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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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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混到如今“功成名就”的地步,吴天奇心底也总有那么一两件不堪回首的往事。比如当初他能顺利跳槽到云影是多亏有宋星星的作品,而如果不是彼时的宋星星正被白静芝的事牵绊着,选择不计较他的冒名顶替,吴天奇恐怕很难在云影立足。
又比如,进入云影之后,吴天奇曾经无比嫉妒过林陆。
吴天奇深知要做出一档有流量的节目,除了得靠“实力”,有时候更讲“时机”。曾经的林陆就堪称手握“天时地利人和”——在云影TV开疆扩土之际第一时间跳槽并迅速获得平台高层赏识,于是他能以有史以来最快的速度从编导晋升为节目制片人。
外界都以为,是云影激进的扩张政策导致平台求贤若渴,这才让阅历并不算资深的林陆有了崭露头角的机会。就连吴天奇也曾经扪心自问,为什么就不能是自己呢?毕竟无论比阅历还是谈能力,他自认和高纬都不在林陆之下,三人还是同一批进入云影的编导,在平台改制之前他们也曾在同一个节目并肩战斗,可为什么“机会”偏偏只向林陆敞开怀抱?
也许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吴天奇后来想,毕竟从一开始,林陆做节目的风格就比其他人要“大胆”得多。
他可以在医疗节目中更隐蔽地植入整容机构的软广;也擅长在情感节目里设置“必然引发争议”的桥段。用极端私密的问题做采访以刺激嘉宾情绪,更是林陆信手拈来的拍摄手段。更别说长期以来,他都深谙宣传炒作之道,甚至不惜为了节目热度主动制造网暴对象,引导观众攻击特定嘉宾。
即使最初有人质疑过林陆这些不算磊落的手段,可节目制片人总是夸赞“林陆的嘉宾最有爆点”,平台也尝到了流量的甜头。于是“质疑”变成“默认”,“默认”又进化为“鼓励”,林陆最终用剑走偏锋的方式出人头地。
筹备新节目时,林陆还曾邀请过吴天奇来自己的节目组,但吴天奇拒绝了。
“哥们儿也不是觉得大家都是同一批进来的,人家升职了,我被他管着就丢人,主要还是理念不合,”吴天奇向宋星星此地无银般地解释,“但高纬跟我不一样,他俩在市台的时候就待过同一个节目组,进了云影更是称兄道弟。林陆去哪儿,高纬就去哪儿,跟连体婴儿一样。有时候林陆搞得太过分了高纬也不赞成,我还看他俩吵过。只能说高纬这哥们儿确实讲义气,林陆再不对,他也能为兄弟两肋插刀。”
“这人唯独就是……运气差了点儿。”吴天奇忍不住感叹。
越是依赖运气成功的行业,混迹于其中的人就越容易相信玄学。后来人们总说,《致命追击》会意外夭折,都怪名字取错了。
《致命追击》原本是林陆成为制作人后准备在平台大展身手的一档节目。它的策划初衷就是想融合生存挑战、体能对抗和心理博弈,希望以“高强度任务”和“对抗淘汰机制”博人眼球。鉴于在当时这是一档全网少有的体育竞技类真人秀,《致命追击》的策划案一出,招商洽谈就十分顺利,平台也有意将它打造成重点项目,那是吴天奇自己做节目求都求不来的关注度。
“所以一开始听说节目出了意外要暂停,我还挺幸灾乐祸的,”在宋星星面前,吴天奇可以坦然承认自己的小人之心,“谁知道出的是人命呢……”
宋星星也听说过那个“意外”,据说是节目组让工作人员提前测试关卡时出的问题。但事后第一时间平台就对外封锁消息,所以她也仅限于“听说”,并不了解其中细节。而在这个新节目如雨后春笋、又随时可能因为不可抗力因素夭折的行业节奏里,《致命追击》的紧急叫停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小事,没几天便能被下一个热点取而代之。时过境迁,还记得曾经发生过什么的人,注定寥寥无几。
宋星星也是后来才知道在意外中去世的工作人员……竟然曾经是临川电视台的员工。而消息传回台里,也只是换来往日同事的一阵唏嘘感叹罢了。
“我知道有这么个人,但印象不算特别深刻。”
“你印象不深也正常,他进台去的是新节目,都在新楼办公,谁跟《新闻现场》一样死守着灰楼不挪窝啊?林陆不也是半路申请调去新节目的嘛。”
宋星星面无表情,但内心不免一阵苦笑。像《新闻现场》这种又忙又穷的节目堪称“赚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它以“高要求”培养了一批又一批基本功扎实的传媒民工,但又因“低回报”而留不住大多数人。在宋星星看来,如今的《新闻现场》能守住的大概也只剩二十年如一日的办公室了。
“我都是后来跳到云影才跟他俩熟起来的,”吴天奇接着说,“那天听说出事儿的人是高纬,给我吓一大跳。”
出事那晚微信群里同事们七嘴八舌停不下来的样子,吴天奇至今记忆犹新:“大家都觉得是因为高纬前一天熬夜剪片子,第二天又跑来跑去测试赛道,所以身体被搞垮了。”
“林陆呢?就在现场?”
