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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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眼银戎有一个特点，姑且不能称作缺点，就是遇事总是自己一个人扛，为了维持或保护旁人的宁静，宁愿自己去掩盖、去忍耐，关于这点，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都没能改变。
然而，这世上天从人愿太少，造化弄人却太多，很多事不是你努力了、付出了就可以圆满的。
昏暗的囚室内，万年蜡晃动着橙色的火舌，光线落在炽焰赤麟脸上，勾勒出棱角分明的轮廓，将俊朗的五官浸在幽幽的光影里。他站到邪天御武面前，听对方发出桀骜的声音。
“那条小龙很有意思，若他日臣服于孤，孤会赐他生机。”
炽焰赤麟仰首漠然看着他，冷冷地说：“劝你不要打他的主意。”
“你在保护他，还是……在畏惧他？”俯视炽焰赤麟依旧平静无波的神色，即使备受讥讽也不见愤怒，许久，邪天御武扬起嘴角，露出一丝狞笑，“你们很像，都很能忍。”
“只可惜，命运悬殊，你有多不堪，他就有多光鲜，这样的人站在你面前，你一定想毁了他，是不是？”
他向前微微探了探身子，引得身上的锁链发出冰冷刺耳的碰撞声音，嗓音低哑地说道：“忍是有极限的，如果你不毁了别人，就只能逼疯自己。”
“你最该封印的不是功体，是舌头。”藏在长袖中的拳握紧了又松开，炽焰赤麟转身走向铁门，伸手按住了狴犴，正要扣动，却听背后猛然传来一声厉喝。
“站住！”
慑人的气魄让炽焰赤麟本能地僵住了动作，手停在了狴犴上。
“你转过来……”邪天御武紧紧逼视着他的背影，一字一顿道，“伸。出。手！”
炽焰赤麟心里茫然，紧紧皱了皱眉，但还是照做了。
邪天御武凝视他的手背良久，才慢慢开口，说话的语气变得诡异，不像嘲讽也不像同情，倒像是慨叹一样。
“你中毒了，他们……果真对你下手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回荡在囚室里，却在炽焰赤麟心里掀起了轩然大波。他瞬间蹙紧了眉，瞪着邪天御武，声音不由得变得急切，“这不可能！”
喊声过后，囚室里陷入一片死寂中——除了炽焰赤麟急促不安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邪天御武突然冷哼一声，“看自己的手，手指在万年蜡的光下显出青灰纹路，你中得是赤雪蒿的毒。”
炽焰赤麟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手指在烛火的映照下果然泛起青灰的细纹，若不仔细看，几乎察觉不出来。
“这种植物茎白如雪，叶红胜血，如果少量服用毒性并不强，所以很难查出，但是长期服食会令五脏衰萎，六腑溃烂，一旦加重药量，立即毒发身亡。”
炽焰赤麟猛地抬起头盯住他，“你如何知道？”
“因为赤雪蒿就生长在火宅佛狱！”
一句话，将炽焰赤麟的脑海冲撞得一片空白。
邪天御武厉声笑着，目光赫然透出暴戾，仿佛燃着灼人的火，“诗意天城物华天宝，怎么可能明白火宅佛狱的困苦！那些饥荒的火宅人因为缺少食物，就去岩海采集赤雪蒿，明知道食之必死，依然愚蠢地服用。想来横竖都是死，比起饿死他们宁愿选择毒死！”
停顿了一阵，邪天御武又不屑地讥讽道：“对你下毒的人也是愚蠢至极，他们以为只要不用诗意天城的毒药就不会被察觉，却不知道这毒药正出自火宅佛狱！哈，或许他们根本不会允许有验尸的机会，用毒药控制你，以便随时置你于死地，一旦你死了，就立即将尸首焚烧干净，然后对世人说，炽焰赤麟为阻止邪魔越狱慷慨就义，当受万众敬仰。不过这对你来说也是好事，与其憋屈的活着，不如用死换取荣光，你活着得不到的东西，相信在你死后，他们会施舍。”
