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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初遇微光(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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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青苗幼儿园的小礼堂内灯火辉煌。春季文艺汇演的舞台如同一方梦境,被夜色点亮。
为方便轮椅进出,夏淳锡被安排坐在第一排侧方的特殊席位上。
他特意换上了一身礼服款的黑色西装,衬衫领口处白色的真丝领结系得一丝不苟,苍白的脸色和佝偻的身形却已经难掩倦意,搭在轮椅扶手上蜷缩的双手不时不受控地痉挛轻颤几下,套着黑色皮鞋的双脚也随着轮椅的轻微震动不自主地摇晃。
舞台中央正上演着童话剧《豌豆公主》。
光影流转间,夏淳锡突然浑身一僵。熟悉的酥麻感如同无数细小的电流,顺着他脆弱的神经无规则地四处乱窜。异常的肌张力牵扯着他蜷缩的双手隆起怪异的弧度,指节扭曲成钩状,在半空中剧烈抽搐了一阵,重重砸在轮椅扶手上,又无力地向身体两侧跌落。被束带固定在一起的双腿也开始痉挛,隔着西裤剧烈地震颤,带动轮椅在地板上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陈默一个箭步跨上前,侧身挡住旁人的视线,单膝抵住摇晃的轮椅,双手熟练地按住夏淳锡颤动的肢体,压低声音急促道:“夏总,您的身体受不住,要不我们还是……”
喉间涌上压抑的闷哼。夏淳锡绷紧了下颌,死死地咬住后槽牙,目光穿过台前纷飞的纸雪花,定格在侧幕处忙碌的身影——
张婉乔穿着洁白的公主裙,正弯腰为小演员整理裙摆。发间的水晶皇冠折射出的碎光在阴影里明明灭灭。
“丹曲林……”夏淳锡从齿缝中艰难地挤出破碎的指令,“最大剂量……”
轮椅悄无声息地滑入观众席侧后方的阴影区。陈默按照夏淳锡的指示,迅速将药剂推入静脉。
透明的药液在体内扩散开。夏淳锡紧绷的身体骤然松懈,剧烈震颤的四肢渐渐放缓了抖动的频率,痉挛的肌肉像松开的弓弦般慢慢舒缓。
可药效带来的松弛感同时如潮水般漫过全身,他的脖颈无力地歪向轮椅靠背,失去支撑的肩膀也跟着塌陷下去,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能任由陈默在他后腰处塞入软垫,又往身上多加了两条束带,这才勉强维持住坐姿。
“这样会不会……不太好看。”夏淳锡哑声问道,眉眼间难掩失落,全然没了平时凌厉果决的气场。
他没有力气低头细看。但想来经历过这场痉挛,为了今晚精心挑选,熨烫得笔挺的西装大概已经布满褶皱,极力维持的体面也已经剩不下几分。
“不会的,您别多想。”陈默轻声安慰着,内心不禁暗叹了句可惜,接着劝道:“下一个节目才是张老师,您在这里多歇会儿。”
话音未落,夏淳锡突然蹙眉,喉结艰难滚动着示意台侧——
张婉乔已经整理好最后一个孩子的头饰,正提起裙摆准备踏上舞台入口。蓬松的公主裙如同蓄满月光的云朵,衬得她脸上的妆容愈发精致。
“回前排。”夏淳锡虚弱的声音里满是催促。
轮椅刚在观众席前排停稳,轻快的圆舞曲骤然奏响,张婉乔手牵系着天鹅绒缎带的小舞者们登上舞台。
她洁白的公主裙摆缀满珍珠,随着舞步扬起细碎微光。孩子们戴着银线编织的南瓜造型帽,腰间系着雪白缎带铃铛,跟着她跳起《灰姑娘》的午夜舞会片段。
当她踮脚旋转时,裙摆层层叠叠散开,发间水晶皇冠与珍珠舞鞋交相辉映,台下瞬间响起孩子们此起彼伏的惊叹和清脆的欢呼声。
