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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拾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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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过后,苦境不时细雨连绵。
降雨湿润了古镇,飞檐翘角的房屋被笼在茫茫的淡烟里,雨从屋檐滴落,珠帘一样打在地面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街上行人匆忙跑去避雨,家近的急急赶回家,剩下路途远的便都聚集在了巷子里的茶馆中,要上一壶茶,一边暖身子一边听说书人说故事。
说书先生咽了口茶水,捋捋胡须,惊堂木猛然一响,讲起了当年邪天御武之祸。
说邪天御武乃是天外魔神,自来苦境起便掀起腥风血雨,以致西武林生灵涂炭,其罪行罄竹难书,其中最暴虐之事莫过于屠杀吞噬幼小的婴孩儿,那当真是罪大恶极,天理不容!奈何他并非凡体,武力超群,多少意图挽救苍生的有志之士都有去无归,直到后来罗喉现世,才将这个大魔头除去。
茶馆里一个青年听罢皱了皱眉,不解地问:“罗喉?我怎么记得他是有名的上古暴君,听老丈所言,他倒是济世救人的大英雄了?”
“这位客官,你可知罗喉是如何战胜邪天御武的?”说书人扬起嘴角,冷笑一声,“他以万民性命铸就血云天柱,压制了邪天御武三成功力,才能战胜对手。要说穷凶极恶,罗喉与邪天御武根本是一丘之貉!他为的不过是打败邪天御武,抢夺对方的威福,何曾顾及过万众生死?后来他执掌天下,被奉为‘武君’,更是残暴不仁,远胜夏桀、商纣!”
有茶客情不自禁地感慨:“幸亏吾等生于今时,可怜了当年的百姓,真是才出虎口又入狼窝!”其他人也纷纷附议,脸上都是戚戚之色。
说书人呵呵笑了笑,端起茶碗一边饮茶一边环顾众人反应,视线扫过坐在临窗位置的一位深色衣着的中年人时,不由得顿了一下——那人与茶馆中其他茶客全然不同,他将众人的声音置若罔闻,只是手持茶杯独自饮茶,就好像与世隔绝了一样。
说书人咽了口茶水,放下茶碗继续说:“像罗喉这样大奸大邪的恶徒,人人得而诛之,奈何他也是武力非凡,百姓们被迫屈服在他的威慑之下,日日惶恐不安,敢怒而不敢言。”
茶馆中顿时响起了无数唏嘘之声。
说书人又笑了笑:“诸位客官不必怅然。正所谓邪不胜正,罗喉虽强,但普天之下自有勇者替天行道,惩恶扬善。他没有嚣张多久,就被一名叫做刀无后的盖世英雄,在月之国度以影神刀诛杀,自此百姓再不必受邪魔之苦了!”
茶客们听到大快人心的结局,不禁齐齐拍手叫好。
“除去罗喉之后,刀无后前辈受群侠推崇,创立了天下封刀,多年来锄强扶弱,式遏寇虐。再后来刀无后前辈年迈过世,由他的弟子刀无极继任天下封刀主席。这个刀无极更是一位铁骨铮铮、胸怀天下、不畏□□的好汉,正是有这样的英雄,这样的门派,武林才得以清平,少了那么多的是是非非啊!”
茶馆中一个年轻人忽然站起来,兴奋地大喊:“依我看,我们都应该投奔天下封刀,若能在刀无极主席带领下济世安民,也算不枉此生了!”
听他这样一说,茶馆里那些年轻气盛的热血青年如何还能坐得住?也都起身应和,激昂的模样好像下一刻就要拔刀去除暴安良了一样。
说书人见多了这样的阵势,早就习以为常了,径自端着小篮向每一位茶客讨要赏钱,在人群里穿梭了一阵,最终便走到了坐在临窗位置的中年人跟前。
这位中年人一直没有理会过评书的内容,似乎也没有在欣赏雨景,一个人坐在难得清静些的位子上,疏离的样子让说书人不免有些好奇。
刚刚离得远,他不曾看清楚,如今走近了一瞧,不由得暗暗心惊。这位茶客身着玄色底缀金纹的衣袍,唯有袖口处是正红色,使得一袭玄衣非但不显得暗淡,反而鲜亮夺目,身上虽然没有穿金戴银刻意豪奢,却足显尊贵,其俊朗与气概真可以用“一表人才”来形容——鬓若刀裁,剑眉凛然,俊目沉毅,鼻挺如峰,虽然已经不是青葱韶华,鬓边也出现了雪色,却没有半点岁月颓态,反而像陈酿的酒,沉淀走了轻浮,只余下成熟庄重,仅仅是靠近他,就能感受到他的气度,纵然不动声色,也是不怒自威,让人本能地去敬重。
如此人物,让说书人情不自禁地暗赞:当真是霸气张扬,风华内敛。
茶客侧目看了看说书人,正要打赏,俩人之间已凭空多出一只手来,将一块碎银子放入说书人手中的篮子内。
这是遇见慷慨的客人了!说书人仰头一看,两人身旁站着一个身着青衣、手持折扇的青年人,正笑盈盈地瞧着自己。青年生得玲珑剔透,眉清目秀,左眼眼角下方有一颗小巧的泪痣,原本模样儿就精致可人,再这样如沐春风地一笑,眉目弯弯,更是让人打心眼里觉得舒服、欢喜。
青年稍稍一歪脑袋,笑嘻嘻地说:“老人家这样赞美天下封刀,像我这么懂得感恩的人,怎么能吝啬?”