“六爪罪龙，只有死，才是最安全的。”
炽焰赤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囚室的，他只是木然地向前走着，每一步都像踩在烈火上一样疼入骨髓。狭长的通道像没有尽头的黑洞，逼仄得他无法呼吸。
那个被关押多日却从不曾说过话的囚犯今天突然开了口，他悠然躺着，在炽焰赤麟路过囚室的时候，隔着铁栏闲闲懒懒地说：“人生一世何所图，可笑皆由红尘误……”
声音不轻不重，飘出囚室，炽焰赤麟兀自走着，好似没听到这句话语。
当最后一道铁门缓缓打开后，明亮如潮水一般涌入，驱散了炽焰赤麟身后的黑暗，强烈的光线令长久沉于昏暗中的双目一阵刺痛，仿佛有泪要滴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突然扑到他面前，扬起熟悉的干净的笑脸，“二哥！”
邪影白帝？未容炽焰赤麟反应片刻，已经有人牢牢拉住了他，他用微微泛红的眼睛看去，竟是天尊皇胤。
而天尊皇胤身后，站着的是紫芒星痕和碧眼银戎。
有高原的凉风吹拂炽焰赤麟的面颊，吹拂皱紧的眉心，他凝望着眼前的人，这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银戎也不曾想到，大哥他居然……”碧眼银戎说到一半忍不住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邪影白帝凑回三哥身边，努努嘴，说：“抱怨什么！只有你可以跑来这里逍遥自在，我们不许？真没道理！”
碧眼银戎哭笑不得看着弟弟，实在是不知道该对邪影白帝说些什么好。
他向来稳重，然而在得知天尊皇胤与邪影白帝、紫芒星痕一起来到天牢时，还是一下子愣住了。等到天尊皇胤真的出现在他面前，表示自己数次请求父亲召回二弟、三弟，却一直未得到应允，于是就带着与四弟、五弟过来，决心一齐镇守邪天御武时，碧眼银戎惊得目瞪口呆。
他知道大哥重情义，但是做出如此荒唐的举动还是超出了他的接受范围，饶是他这样的好脾气，都想指责大哥过分了。然而转念一想，父亲又怎么可能放任大哥胡闹，必然是像从前一样，父子各自怄气，别扭一阵，最后还是要和好的。如今父亲身体欠安，需要大哥协理政务，更不可能让大哥长久待在天牢。倘若凭借这个契机，能让二哥一起返回皇都也是好事，至少皇都人多眼杂，无论是谁想耍阴谋手段都要先掂量一下，再者，也能远离邪天御武。
天尊皇胤紧紧攥着炽焰赤麟的手，说：“吾们兄弟五人，自当不离不弃。”
炽焰赤麟看着他，幽深的眼波好像凝结了一样，一动不动。
碧眼银戎不由一哂，说：“二哥，你与大哥许久不见，镇守邪天御武的任务，便让银戎暂代吧。”
碧眼银戎知道，大哥因为命格的事对二哥更为偏爱，千方百计想去补偿，于是有意让他们多相处。他觉得大哥对二哥的好天地可鉴，二哥纵然心里真有怨气，也会因为感恩而消减——凡事喜欢往好的方向去想，这也是人之常情。
天尊皇胤拉着炽焰赤麟回到舍馆，反复说着将来一定要带炽焰赤麟回皇都。炽焰赤麟看着他喋喋不休的样子，半天没有回答一句。
天尊皇胤发现他的神色不同往日，关切地问：“赤麟，你脸色不好，是不是镇守天牢太劳累了？你放心，以后我们兄弟会一起分担。”
炽焰赤麟注视他许久，淡淡地说：“……多谢了。”
天尊皇胤本性直率，自然不懂二弟内心的波澜，体贴地劝他多休息，然后就带着邪影白帝和紫芒星痕早早离开了。
炽焰赤麟起身相送到门外，凝目看着他们三人的背影消隐，对着一片寂然的院落堪堪站了良久，才慢慢转身回了房。
