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虫书堂》红赝

16、书堂旧事

　　李小古睁开眼睛，见到一灯如豆，灯旁一人伏案写字。
　　那人表情专注，运笔端正，垂眸凝神，望过去就如同一幅画。
　　李小古一时不敢出声惊扰。
　　“你醒了。”倒是那人头也不抬，淡淡出声道。
　　“啊、是。”李小古忙坐起来道。
　　“你误闯此地，既然醒了，那就赶紧离开吧。”那人道。
　　李小古一愣，想到自己经受战乱失去家人独自流浪的遭遇，低垂下头：“我……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对方微蹙眉，却道：“此地无法留客。”
　　李小古脸皮还没有厚到听主人这样说他还能硬留下来的地步，便跌跌撞撞爬起来，往门外走去：“那、那我现在就离开。”
　　可惜走了才没几步，只觉得头晕眼花，“咚”的一下，李小古再度扑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再一次醒来，天光已大亮。
　　李小古环视周遭，屋子里空无一人。
　　他转过头，就见床边有一碗豆饭。
　　李小古的肚子咕咕叫，但仍是等了一会儿，依旧未见到有人进来，便低声道了一声谢，将豆饭一点一点吃得干干净净。
　　吃饱了，他总算有了起床的力气。
　　李小古走到桌案前，看见那上面摊开的竹简。
　　他看得有些出神，只可惜他一个字也不认识。
　　“你可以下榻了？”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道。
　　“啊！”李小古猛地清醒过来，看向门口来人。
　　那人容颜如玉，白衣翩然，被日光笼罩在内，看起来不似凡人。
　　李小古忙低头道：“谢、谢谢您的救命大恩。”
　　来人淡道：“你我或许有缘，既然你无处可去，我便收留你一阵。”
　　“真的可以吗？”李小古又惊又喜，看着对方道。
　　“此书堂并不对外开放，你能进来此地，必有其因果，不若待一阵再看罢。”
　　李小古听不太明白对方的话意，但总归有地方能暂时让他容身，这使得李小古有些高兴，也松了一口气。

　　“想学认字？”书堂主人对着正用树枝在院子里划线的李小古说道。
　　李小古点点头。
　　“为什么想学？”
　　“因为……我想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李小古说道。
　　“识字了就会变得有用吗？”书堂主人问。
　　李小古点头：“父亲告诉我说，如果识字就能当官了。”
　　“为什么想当官呢？”
　　“因为我想帮助那些受压迫的穷苦百姓。”
　　“可是你知道吗，那些压迫也来自官员。”
　　“我知道，所以我绝对不要成为那样的人！我要做一个好官！”李小古认真地说道。
　　“既是如此，那我便带你入门吧。”书堂主人道。
　　李小古又惊又喜，顿时朝着书堂主人叩拜下去，正要喊“师父”，却被对方制止，李小古只好直起身，疑惑地抬起头看他。
　　“不必行此大礼，日后你会有别的师父，我带你入门，不过是希望文字能被更多的人所认识。”书堂主人淡淡道。

