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踪迹》子夜念秋

3、二

　　又一次失眠。
　　已经记不得是第几次了，似乎自重生以来便常会如此。每一闭眼，都满满是自己独卧于榻的孤单，是洪林与中殿热烈缠绵的情节，我甚至，不曾再入过书房。
　　于是干脆披了外衣，在寂寞空旷的寝殿四下游荡。
　　在这里，洪林曾喂病中的我一口白粥，在这里，洪林曾与我琴瑟和鸣，在这里，洪林曾为我梳一头烦恼丝，在这里，洪林曾看我作画帮我研墨，在这里，洪林曾许诺不会离我而去。
　　可是，也是在这里，洪林一夜夜丢我独眠，在这里，洪林一次次欺骗隐瞒，在这里，洪林一遍遍说他从未视我为爱人，在这里，洪林亲手将长剑刺入我身，更刺入我心。
　　洪林，洪林，洪林……
　　我的曾经，满满的，全是你，没有旁人一丝痕迹，可，你呢？
　　紧紧扯住衣襟，试图将寒意挡在身外，可是，好冷。
　　“黄侍官。”终于忍不住，呼道。
　　门外，成熟而微显沧桑的声音答道：“殿下。”
　　“掌灯，陪我去看看那些孩子。”对于这个从小照顾我长大的人，到底有几分尊敬，连那曲高和寡的“孤”，也没有用过。
　　建龙殿中，经一天训练而疲惫不堪的孩子们都已入眠，那样的高强度，让他们身心俱疲。
　　放轻脚步静静巡视着，忽然看到了一个空空的床褥。
　　皱眉，这里，似乎不是洪林。
　　“这里是……”微微启唇，声音低沉轻微。
　　黄内侍想了想，回答：“是朴胜基，殿下。”
　　微微挑眉，望向熟悉的另一边，那里，有一个同样空空的床褥。
　　垂下的眼帘中，哀伤一闪而过。
　　顺着记忆的路线，到达了那个洪林偷偷练武的地方。
　　他果然在。
　　小小的身体，却满是坚持，甚至有些微固执，我曾经爱极了他的这些，也以为这样的他，会和我一起白首，然而……
　　轻轻一声叹息溢出。
　　不远处，洪林愣愣停下，转身望来。
　　“殿，殿下……”他有些局促的行礼，抱紧了怀中木剑。
　　我勾起微笑，这几乎已成习惯，纵然对着的是洪林，也不敢让他轻易看穿自己的心绪。
　　“会有不明白的地方吗？”我俯身，神情柔和，语调温软。
　　而这样的温柔，竟也是习惯，习惯对着他露出绝无仅有的温情，习惯付出，习惯等候，习惯纵容，习惯，退让。
　　可我，得到了些什么呢？
　　“嗯？”他偏头，复又点头：“嗯。”
　　但我心中忽然有了疲累，于是继续柔声说：“明天孤会让他们重新教一遍的，现在夜深了，去睡吧。倘生了病，又怎么保护孤呢？”
　　我，已无力陪伴他。
　　他自是不知，所以乖巧点头，行礼离开。
　　直起身子，意兴阑珊的摆了摆手，“回宫吧。”
　　身后的人顿了顿，方开口，语气中有些摇摆，“殿下，朴胜基……”
　　手，微微一紧，不禁苦笑，又一次，为了洪林，忽略了旁人的存在。
　　到底何时，我才能摆脱这样的魔障？！
　　朴胜基就在不远处，半盏茶的时间便看得到。
　　他坐倚着圆柱，仰头望天。
　　神情是淡漠的，隐隐着哀伤与怀念。我看得到，他镶嵌在稚嫩脸庞上的深栗眸子里，是同龄人所没有的成熟，那是受过折辱后才会拥有的沧桑。
　　他就这样坐着，遗世独立。
　　心中忽然酸涩。
　　这样的神情，何曾熟悉，那是彼次三王叛乱，父王强力镇压却最终心血耗尽而逝，我稚龄继位却饱受挟制后，在镜中无数次看到的神情。
　　而这样的神情，直到洪林为我守夜时，才被我生生克制，不复浮现却深痛入骨。
　　“胜基。”轻声呼唤。
　　他怔了怔，看到我时狭长的凤眼睁大不少，因此有了符合他年龄的稚气，但他却很快淡定，起身行礼：“殿下。”
　　我笑了笑，拉他复又坐下。
　　他的手，冰凉。
　　不禁皱眉，他在这里坐了多久？
　　将他小我不少的手包入掌心，轻轻搓着，他的脸，微红。
　　我未问，他也不答，周围仿佛冰冷依旧，却又似乎有了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