不多时，副官便端着雪莲汤恭恭敬敬地进入室内，将碧瓷盅轻放在桌上，满脸堆笑地说：“殿下，你精神不好，吃些东西吧。”
炽焰赤麟怔怔地望了一眼雪莲汤翻滚的热气，缓缓抬头看向副官，问：“是你下得毒么？”
后来炽焰赤麟曾想，如果当时副官一脸不解，说自己毫不知情，他是不是真就信了？他是不是只会令副官去查一查有谁可疑，是不是就会认定是邪天御武诡计多端欺诈自己，是不是就能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可惜，现实没有给他这个余地。
这一句话犹如雷声，响彻后，天地屏息，万籁俱寂。
副官浑身战栗，手中的碧瓷盅没拿稳，“呯”的一声被碰翻了，雪莲汤淌了一桌子。副官退却两步依旧没能站稳，惊恐绝望地瘫跪在地上。
一瞬间，炽焰赤麟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已经死了，锥心刺骨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整个世界坍塌粉碎。
他问：“为什么？”
副官颤抖地回答：“巫祝将我调回皇都，说殿下是获罪于天的叛龙，会毁了诗意天城，所以派我来接近殿下，他们说……我曾是殿下的亲信，殿下不会对我防备太深。”
他说，“我们是怕殿下应了天命才出此下策，掌握殿下的性命才能防备万一。”
他说，“我也是为了诗意天城。”
炽焰赤麟眼底逐渐冷厉，却遮不住苍凉，他自言自语一样问：“只因为我是罪人命格，所以就该死，对么？”
副官没有回答。
炽焰赤麟想到碧眼银戎巴巴的赶来，想到天尊皇胤突然出现，又问：“这件事，三皇子知道么？”
副官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一掌击落，鲜血四溅。
眼前的人散做纷飞的血雾，赤蒙蒙一片，空气中笼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鲜红的血，一如炽焰赤麟的眼睛。
罪人。只因为他是罪人，所以他永远都是错的，对也是错，错也是错，连活着都是错！
只因为是获罪于天，所有的忍让、努力就都是白费力气，天大地大，却无处容身！
炽焰赤麟想，邪天御武说的对，如果他不去毁，就只能逼疯自己。
他不想害了诗意天城，他努力去摆脱噩运，可还是不行，其实他们根本不是怕他应了天命，而是盼他应了天命，这样就可以放心杀他，不用再小心翼翼，诚惶诚恐，提心吊胆，彼此折磨。他也不用再压抑痛苦。应了天命，大家都痛快！
囚室的铁门慢慢打开，炽焰赤麟一步步走到磐龙柱面前，抬手，一掌打向邪天御武。
邪天御武却连眉头都没皱，脸上还露出欢愉。身上没有被袭击的痛苦，反而感觉到力量的涌动。邪天御武笑了，这一次，还是他赢了。
“我一人之力不能撕毁全部封印，只能减弱咒力，恢复你的功体，相信以你的能为，一个月后便能突破束缚，”炽焰赤麟转过了身，负手背对着邪天御武，继续说，“那天正是双日泪星，是诗意天城节日，天牢不会有人镇守，你自行逃出，刀龙一族我自有办法处理，在那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身后传来邪天御武的声音，“你想要的孤会给你，但孤需要的不是日后的对手。”
炽焰赤麟没有回头，“当你做到你的承诺时，我自然会臣服于你。”
然后他在心中讽刺地笑，想要的？你如何知道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不知道的东西你又如何给？
我想要的，就是把那些过往，都毁了！
诗意天城，魔星祸世。炽焰赤麟想，这一步，他终究还是踏出去了。