　　自那日起，李小古就跟着书堂主人开始认字。
　　李小古很聪明，过目不忘，书堂里最多的就是书，这让李小古像是一只老鼠掉进了蜜罐里，每日孜孜不倦，多认识一个字都好。
　　当他认识越来越多的字，就开始追溯文字的源头，从而得知“仓颉其人，生而齐圣，有四目，观鸟迹虫文始制文字以代结绳之政”的传说，不禁好奇地问书堂主人：“这是真的吗？”
　　“‘有四目’一事显然是假的。”书堂主人道。
　　李小古想想也是：“这样想来，是将仓颉这个人神化了吗？”
　　识字越多，李小古对于一些事的看法也逐渐有了自己的见解。他觉得在不识字之前一切都是混沌的，没有依据可以遵循，而在识字以后，许多事就像文字一样变得可以用眼睛辨识，可以利用头脑分析，然后得出自己的结论，不管是对是错。
　　书堂主人对这个话题似是并不感兴趣，只道：“你差不多可以离开了。”
　　李小古一愣，抬头看他，书堂主人的脸上很少有表情，此刻说出这句话来也一样还是淡淡的。
　　只是他认识这个人越久，就对他越感到好奇。
　　首先是这个人不知姓名。
　　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当他想要问及此事的时候，书堂主人却道：“书堂里就你我二人，我若不是在自言自语，自然是同你在说话，反之亦然。”
　　一句话，将李小古堵得哑口无言。
　　其次是这间书堂，说是书堂，可书堂里从来没有来过客人。
　　但书堂里的书却超乎寻常得多。
　　即便是李小古这样没什么见识的人，也意识到书堂的藏书量绝对不一般。
　　那么大的藏书量，却从来没有客人，书堂主人亦不知姓名，怎么想都令人觉得神秘非常。
　　李小古想到当初书堂主人说他是误闯进来的，可他究竟是如何误闯的，如今回想起来，却十分模糊，甚至可以说完全不记得他是怎么进的书堂。
　　“离开”是李小古并不愿意涉及的话题，只是他自己说过认字是为了要做官，那么离开就成了必然，而且是越早越好。
　　然而一想到要离开，李小古就觉得很是舍不得。
　　也不知是舍不得人还是舍不得这里那么多的藏书。
　　“如果我离开了，偶尔还能回来看看吗？”李小古不禁问。
　　书堂主人道：“恐怕不能。”
　　李小古愣住：“为什么？”
　　“书堂并非常人能见，你误闯进入，已属意外。”
　　李小古再一愣：“书堂并非常人能见？这是什么意思？”
　　书堂主人看了李小古一眼，说道：“此间是独立空间，你能进入我也甚感意外，我曾说过，你与书堂或许有些许因果也未可知。”
　　李小古呆愣了好半晌，才理解到书堂主人究竟在说什么。
　　他瞪大眼睛，看着书堂主人，都不知道该怎么问，问些什么好了。
　　“你若想要实现自己的愿望，就不能一直待在这里，明白了吗？”书堂主人淡淡地道。
　　于是再是舍不得，李小古也清楚他必须离开了。
　　离开的那日，书堂主人给了他一根竹简，对他道：“你带着这个，必要的时候可以取出来看。”
　　“必要的时候？”李小古不解。
　　“到了那个时候，你就知道了。”书堂主人说着，又道：“用完以后，切记将此简烧毁，如若留下此物，必遭大祸。”
　　“大祸？”
　　书堂主人点头：“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祝你得偿所愿。”
　　李小古非常不舍地离开了书堂，就在他一步迈出书堂的一刻，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下一瞬间，他就身处在一座荒山之中，而身后竟是什么都没有。
　　李小古愣怔了好一会儿，最后摸了摸怀里的那根竹简，确定竹简还在，才终于相信书堂的存在并非是自己的一场梦。

　　傍晚时分，李小古浑浑噩噩走进一个村庄。
　　这是个很小的村庄，距离荒山很远，从荒山下来，到处都无人烟，李小古走了几个时辰，才终于走到这里。
　　“你是谁？来我们村做什么？”村口一个村民有些排外地问他。
　　“我叫……”李小古正要开口回答，忽地发现他想不起自己姓甚名谁了，“我叫……”他张了张嘴，脑中依旧是一片空白。
　　“你到底是谁？”村民见状，直觉他不是什么好人。
　　——必要的时候可以取出来看。
　　脑海中响起这样一句话，可李小古却想不起来说话的人是谁。
　　然而他下意识伸手入怀，从怀里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根刻着字的竹简，上刻了四个字：斯人姓李。
　　李小古不由一愣，他姓李？
　　那他叫什么？
　　自己的名字怎么会忘记的呢？
　　还有，他从哪里来？又要去哪里？
　　这根竹简又是怎么回事？
　　一连串的疑惑掠过脑海，看着竹简上的字，和村民的敌意，他脱口而出：“李斯，我叫李斯。”随后他连忙道：“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请问下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上蔡。”