夏淳锡的手指在扶手上微微蜷动,想要跟着鼓掌的冲动汹涌地漫上心头。他才猛然惊觉,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二次产生这般从未有过的妄想。
孩子们蹦跳着退场时,后勤人员已悄然将斯坦威钢琴推上舞台。礼堂重归寂静,张婉乔提起裙摆优雅转身,素白指尖轻搭琴盖,像是揭开某个精心守护的秘密。
琴凳在她坐下时发出细微声响,下一秒,澄澈的《卡农》音符突然倾泻而出。她的手腕起落如蝶翼振颤,黑白键在指尖化作流动的星河,时而如月光碎银般轻盈跃动,时而似浪潮翻涌连绵不绝。琴音在礼堂穹顶激荡回旋,连空气都泛起温柔的涟漪。
她垂落的发丝随着节奏在耳畔轻晃,珍珠耳坠映着琴键反光微微发亮,雪纺裙摆如云雾般舒展,将她笼罩在朦胧的光晕里。
此刻的她,褪去了童话公主的俏皮,整个人与钢琴浑然一体,如同从古典画卷中走出的缪斯,周身散发着静谧而庄重的艺术气息,仿佛所有的光与影都只为衬托这场指尖上的盛宴。
夏淳锡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舞台,浓密的睫毛随着流淌的琴音轻颤,深邃的眼眸中晕染着近乎虔诚的痴迷。
那些如影随形的病痛也被暂时忘却,悄然淹没在这潺潺的琴音里。
当《卡农》的主旋律即将收尾,张婉乔突然抬手拂开额前碎发,指尖在琴键上划出一串欢快的切分音。
“孩子们,还记得我们在班上唱过的吗?”她侧过身,对着台下眨了眨眼,清脆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响起,带着灵动的俏皮。
不等孩子们回应,她已轻启樱唇,唱出那首改编版的《卡农 in Love》:“我爱着你爱着你,像 do re mi fa so la si 连一起——”
“永不分离那是不变的真理……”台下的孩子们立刻兴奋地跟唱起来,稚嫩的童声与她清澈的嗓音交织,瞬间将古典乐的庄重氛围点燃成欢快的海洋。
夏淳锡怔怔地看着她提起裙摆,轻盈地跳到舞台边缘。皇冠险些滑落,却被她笑着用手背顶了回去。
此刻的她,不再是那个沉浸在古典乐世界里的高冷缪斯,而是化作盛夏里一团灼热的火焰,将周遭空气都点燃成躁动的涟漪。
“永恒的爱配上永恒的旋律……”张婉乔唱到这句歌词时,眸光不经意地掠过前排,与夏淳锡的视线短暂交汇。舞台妆的金粉在她眨眼间熠熠闪耀,仿佛将整个星空都揉进了她的目光里。
那眼神清澈如溪,并无半分刻意,很快又移向了别处。可他却如遭雷击,深深地陷了进去。
她可以是蹲在樱花树下耐心教孩子们画画的张老师,也可以是站在聚光灯下光芒璀璨的艺术家。
她可以弹奏出云端般圣洁的古典乐,也可以用改编曲轻松唤醒人间的烟火气。
这般矛盾又迷人的反差,让她的美丽有了千万种模样,每一种都精准撞进了他心底。
原来,钟校长那面带着欣慰和赞赏说出的“青苗幼儿园的骄傲”,竟已是对她最克制的形容。
4.
音乐结束时,礼堂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演员们纷纷登台谢幕,为这场春日汇演画下句点。
夏淳锡努力撑起在肌松药作用下沉重得如坠千斤的脖颈,艰难转向身旁的钟校长:“钟校长,能否请您……帮忙引荐张婉乔老师?”
钟校长镜片后的目光闪过了然。热情地拍了拍轮椅扶手:“早该介绍!夏总作为教育基金的主要赞助人,可不得和咱们最优秀的老师认识认识! ”
舞台侧幕布掀起一角。还带着演出余热的张婉乔被引到夏淳锡的轮椅前。
目光触及那辆看起来十分笨重且机关重重的金属轮椅,以及夏淳锡被束带固定在座椅上畸形的身体时,张婉乔呼吸微微一顿,瞳孔极轻地收缩了下。转瞬又调整好了表情,嘴角重新扬起礼貌的微笑。
“这是夏氏集团的夏董事长,咱们青苗幼儿园教育基金的主要赞助人。”钟校长眉飞色舞地向她介绍道:“夏总在商业领域极具影响力,旗下产业横跨地产、金融、教育等多个领域,是商界公认的全能型企业家。今天能亲临汇演现场,孩子们可太幸运了!”
