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环》白松无山

39、二十 南柯邮驿

　　度支司这么一番折腾又是大半天过去，天还敞亮着却已是晚上了。魂体只要得道生气滋养也无所谓睡不睡觉，可多数人都会有意维持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习惯，到了晚上许多铺子也就歇了，只有府衙各司还有少数大楼面通宵开着

　　人行寥寥，谢道容从度支司出来大大换了一口气，她本就一身书卷气大约是闻不惯铜臭的，待在度支司里这一会就始终拧着眉头嫌弃这地方太俗，“本以为离了人间都会是清风朗月的做派了，不想到了灵府还是，日日若要跟铜钱纸笔扎在一块，简直是最糟糕的活计了”

　　老刘出这一趟事已差花了太久功夫，得空就急急往回跑了。夏彦打了个招呼情绪有些低沉，她来时尚回想不来从前诸事便万事不上心，又见到灵府这许多新鲜花样新奇不已，现在新鲜劲过了，自己也明白暂时被困在此处的事实，着实思乡不得排解，无所适从的孤独瞬间就占据了主导

　　她没有说，也尽量不表现出来，倒是谢道容敏锐得察觉了夏彦的沮丧，说什么也要留下陪她

　　夏彦望着海边叹气，她默默将人拉开，“你可别哎了，快离水远点儿吧”

　　夏彦想登楼望远，她拉长了脸坚决不让，“高处不胜寒，不去”

　　夏彦说要买把武器好防身，她又冷冷评论，“刀剑无眼，城内无盗无贼，无事耍那大刀作甚？付星君那是用刀能一劳永逸的吗？”

　　夏彦一屁股坐在街头冰饮小摊上点了碗最便宜的冰，这回谢道容倒是没说什么，不过皱了皱眉头安慰道，“吃吧吃吧，这家用的是八寒雪国来的冰料，顶多是膈应了些好歹是吃不死人的”

　　“…”，这女人一路上到底在防她什么…

　　来都来了，钱都花了，不吃浪费，夏彦秉承着一分钱要掰成两瓣花的精神，尝试克服心中恐惧享受冰雪畅饮

　　谢道容手中端着片竹叶，上头是时下流行的糕点，自己吃一块分夏彦一块说是庆祝高升，“你要是这般思乡，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你可真好，刚见到你还以为你这人会更高冷一些呢”，也不知错觉还是她味觉敏感，夏彦总觉得手上这碗冰苦苦的还有些腥味，食不下咽，刚逮着台阶就立马将勺子放下

　　“因为小女我本来就是冰清玉洁的类型”，谢道容一愣立马换了张冷脸，整个人也板正起来

　　夏彦乐了，眼睛也亮了，“我们接下来要去哪”

　　二人接下来直奔和丘城主街而去，这座城生得板正，四四方方，井然而立，城中多是官属机构与各大府衙，即便商街上也是些名头颇大的大商铺，这会晚上也都营业着

　　又一个拐弯，一间宽门脸的敞门铺子映入眼帘，这店主似乎阔得很，店里头一望无垠要多大就多大。左边是一排货柜，最里边分门别类地放着各类包裹皮，纸册子，稍外一些的竟是些鸟兽蛇鼠，不吵不闹还时不时取了包裹往外跑。右手边则是成行成列，由米长小案组成的方正队列，桌案后各坐着人皆是扎着头巾执笔研墨的书生模样，而案前大约就是此店顾客

　　顾客们声情并茂地口述，书生们则奋笔疾书，这场景分明就是街边代客书信的润笔生意，而这间铺子好像是把全国的润笔先生都掠来了一处

　　夏彦看得啧啧称奇，眼睛都睁大了几寸，这几日里也曾见过类似的店铺可都没有这家的规模，她抬眼看来，铺门匾额上写着‘南柯邮驿’

　　“寻常邮驿只可写信托梦给亲人，但这家是能往来收取物件的”

　　说罢，一阵种声适时响起，到点收取了

　　门口一辆牛车十分熟稔地掐了点稳稳当当停在邮驿侧边的小窗口边上，车夫将货仓打开，那小窗中随即飞出一串信笺顿时塞满了车仓。这牛车她在不语石桥上见过，胸上单系一条红绳，除了喜庆了些跟平日见过的牛没什么两样，当时老刘说是信使她还不明觉厉

　　新鲜劲又被勾了起来，夏彦耐不住好奇，心中杂乱的心思也收了不少，眼中的光芒亮得可怕，“收取物件？往来皆可？可人间之物不是过不了大水门吗？”

　　“只摄物灵而来，就跟灵府吃的鸡鸭禽肉不取肉身只取魂灵是一般道理”，谢道容随即指着从店门跑出来的一串吊着包裹的小雀儿，“那些包裹里的就是收上来的物件，会按照地址送到家门的。还有那边一队走兽则是要去人间送东西的”