“肯定在啊,他的节目他能不在吗?还是他打的120。”
“打120?现场不是应该有救护车随时待命吗?”
“姐姐,您第一天做节目啊?哪个节目组不是应抠尽抠?工作人员试录,又没明星,谁花那个钱请医护人员跟着你一起熬夜?再说,就是因为在这茬上疏忽了,林陆才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吴天奇说的“揽在自己身上”的意思是——林陆出钱包办了高纬的后事。
“咱有一说一,别看林陆这人做节目没人性,但这件事儿上咱得承认他确实对得起兄弟,还算有点儿担当。我们组跟高纬关系好的同事去扫过墓,回来都说整得不错,看得出来花了不少钱。”
吴天奇说着把服务员刚送上桌的甜品推到宋星星面前,笑容谄媚地问:“所以星姐,您这节目素材能给我们分点儿不?到时候贵台播官方正经通报,我们就播点儿不正经的。”
“钱到位就行。不过你们不是不能报道么?不想在云影混了?”
“诶,树挪死人挪活,我要是给团队套个新公司的壳做新节目,也可以卖给其他平台嘛。再说云影最近也不太平,指不定什么时候换领导、换风格呢,”见宋星星投来探究的眼神,吴天奇伸手指了指上方的空气,小声解释,“有人进去啦,下面的人都在观望,我也是想见机行事。”
“谁进去了?运营总监?”
吴天奇手一抖,餐具差点儿落地,刀叉和餐盘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给吴天奇又平添一丝慌乱:“你、你怎么知道?谁告诉你的?”
宋星星想起林岚存在手机里那些聊天截图——让林岚主动跟警方坦白还是宋星星出的主意,人都是她开车带去市局的。所以如果林陆确实在行贿,那么警方顺着林岚提供的线索查到平台头上也不是难事。而能收钱为林陆调度平台资源的领导,大概率是掌握着资源池分配大权的运营总监。
但宋星星没必要把自己的猜测跟吴天奇同步,于是只是敷衍地答道:“我局里有人。”
吴天奇叹为观止,一顿饭之后宋星星在他心中的形象又高大、神秘了几分。
“但就算是林陆给高纬办的后事,他干嘛总去给高纬扫墓呢?”第二天一早,周景然在跟宋星星赶往万灵公墓的路上疑惑地问,“他俩的关系就这么好吗?我之前还以为林陆是去看前女友的……”
“我知道了!”周景然又惊呼起来,“高纬就是他前女……前男友!”
宋星星开着车,叹了口气:“让你想,不是让你胡思乱想,这也能嗑到是吧?”
“那还能是因为什么……”
“我有个猜测,八九不离十,等我们到了现场就知道了。”宋星星说。
两人到得早,再加上今天非年非节,万灵公墓没什么人。门口值班的还是那位保安大爷,但大爷认狗不认人,这次宋星星身旁没带花卷,对方看她就只剩陌生的眼神。
宋星星捧着刚才在路边临时买的一束菊花,主动问:“师傅,我们来看望朋友,但是你们这儿太大了,我也不确定他的墓具体在哪个位置,咱们这儿能查吗?”
保安指着离门口不远的三层小楼:“去一楼‘客户服务中心’,能查。”
周景然没想到保安师傅说的“能查”竟然是自助查询。万灵公墓的所有安葬资料都录入在办公楼的“功德存档室”,一楼服务台配有触屏查询机,输入逝者姓名即可打印出地图和墓位信息。
“太先进了吧。”周景然忍不住感叹,刚才她在宣传栏里发现这里竟然还能提供在线预约“代扫服务”——果然是讲求效率的现代社会,连亲情都可以理直气壮地外包。
宋星星则完全顾不上感叹,因为她在自助查询系统中输入“高纬”两个字,竟然查不到任何信息。按理说吴天奇的消息不会有误,宋星星想不通哪里出了问题,不得不求助于服务台的工作人员。
年轻的工作人员向宋星星多次确认“姓名输入是否正确”、“是否确定安葬在本公墓”,得到宋星星肯定的回答后,对方也十分困惑:“那怎么会查不到呢?”
“这很正常,”见前台新人解决不了问题,一位明显经验更丰富的员工前来向宋星星解释,“系统里查不到一般就两种情况,要么是家属自行迁出、要么是家属常年未缴管理费被我们接管,这两种情况都可能导致逝者在线上系统里的信息被删除。”
“他应该不是迁出,管理费方面也不至于交不起,”宋星星想了想,其实她也不敢确定,“如果是你说的这两种情况,我还能查到他曾经在这里的信息吗?”
“当然,我们还有纸质档案,您可以提供逝者姓名和当初来公墓办理业务的家属姓名,我去查一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逝者叫‘高纬’,”宋星星把准确的字打在手里屏幕上给对方参考,“给他办业务的人,可能叫‘林陆’。”
“好的,您稍等。”
没想到几分钟后工作人员向宋星星反馈:“以上两种情况,您的朋友都不属于。”
“什么意思?”