这是夏淳锡首次与张婉乔近在咫尺地对视。望着她泛着柔光的双眼,他只觉得浑身血液发烫,心脏失控地狂跳,撞得胸腔生疼。
却还是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极力掩盖住声音里的颤抖:“张老师,你的演奏,尤其是那段改编,非常惊艳……”
他调动起所有社交辞令,对她的才华赞不绝口,言语间流露出对她的欣赏,甚至有意无意地提及自己的身份和资源:“夏氏集团在艺术教育领域也有一些资源,或许可以……”
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张婉乔的表情变化。
她的反应却有些出人意料。当校长介绍到 “夏氏集团董事长”、“教育基金赞助人” 、“全能型企业家”等头衔时,她并没有露出任何讶异的神情,就连睫毛都未颤动半分,仿佛那些金光闪闪的标签与她并无关系。
“谢谢夏总夸奖,其实是孩子们想让音乐更有趣。”张婉乔点头致谢,浅淡的笑意始终停留在唇角,眼神里却带着一丝疏离。
“也谢谢夏总的好意。但我认为,教育是用心浇灌,不是资本堆砌。”她的目光平静无波,却字字掷地有声。像颗石子投入深潭,惊起他心底的震颤。
“抱歉,夏总,我还要去照顾孩子们卸妆,先失陪了。”张婉乔显然并没有对眼前这位将资本优势挂在嘴边的夏总产生什么特殊的好感,也没有与他继续深入交流的意愿。微微颔首,就准备转身离开。
“张老师!”夏淳锡脱口而出,同时调动全身仅剩的力量,缓缓将左手从轮椅扶手上艰难地抬起。
这是他全身唯一还能够自主活动的肢体,残存的肌力却极其微弱,手肘刚抬离扶手不足五厘米,整只手便如触电般震颤,五指不受控地张合,指尖痉挛着朝她的方向晃动。
站在轮椅旁的陈默瞪大了眼睛,一脸的震惊。夏总向来忌讳在人前暴露出肢体失控痉挛的丑态,以身体不便为由婉拒过无数次商业伙伴的握手,甚至曾因自己擅自安排了相关环节而大发雷霆。
可此刻,他竟主动朝着一个初次见面的女人伸出了那只被他视作耻辱的瘫手,努力地作出了握手的姿态。
“能否……与我握个手。”夏淳锡从齿缝中挤出这句话,肩颈的肌肉因用力而剧烈收缩,被束带牢牢固定住的上身仍因发力而不自主地向前倾斜。那漆黑的瞳孔中映出张婉乔发间皇冠头饰发出的碎光,也藏着陈默从未见过的脆弱,“抱歉,我只能做到这样……”
张婉乔的目光在夏淳锡随着抬起的高度一点点增加抖得愈发剧烈的左手上停留了两秒。随即伸出右手,在它就快脱力跌落之前稳稳地托住,纤长的手指慢慢收拢,轻轻地将它包裹其中。
她感受到他手掌上的皮肤因为痉挛而紧绷,整条手臂都在止不住地战栗。于是指腹又安抚般地顿了顿。
夏淳锡的身体猛地一僵。受损的神经无法向他传递任何触感。他却清晰地看见自己不受控震颤的肌肉在她的掌心下渐渐平息。
他努力地想象那抹触碰的温度。十年来,这具残破的身躯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渴望感知。
张婉乔并未在这个动作上过多地耽搁。很快又用掌心虚扶着夏淳锡的手腕,缓缓将那只手放回了轮椅扶手,直至指尖确认扶手抵住他的掌心,才慢慢抽离。
“夏先生保重身体。”她匆匆告别,转身离去的背影看不出一丝多余的留恋。
夏淳锡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后台,心里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
除去那些她不为所动的金光闪闪的头衔,他不过是个连抬手都艰难的废人。
能让她短暂停留的,或许就只剩这份令她怜悯的脆弱。
5.
陈默推着夏淳锡的轮椅顺着礼堂侧门平缓的坡道缓缓下行。肌松药的余效和整晚的疲惫让他连眼皮都难以完全睁开,只能半阖着眼,整个人都深深地陷进轮椅中。
“张老师真是咱们全校……不,应该说是所有男同志的理想型。”三名年轻男教师从廊柱阴影里转出。走在最前,穿藏青色polo衫的青年压低声音,“人长得漂亮,性格又温柔,还那么多才多艺。”余光不经意地扫过轮椅上僵直的身影。
听到“张老师”三个字,夏淳锡涣散的瞳孔突然收缩。他用尽全身力气撑开沉重的眼皮,将朦胧的目光聚焦在不远处交头接耳的身影上,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屏住。
“那是。”另一名戴金丝眼镜的男教师扶了扶镜框,“张老师今晚那首改编绝了。上次校庆晚会也是,她弹完肖邦的夜曲,全场掌声愣是停不下来。只可惜……”他突然凑近同伴耳边,“已经名花有主了。好几次下班我都看见她男朋友开着车来接她。人长得又高又帅,和张老师还是挺般配的。听说……是教育局的林科长。”
“名花有主……林科长……” 夏淳锡的睫毛猛地颤动,口中喃喃地重复着。心脏像是被无形的铁钳绞紧,连呼吸都成了尖锐的刺痛。
他缓缓闭上眼。脑海中反复回放着张婉乔温柔托住他手掌的瞬间,她在舞台上与他目光交汇时那眼里流动的星河,以及……她站在他面前时那礼貌却疏离的表情。
是啊,她那般璀璨夺目的存在,又怎会与他这样一个被困在轮椅上,连自己都照顾不了的残疾人产生关联……
那道划破他灰暗世界的微光,是否只能短暂地照亮他一瞬间,终究又要消散在别人的世界里。
《卡农》的旋律在他耳畔反复奏响。胸腔里沸腾的不甘翻涌成海,灼烧着他的每一寸神经。夏淳锡用力咬紧嘴唇。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散开来。
不……他不允许!
他要这旋律永不停止!他要她成为他生命里永恒的回响!
无论前方等待他的,是怎样的疯狂与毁灭。
他愿赌上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