　　“那寄信呢，什么话都能转达吗？托梦都是怎么托出去的，光念吗？还是用演的？…”，夏彦连珠似地又问了许多

　　谢道容来灵府日久早就对没了俗世牵挂也断了往来，见到铺中纸书飞舞表情也不过淡淡，都是些见惯了的。可这些纸块拼成的浪花在夏彦心中却是不同的，她见着铺子里漫天飞舞的纸片，便觉得自己也被插上了翅膀

　　南柯邮驿店中跑堂热情的迎上来，介绍资费，办理手续，最后又安排夏彦也去找书生润了笔

　　那封纸笺被折叠得很是认真，四四方方不到巴掌大，笔尖就算提得再细其实也写不下很多字，却是夏彦抠抠搜搜暂且能负担得起的最佳方案了。

　　店小二见她从她精贵奢侈的荷包中小心掐出几颗铜钱的时候，眼里还有不少埋怨，就差开口要说客人抠了

　　信是要寄去新竹郡尹河县夏宅的，夏彦是家中独女，说是家中其实也只剩母亲一人了，而那个人还在等一个不可能回家的女儿，可能夜夜睡不安稳，食如咀蜡，但凡听见门外有动静就要奔出去看…

　　夏彦很想家，也很想念后山的桃果，只是不敢再深想关于母亲的那些场景，她欠一个交代

　　“这就完事了，等下一个整点就能寄出去”，跑堂的往信笺上盖了个章，掷纸鸢般将纸片往店内投了出去，可那信笺刚飞出不远便打着圈似得又往回来，晃晃悠悠落在夏彦脚边

　　“不对啊，怎么可能”

　　那小二晃了脑袋，拆开检查又再折好，可那纸笺还是倔着脑袋直往夏彦身上杵

　　谢道容道：“是不是名字写错了，夏天的夏，彦是美士有文之彦”

　　跑堂的小二本还乐得任务完成，此刻却汗颜很是抓狂，干脆再将信笺拆开从头包了一遍，嘴里叨叨念着这小钱钱还真不好赚。也不知是哪里出错了，夏彦大有种心被吊起鞭挞的错觉，谢道容看出来了便出言催促，那跑堂的又十分卑微地拖着时间，显是不想放弃

　　谢道容终于来脾气了，“你是不是新来的，不熟悉术法？”

　　小二大喊冤枉，“讲道理啊姐姐，所谓字能成符，上头落款地址都是夏姑娘亲笔写的，就算有谬误也该循着人魂的方向去，哪里能在店里就失灵了”

　　夏彦脑子里嗡嗡的，想来人有三魂，天魂留灵府，地魂归大地，人魂抱尸守墓。可她的人魂打一开始就没被剥下来，连着她身为人的执念一同黏在身上

　　“人魂？这信笺难道是寻人魂而去的”，夏彦神情黯然，眼中的火苗消减下去，不甘心地求证

　　“是啊，你没有吗？”，小二不解

　　这信笺上的术法好着呢，几次都找对了地方，它打从一开始就注定飞不过海去

　　夏彦又想到母亲倚门的场景，要有那么一阵风，一只小雀，又或者是一片落叶带上她的思念归家去就好了，真相总能令人释怀，可现在这一点小期望也被拔光了翅膀

　　期待过后的失望着实难以下咽，夏彦不知该作何想，拿上那封信笺就往外跑连退款都没记起来拿。谢道容讪然跟上又领人去下一处地方

　　东北和丘大州还有一处著名所在，在西南对着业海黑洞的方位有一座临海而立的大型水镜，可观俗世。思乡之时望其一二，故乡景色自显

　　可今日正值佳节，望乡台上排队如龙至少还需排上大半日

　　“算了，你也有事忙不必陪我浪费时间”，夏彦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眼神望着不远处业海中的那处落陷拔不出来，只有神思随海流而去

　　谢道容抿了抿嘴，终究没出声，需要时间来平复的伤口光说无用

　　不语石桥就在目之所及处，打远处看是看不见内部守备的，只能看到桥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名守卫似的人，好像只需离得够近，下手够快够狠就能突破那道关卡

　　夏彦心口一抽，十指有些发烫，‘回家去，回家去’的话语慕然侵占了脑海。不语石桥连着业海黑洞，黑洞之后就是人间，夏彦觉得自己就该不顾一切冲过去

　　什么规矩，什么惩罚，与她何干？这一路来时见过的各位阎王，差人，老刘，谢道容都不过是萍水相逢，交情尚浅，哪里就有真正的家人来的重要？怎能舍下母亲彷徨忧伤？凡事都有先后，若这些人因她私闯水门而受罚也不因过于挂怀才对…

　　夏彦心口一抽，握紧了发烫的十指，猛得甩脑袋将所有不堪的想法远远抛开

　　怎会与她无关？若没有被这些萍水相逢的善意托举，她现在指不定就在哪处沐浴烈火，哪里有这胡思乱想的机会。夏彦一身倔强皮肉之下，长着根铮铮刚直的脊骨，以怨报德、负德辜恩之事尚且能想，却做不出来

　　“我们去千机阁吧”，谢道容又温声提议，“家人皆是有缘人，有缘人处处有也许不必拘泥于人世”

　　尽管知道心中幽怨无处能解，夏彦还是跟着依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