一个月后，是双日泪星之期，这是诗意天城最具盛名的天文奇观。五龙在天牢聚齐后要轮流镇守邪天御武，因此总有一人需要在天牢内执事，只有双日泪星这一晚，兄弟几人有机会在舍馆团聚，欣赏天上壮丽的景色。
舍馆庭院里，邪影白帝缠着紫芒星痕嬉闹，天尊皇胤在一旁看着，刚毅的脸上一片柔慈。
炽焰赤麟坐在石亭中，独自斟了一杯冷酒。听到轻盈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到碧眼银戎步上台阶，向他走过来。
“今日怎么不见乌喙来，他好似很爱热闹？”
炽焰赤麟执起精致小巧的琉璃彩杯，说：“家中有事离开了，过几日就回来，不必担心。”
碧眼银戎点点头，刚转身望向亭外的三兄弟，忽然听到背后传来破碎声响，他急忙回首，看到地上无数琉璃碎片，酒水溅落，洇湿了地面。
碧眼银戎惊讶地问：“二哥，怎么了？”
炽焰赤麟握紧了松开的手掌，若无其事地对他说：“没拿稳。”
碧眼银戎蹲下身子，俯首拾起四分五裂的琉璃碎片，“很漂亮的杯子，可惜了。”
“是啊，我也不想打碎它，可惜……”
我必须打碎它。
一声巨响击碎了祥和的夜，刹那之间狂风乱作，地动山摇，天上坠落了乱石纷纷砸向大地，天崩地裂，烟尘滚滚，仿佛尘世忽然倾塌。
从舍馆外传来士兵惨厉的哀嚎与尖叫。碧眼银戎根本来不及错愕，一把拉住炽焰赤麟，将他拽出石亭。几乎是同时的，石亭石柱赫然断裂，整个石亭轰隆倒塌，被散起的呛人烟尘掩盖。
紫芒星痕因为地势摇动踉跄了一下，立即单膝伏在地上，双手稳稳撑住地面。
天尊皇胤扶住跌倒在身边的邪影白帝，尚未将他拖起，就听到有号角声传来。天尊皇胤忙昂首远眺，只见远方烟雾冲天，当即脸色煞白，惊喝道：“是天牢！”
话音才落下，就听到张扬可怖的笑声，邪天御武的身影已经浮在浓烟滚滚的夜空中，手握凫徯剑，以凌厉悍勇的姿态俯视五龙。那种藐视世间的气魄让天尊皇胤也为之心惊。
邪天御武手中长剑一挥，剑光霍霍划破长空，直向五龙逼来。五龙纷纷纵起避开，剑气击落之处天塌地陷，一片狼藉，扬起滚滚沙尘。
碧眼银戎立即拔刀，风驰电掣般向邪天御武袭去。邪天御武持剑与他相抗，招招狠戾绝伦。紫芒星痕与邪影白帝紧跟着冲上前，似紫电、极光，同碧眼银戎一并殊死相搏。
一声龙鸣响彻天地，金色的巨龙腾飞而来，宛如乘风波浪，气势与华丽惊心动魄。
天尊皇胤虽然功力略逊邪天御武，但毕竟可与雅狄王匹敌，邪天御武自然不敢轻视。
碧眼银戎趁邪天御武力战大哥的机会，以人身持刀跃起，疾刺邪天御武。邪天御武挥剑抵挡，兵刃相撞，发出喀的声响。两人拆招之际，天尊皇胤的龙气忿然冲撞而来。
邪天御武为龙气所伤，忙向后一跃，稳住气息，双剑正要再斩，却突然感觉到身上一阵无力，刚刚复原的功体竟然在渐渐流逝。
炽焰赤麟察觉到他的异样，皱了皱眉，赫然挥刀上前，直刺邪天御武。眼看只差数丈远的距离，邪天御武忽然剑光一甩，袭向炽焰赤麟。炽焰赤麟假意未能避开，中招之后身子摇摇欲坠。天尊皇胤见状心中一慌，急忙冲向二弟。
邪天御武自知功体刚刚复原，为了突破封印又耗损了大半真气，此时功力极为不稳定，不能与御天龙族多做纠缠。便趁此时机，在滚滚烟尘之中扬长而去，疾风一样冲入浩瀚天宇，逃出四魌界。
“快追！”天尊皇胤唯恐他继续作恶，紧忙带领兄弟追赶，甚至来不及向皇都报信。
为了缉拿逃犯，众人在紧急之下只好动用天牢中的神器——天外石。这种神器可以穿梭四魌界结界，甚至可以抵达更远的地方，然而没有人知道，天外石早已经被炽焰赤麟做了手脚，迎接他们的将会是一条不归路。
六爪叛龙，生为罪人，祸及四界。炽焰赤麟孑立在双日泪星夜空下，遥望四兄弟奔去的背影，突然笑了。
——“获罪于天是么？好，这天大的罪过，我担了！”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