东西了,我现在一个人。”张婉乔听见背景音里隐约传出颜料管滚动的哗啦声,“我的手,动不了,能不能麻烦你,过来帮帮我……”
张婉乔愣了愣。没有立刻回应。心中满是疑虑:今天是周日,四肢瘫痪的夏淳锡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他们幼儿园的画室,又为什么会知道她今天也在学校里?
“突然想画画,就跟钟校长借了画室,怕影响孩子们上课,才选了周末。”夏淳锡像是猜到了张婉乔的疑问,兀自解释道,“刚才来的时候,看到公告栏里的值班安排,今天是张老师的班。但如果张老师不方便的话那就……算了。陈默过一会儿也就回来了。”
“不行,不能等。”张婉乔几乎是脱口而出。
108画室张婉乔常用。一般只提供给美术老师备课用,而不对孩子们开放。里面除了有孩子们专用的水溶性颜料,还有成人使用的油性颜料,一小部分甚至含有酸碱溶剂的成分,如果不及时处理,可能会灼伤眼球和角膜,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
夏淳锡的身体残障已经如此严重,假如视力再因此受损的话……
张婉乔不敢想。
“颜料进眼睛必须马上冲洗。”她不再迟疑,迅速抓起放在椅子上的背包,“不要乱动,我马上过来。”
2.
虚掩的108画室门缝里漏出暖黄色的灯光。张婉乔握住门把,一把推开。
画室的地板上散落着几支彩色的颜料管,打翻的调色盘里残余的颜料正顺着木纹缓缓流动。
画架前,夏淳锡佝偻着背坐在轮椅中,左眼半眯着,眼周和脸颊上分布着星星点点的黄,特制的画笔滚落在他细弱的大腿上,笔尖的黄色颜料已经在深蓝色的西装上晕开一片浑浊的绿斑。
这是张婉乔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夏淳锡身体的困窘。他甚至没有能力把那支掉落在腿上的笔拿开。
这时,夏淳锡突然绷紧了左肩,左手痉挛着向上艰难地抬起,似乎想尝试着去触碰自己的眼睛。
“别......”张婉乔的警告还未出口,夏淳锡的身体已经被这用力过猛的动作打破了脆弱的平衡,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左侧歪倒过去。
他的左臂向下垂落,在轮椅扶手旁无力地轻晃,腋窝堪堪抵住扶手,勉强卡住下滑的身体,脑袋也歪向一边,顺势垫在倾斜的左肩上,苍白的脸几乎就要贴到轮椅扶手。那脆弱又无助的模样,看得张婉乔呼吸一紧,心里酸胀得发疼。
她快走几步上前。右手掌心虚虚托住他倾斜的左肩胛骨,指尖轻轻扣住他肩头的衣料往回带,左手则稳稳按住他的右肩发力,慢慢将他的身体扶起,直到他的上半身渐渐贴紧轮椅靠背。然后再腾出右手,用指腹轻推他歪向左边的脸颊,帮他把脑袋摆正。最后双手又不放心地在他肩膀上轻轻按了按,确认他坐稳了,才慢慢收回手。
“张老师……”夏淳锡微微喘息着,“眼睛……疼。”一滴混合着颜料的泪水从左眼滑出,落在她的手背上。
浑浊而滚烫。
张婉乔的目光扫过地面上散落的几支颜料管,捡起其中一支——角落里用小字清晰地标志着“水溶性”字样。
悬着的心悄悄落下,张婉乔立即侧转身,打开一旁的储物柜,一边取出一瓶全新的生理盐水开封,一边不忘安慰夏淳锡:“没事的,别紧张,颜料是水溶性的,我马上用生理盐水给你冲洗,很快就会好。”
说罢干净利落地拧开瓶盖,右手拿着瓶子,左手轻托他的后脑勺向后仰,半俯着身子将瓶子里的液体缓缓滴进他的左眼。
“眼睛稍微睁开点。”她轻声引导着,“会有点凉,忍着点,很快就好。”
夏淳锡瑟缩了一下,左眼本能地想闭,被她用指腹轻轻撑开。
黄色的颜料混着盐水从眼眶淌出,在脸颊上冲出一道浅痕。张婉乔又持续滴了几滴,直到冲出的液体完全透明,才放下手中的盐水,用棉纱吸去眼周残留的液体。
“我好多了,谢谢张老师。”夏淳锡睁开左眼,试着眨了眨。虽然看上去仍是泛红,但视线已经清明。
张婉乔松了口气,将生理盐水放回柜子,转身准备收拾地上的一片狼藉。
她背对着夏淳锡,所以并没有看见——他原本放松的双肩突然用力地向上耸了耸,肌力微弱的左手微微抬起,腕部绷紧内勾,精准地触发了整条手臂的痉挛。然后低下头,脖颈用力地一下下点着,一次次带着上身一点点前倾,最后借着这股痉挛的冲劲,整个人从轮椅上朝前翻落,额头重重地磕在了画架的木框上,将画架一起撞翻在地。
张婉乔的指尖刚触到地上打翻的调色盘,身后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混着画架倒地的“哗啦”声。她浑身一激灵,猛地回头——
笨重的电动轮椅还稳稳地停在原地,原本立在夏淳锡面前的画架却已经被撞翻一旁。而他本人正半蜷着身子,歪倒在轮椅前的地上,唯一还能够活动的左手被压在身下,右臂僵硬地垂在身侧,变形的手腕以一个怪异的角度抵着地面,手指震颤着,骨节一下一下不受控制地蹭着地面。两条细弱的腿则是交叠着拧在一起,压在下面的左脚鞋子不知什么时候被甩到了一旁,白色的袜子也被蹭掉一半,松松垮垮地卷在脚跟处,露出一小块高高拱起的脚背。
她看到他的肩膀费力地向上抬了抬,脖颈也在跟着用力,像是努力想要撑起上半身。但最终只是头朝旁边歪了歪,露出额头上一道新鲜的血痕。也就不再坚持,放弃了这徒劳的挣扎,喉间挤出一声叹息般的气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