　　李斯摩挲着手中竹简，脑中再度浮现出同样一句话来：
　　——切记将此简烧毁，如若留下此物，必遭大祸。
　　至今他都不曾将竹简烧毁，只因他觉得竹简似乎与某个重要的人和某件重要的事相关，却被他遗忘了。
　　他如今已是秦朝丞相，离开上蔡以后，他拖家带口去到齐国，拜了荀卿为师，五年后来到秦国，得到秦相吕不韦的器重，然后一步一步走到了如今的地位。
　　在上蔡时的他不仅身无分文，更是没有了过去的记忆，他只记得自己的父母因战乱而死，他自己颠沛流离，无处可栖，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要做个有用的人，终止战乱，他希望世上再没有人跟他一样孤苦伶仃，无处为家。
　　随着秦朝一统，他也大展手脚，陆续统一文字、统一书体、推广隶书、统一度量衡、统一货币、统一思想等一系列举措，他一直在履行自己的承诺，要做一个有用的人。
　　可是在他的内心深处，总觉得似乎缺少了什么，或许是因为那段缺失的记忆让他总是耿耿于怀，因而尽管他一再被提醒不烧掉竹简将遭大祸，他依旧没能下定决心将竹简烧毁。
　　是夜，李斯怀着满腹心事入睡，他的睡眠越来越糟，身为丞相的他，日夜操劳，事必躬亲，他年事已高，有时候总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不该再来此地。”
　　恍然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李斯有些愣怔，不由睁开眼睛。
　　入眼是一间古朴宅院。
　　眼前一人负手而立，面色淡然，李斯望过去，只觉得似曾相识。
　　“书堂是禁地，你误闯书堂，失了名姓，竹简乃书堂之物，借你一用，可如今你一带多年，今后恐怕将要失去更多。”那人淡淡道。
　　李斯已不是当年的李小古，他尽管想不起眼前的人是谁，可是在第一时间就听懂了对方所说的话。
　　“这么说来，你应该就是与我那段记忆缺失有关的人。”
　　“可以这么说。”
　　“你说我是误闯书堂才会失去姓名，那么失去记忆也是因此缘故？”
　　“不错。”
　　“为何会如此？”
　　书堂主人沉默半晌，回答道：“凡与书堂相关的，便不会被记得，不断被遗忘。”
　　“所以我失去的记忆就只是与书堂有关的部分？”
　　“是。”
　　“究竟是为什么？”李斯不解道。
　　“你想知道倒也无妨。”书堂主人看着李斯道。
　　“因为我会忘？”
　　“不错。”
　　“那劳烦您为我解惑。”即便是这样，李斯也想在这一刻弄明白究竟是何缘故。
　　“是文字之故。”
　　“文字？”李斯一愣道：“什么意思？”
　　“文字出世，使造化不能藏其秘，鬼神不能遁其形，故而天神降下惩罚。”
　　李斯听懂了，他亦是从不识字到识字的人，不识字的时候好似懵懂婴孩，识字了之后，一切仿佛都能掌握，就像是窥得了天机一样，难怪天神要降下惩罚。
　　“可天底下那么多人都识了字，为何惩罚独独降在书堂？”
　　书堂主人晒然一笑，道：“因为仓颉是我，我就是仓颉。”

　　李斯被处五刑而死，死后灵魂飘荡无依，附在了竹简之上。
　　竹简被一人拾了起来。
　　而后，李斯便发现自己重回了书堂。
　　这让他一瞬之间想起了好多事，曾经因离开书堂而忘却的尘世记忆也忽然想了起来，更想起了自己原本的名字，李小古。
　　尽管如今他更习惯用李斯这个名字。
　　“若我当年烧毁竹简，便不会遭此刑罚了吗？”李斯不由问仓颉道。
　　仓颉摇头，只道：“大祸指的并非受刑一事。”
　　李斯不禁疑惑。
　　“我曾告诉过你，文字的诞生与天惩，而你一直不曾烧毁竹简，甚至你死了它都还在，这就意味着，你与书堂有了密不可分的关系，那么天惩自然也会降临在你的身上。”
　　李斯愣住，想起了天惩的内容：
　　凡与书堂相关的，便不会被记得，不断被遗忘。
　　“是以，你终也不会被人所忆起，你如今名李斯，但你却并非李斯不是吗？”
　　的确，他曾是李小古。
　　“死者亡魂若入轮回，便能得到新的身份，可你因书堂之故受到天惩，不会再有新的身份，因此无法入轮回，只能依附在竹简之上，这便是我所言的大祸。”
　　李斯愣怔。
　　“不过，如今我终于知晓，你与书堂的因果究竟在何处了。”仓颉又道。
　　“在何处？”李斯连忙问。
　　“天神降罚，将我困于书堂，又要我的存在泯灭于此世间，不被人所记忆，而你的到来，可解我之死局，甚至或许还能重现人世，这应该是天道故意的安排。”
　　“天神难道不是天道吗？”李斯疑惑。
　　“自然不是，天道是允许万物诞生的，唯有天神害怕文字的诞生。”
　　仓颉说罢，取出一只玉盒，打开后，见里面躺着一个雕刻得栩栩如生又精致无比的玉人像，此人像与仓颉十分相似，就听他说道：“此乃璞玉所雕琢之玉人，与和氏璧出自同一块玉石，我送你进入吧！”
　　“要我附在这玉人像之上？”
　　“正是，今后，你便是此间主人。”
　　“那先生您呢？”
　　“我有一处桃林，就在藏书库内，如有事可去那里寻我。”
　　“如此，李斯愿为先生代劳，长守书堂。”李斯一揖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