说完,俯身又对中年茶客低声道:“主席久等了,事情已办妥。”
中年人点点头,起身道:“走吧。”
青年拿起方才放在桌上的油纸伞,疾步跟上中年人,在门口撑开伞,两人一并走入茶馆外空疏的细雨里,身影在淡烟中逐渐远去。
说书人倒吸了口气,心里仔细琢磨,刚刚那青年提及天下封刀,又唤中年人“主席”,难道……
他恍然大悟。
雨还在下。
古镇的街上行人稀少,显得极为萧疏。青石路面上淌过一层薄薄的清冽雨水,向道路两侧汇去。
御不凡跟在刀无极身边,一手提着衣摆,一手撑着油纸伞。
“东品的人检查过送去的尸首,说杀手技艺虽不甚高明,但刀法他们从未见过,在刀气之中似乎还蕴藏着一种特别之气,只是他们目前尚不敢确定,如果主席需要,他们可以请寒光一舍那位……”
“这种事无需劳烦他。”
御不凡点点头,继续说:“另外,他们说尸首上有轻微的爪痕,明显不是人类的,似乎是某种野兽,但并不像豺狼虎豹。”
刀无极皱紧了眉,目光凝重,思索了一阵后,沉吟道:“不论如何,天下封刀内出现神秘尸首这件事不可张扬出去,我们不知对方身份,甚至不明对方意图,暂且按兵不动,免得节外生枝。”
御不凡抿抿嘴,然后大声叹了口气:“哎,像我这么聪明的人,还真是想不通,他要是针对天下封刀,直接伤害天下封刀内部的人就好了,何必丢外人的尸首,还是在隐蔽的地方。”
刀无极没有说话,两人沿着巷子一路走,脚步踏起清凌凌的水声。刀无极无意中瞟了一眼头顶的油纸伞,发现伞是歪的,将自己好好地罩着,再转头看身边的御不凡,因为刻意顾及他,御不凡一直倾斜打着伞,半边肩头已经淋湿了。
刀无极当即推正了伞柄,向前跨了一步,说:“我无需打伞,你自己遮挡就好。”
御不凡怔了怔,瞬间就反应了过来,一双眼睛骨溜溜一转,故意垂下纸伞,顶着微雨笑道:“主席不打,我也不打,否则让父亲知道了,又该念我了!”
刀无极回过头,正对上他明媚的笑意,仿佛三月的桃花漾在眼波中。这样撒娇耍赖的方式让刀无极也无可奈何,只好扳起他的胳膊,与他继续同打一把伞。
御不凡悄然抿嘴一笑,眼睛里都是得意。
两人出了古镇后又走了一段路程,远远望见山丘间有座寺庙。御不凡说:“主席,前面就是维摩寺了,我们进去避避雨吧,正巧夫人要我帮她还愿呢。”
刀无极锁了锁眉头,心想既然路过进去避避也无妨,只是那女人连还愿都能托付别人,可见也没有多少虔诚之心。
两人沿着被雨水冲刷过的湿滑台基登至山门。进入寺庙后,御不凡合了伞,跟随小僧侣去见主持。刀无极独自留在天王殿上,佛殿空阔安静,只有一名老僧坐禅。刀无极等了一阵,左右无事,便走到码放经文的楠木柜前,随手抽出一卷,结果将压在下面的一本经书一并带出,经书啪的一声掉落在地上。
刀无极将手中经文塞回去,俯身拾起倒扣的经书,原来是一本《坛经》。
“若于一切处而不住相,彼相中不生憎爱,亦无取舍,不念利益成坏等事,安闲恬静,虚融澹泊,此名一相三昧。”
刀无极抬头看看突然开口的老僧人,又低头看向手中打开的经书,老僧人虽然阖目,但口中诵的竟然正是该页的内容。
老僧人睁开眼,起身走到刀无极面前,慈目低垂,合掌行礼道,“悉昙无量。”然后抬起头,笑问,“施主可知何意?”
刀无极心里稍稍凛了一下,但脸上始终神色如常,“是告诫众生莫生偏执,莫起憎恶欲望,莫计较得取失去,莫在意利益成败。”说完,将经书递了给老僧人。
“虽知其意,不解其意。”老僧人接过经书,转身走向后殿,行了几步后却又忽然停下来,回首望了望刀无极,朝他莞尔一笑,然后继续离开了。
刀无极不明所以,注视着他的背影,不禁皱起了眉。
“主席!”
老僧人绕过弥勒佛像的时候,御不凡恰巧和他擦身而过,笑嘻嘻地向刀无极走了过来。
刀无极知道他办完了事情,淡淡地说:“雨也停了,我们回去。”
御不凡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天王殿。
细雨初霁,空气中带着舒润清新的潮气,令人神清气爽。
御不凡年纪轻,还是少年心性,脚步轻快地蹦着台阶,将什么烦心事都抛到了脑后。但刀无极脑海里却总是闪现着老僧人刚刚神秘莫测的回首一笑。突然,他心中莫名的打了个激灵,本能地停下脚步,回头一看,正看到山门上的刻着的对联——
自在于心轻放手,繁华尽握想回头。
不过是寻常的俗语,刀无极松了口气,转身走下台阶。
回到天下封刀之后,刀无极吩咐御不凡去见父亲与妹妹,自己回了书房。
推开书房门扇的刹那,忽然有光影晃动,刀无极眼中登时一厉,喝道:“出来!”
“你真的让人去调查尸首了?”面带赤鬼面具的月刑者从角落的阴影里走出来,声音低哑却语气轻佻地问,“你是一定要做戏到这种地步,还是真打算将我们的身份公之于众?”
刀无极冷哼一声,“你大意了,留下了残余的尸首。既然这件事是被左护法发现的,我就不能不过问。”
月刑者声音嘶哑地笑了笑,“可是如果真的将我查出来,对你也没有什么益处,不是吗?”停了一下,月行者牢牢地盯着刀无极的脸,一字一顿地说:“炽。焰。赤。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