“逝者的遗骨原本存放在骨灰堂里,但前段时间家属突然申请迁到墓地园区,迁得太匆忙了,工作人员删除了系统里的旧记录却没有及时更新墓位信息,所以您刚才什么都没查到。”
“高纬的家属来迁过坟?是林陆来办的?”
工作人员再次确认纸质档案内容:“不是,这次的办事人签名不是‘林’,是‘高’。”
是高纬家人?
“他家人为什么要来迁坟?”
工作人员把新打印的地图和墓位信息交给宋星星,保持着应有的专业态度:“这属于客户隐私,我们也不便打听。”
万灵公墓不愧是对外宣传有佛家加持的公墓,不仅区域宽广,更是处处都能看到佛教元素,雕刻、摆设也都透露着浓郁的佛门意象。园区内道路纵横交错,即便地图上标明了确切位置,宋星星和周景然依然用了不少时间才找到高纬的墓碑——工作人员说得没错,他的墓碑看起来明显比旁人的更新,时间还来不及留下任何痕迹。
宋星星在高纬的墓碑前放下花束,身旁的周景然依旧困在刚才的疑惑中:“高纬的家人为什么突然要迁坟呢?”
宋星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周景然:“你现在哭得出来吗?”
“哭……不出来吧……”周景然不明白宋星星这么问的目的。
“带纸巾了吗?”宋星星又问。
“带了,宋老师您要吗?”
周景然从包里掏出纸巾,宋星星抽出两张,把其中一张递给周景然:“捂住脸,蹲下,装哭。”
“啊?”
没等周景然反应过来,宋星星已经半蹲在高纬的墓碑前,她用纸巾把脸捂住,情绪爆发。周景然虽然不懂为什么,但也有样学样地开始蹲下“哼哼”。“哼”到一半,隐约感觉一个声音在向自己慢慢靠近,周景然小心翼翼地撤下半截卫生纸向外瞄,发现来人是园区的保洁阿姨。而保洁阿姨的扫帚每扫一下,宋星星就嚎得更大声一些,嚎到连保洁阿姨都忍不住劝她别难过了。
宋星星立刻接茬说阿姨您不懂,我这个朋友命太苦了。
阿姨扶着扫帚反驳宋星星:“你朋友命可不苦,这个位置贵着呢!”
“贵有什么用,”宋星星擦着“眼泪”回答,“又没人来看他。”
“怎么没人?哎哟这个人我可是记得清楚得很哦,他那个位置里小花篮就没断过。”
“谢谢阿姨,您不用编谎话安慰我了,这里唯一的一束花都是我买的,哪有人送他花篮。”
“阿姨没有说谎哦姑娘,”保洁阿姨仿佛这辈子都没受过这种被人质疑人品的委屈,一定要向宋星星证明自己的清白,“你现在当然看不到花啦,那些贡品和花我们都得定期清理的,不然老板要扣我工资呀!而且阿姨说的小花篮也不是放在这里,我说的是他以前那个位置。”
“真的吗?真的有人给他送花篮吗?”
“阿姨不是跟你开玩笑,他在骨灰堂里用的就是最大最好的位置。双开玻璃门、五层展示架,整个骨灰堂里哦就你朋友那个位置的小花篮摆得最多。哎哟,每次都是密密麻麻的,能摆满嘞!而且从来不用我们清理,第二天就能干干净净,你说阿姨怎么会记不住他呢?”
保洁阿姨为了劝宋星星可谓苦口婆心,宋星星却抓住机会明知故问:“阿姨您是不是认错人了?我怎么记得骨灰堂里的位置都特别小,哪有大位置啊?”
“小的嘛都是一楼的普通位置,人家以前在三楼最贵的位置呀。门口有门禁,灵位有密码锁,位置数量都是有限的。现在人家又从骨灰堂搬到了这么贵的位置里,风水又好离佛祖又近,阿姨说你朋友命好,你还不相信?”
“那他搬过来之后还有人来看过他吗?”周景然问。
“这个我就不记得了哦,我们每天要打扫的位置太多了,反正……小花篮确实是没有看到过了……”察觉到自己的话可能又会令对方伤心,高情商的保洁阿姨立刻找补,“不过这种位置也没必要摆小花篮呀,你买的这束花就蛮好的嘛,干净漂亮,你朋友肯定会喜欢的。”
保洁阿姨是看宋星星情绪缓解后才继续工作的,周景然内心多少有点儿“骗人”的愧疚感,但宋星星已经迅速起身,准备前往下一个地点。
周景然跟在宋星星身后问她,宋老师咱们现在去哪儿啊——周景然发现自从跟在宋星星身边,她总是要问这个问题。果然导师的使命就是给人指明方向。
“去确认一下林陆的行贿现场。”
“林陆的行贿现场?在哪儿啊?”周景然还没明白过来。
“在骨灰堂。”宋星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