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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红颜枯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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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你敢对着贵妃去说吗?”
语罢,程阙再也不想和他打哑谜。
“老爷,这人也忒不识抬举,竟然敢冒犯您和贵妃,咱们要不要给他点儿颜色看看?”
“他有这个权力,你有吗?”卫国公一下又一下拍着吴平的脸,扇得他直往一边躲。
“小人这就去领罚,再不敢放肆。”吴平不住地磕头,地上的雪花如粉如沙,全都挂在他头上。
卫国公踩着他的脖颈:“若是再敢打着我的名义给自己出气,我就把你皮扒了拿去做皮影。”
再抬头时,吴平眼底已积了一层白霜。
“谁的名义有那么重要吗?”
太阳只在清晨露了个面,快到日出时却又藏了起来,让人捉摸不透。
隆冬时节,天地一色。
雪为盖布,一驾金鼎马车在其上压出整整齐齐的车辙印,銮铃中的石丸被颠来晃去,声声总在愁处。
千秋睡得不太安稳,恍惚间似是听到驼铃阵阵,儿时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年她十岁,已被林伯赎出青楼两年。
林伯走南闯北,也没什么家室,因而只能把她带在身边。这一下简直是放虎归山,年少时的她肆意疯跑,不仅上树打鸟、下海捉鱼,而且还越过丛林、翻过深山、猎过猛虎,简直是四海八荒第一害。
其中印象最深的便是大漠黄沙中的风餐露宿,那里常年不下雨,天气异常炎热,因而她一直分不清沙漠之中到底有几个太阳。
小时候听说是九个,现在就不知道还剩几个了。
千秋忽然觉得自己好热,低头一看自己已经晒得焦黄,和指甲缝里的沙子是一个颜色,她赶忙把手四处甩了甩。
程阙察觉异动,低头看见千秋从被子里挣出了一只手。
她整个人都汗津津的,这样下去又得着凉,他将被子又盖了上去:“再忍一会儿,马上到了。”
可千秋还是很难受,整个人四处钻动,头倚在他肩上蹭来蹭去,怎样都不舒服。
不知是不是因为两人离得太近,程阙感觉自己也有片刻的眩晕,尤其是当灼热的呼吸擦着耳尖而过之时。
“确实挺热的,这车厢简直像蒸笼。”可他忘记了是自己让人拿上好的毛皮将车厢封得一丝风都不许进。
终究是他自作自受,一滴血红忽而自眉心流下,恰好滴落掌心。
程阙手掌并拢,将那浊物紧紧攥在手心,用力间扯动了手腕上的伤口,他骤然松手,手心除了几个指甲印之外再无其他。
原来无风时也会动念。
在他发愣时,一阵冷风震开了马车门,银白身影乘势钻入:“小姐!”
程阙听着声线有些耳熟,抬眼一看是知夏。
“程大夫,我家小姐这是怎么了?”
“她奔波了一夜,累病了。”
“都怪我。”知夏眼里已蓄了泪。
“……都……都怪你……丑死了。”千秋翻动着脑袋,吐出一句呓语。
她不要剪头发!
可林伯磨刀霍霍,揪着她的小辫子不肯撒手。
自己肩头的碎发像是刨掉的木屑一样落了满地,她真想一哭,可沙漠里面没有水,她自然就没有眼泪。
“假小子~假小子~哈哈~”
“你才假小子!我是小美人!”
“谁说的?”
“他们都这么说!一群我不认识的……”
“他们是谁呢?”
对啊,他们是谁呢?她不认识,一个都不认识,那张脸每天都在变。
“别再变了!”千秋一拳朝眼前的水波打去。
水波上的怪圈霎时间外涌,波纹中心渐渐出现裂纹,她忽而在里面看到了自己,这竟然是一面镜子。
紧接着,镜子奇迹般愈合了,所有缝隙都被填补,可自己却满手都是血,指缝里、手掌间、每一道掌纹里……全都是。
再抬头时,她听到有人在唤她:“千秋!快跑!快跑啊!别回头!”
她不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向前跑去,越跑越恣意,连风都在轻吻她。
可她要跑去哪儿?没人告诉她答案。
为什么不能回头?后面有什么?
她好奇地向后看去,红颜皆作枯骨,金线缝合的断手在虚空中抓取萤火,推杯换盏的魑魅魍魉想要将她抓入食人的魔窟。
在那里,吸血虫会将它们细长的喉管刺入自己的每个关节,吸髓啮骨之后化作齑粉滋养地狱的鬼火。
痴儿怎敢回头!
她继续拼命向前跑着,丛林间的风将她的泪吹干。
可她好累,越跑越累……终于在下一个泥坑滚落深潭,就这样吧,她想。
慨然赴死不也是世人歌颂的品质吗?
“琉璃钟,琥珀浓……皓齿歌,细腰舞……酒不到刘伶坟上土。”这是幼时芍药姐姐带她学的第一首诗。
不知道自己的坟上以后开的是野花还是野草?倘若是野菜的话,倒也不错。
然而想象中的撕扯迟迟没有出现在身上,她羽睫颤动着掀开一条缝,只见身后的芍药花枝破土而出,将那些狂舞的幻影捆作一团,可惜芍药不带刺,只能绞不能杀。
她拍拍身上的灰站起来,金光闪闪的风带来一声稚嫩的呼唤:“来我这儿吧。”
千秋牵上那只幼小的手,走进了一片星空——大漠黄沙之中,她曾见过最美的银河。
林伯说芍药姐姐就是其中最亮的那一颗,可她分不清哪颗最亮,每每竭力寻找时,漫天繁星都在冲她眨眼睛,数着数着她便睡了过去……
“醒醒了,千秋。”
“嗯~再睡会儿嘛~”
“喝了药再睡。”
千秋醒来就发现自己躺在一把老藤椅上,陶罐里散发着咕嘟咕嘟的清苦味。
“我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也不知,今日不知为何晨鼓并未敲响。”
“我怎么了?”千秋感觉自己眼皮很烫。
“发烧了。”
“怪不得我感觉嗓子眼儿像是粘着□□颗花椒粒儿。”
“对了,岳啸呢?”
程阙哐啷一下把捣药杵扔在桌上:“与虎谋皮,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你放弃他吧。”
千秋一下子冷了脸:“你僭越了。”
“我不是要干涉你,可岳啸这个人桀骜不驯,他会害了你的。”
“一味墨守成规也没什么意思。”老藤椅慢悠悠晃了晃,每根枯枝都绞紧了,吱吱诉说着千秋无声的执拗。
程阙掰开她的手指,将一碗清酒倒了上去。
“嘶——疼疼疼!”
“你这伤口必得这样处理,不然会红肿流脓。”
“你懂不懂怜香惜玉,”千秋痛得龇牙咧嘴,小臂止不住地抖,“而且你还臭着个脸,难道就因为我没付钱?”
“对啊,没有吃白食还得老板赔笑的道理。”
刚刚的沉重一下子烟消云散,白玉碗中传来叮铃哐啷的碰撞声,程阙正将几种药粉混在一处调和,橘黄色的炉火映在脸侧,这样小火慢煨的时光最是舒服,千秋忍不住慵懒地翻了个身。
“我好困啊,想再睡一觉。”
“那就睡。”
“可是我今天还有好多事要做啊。”
“你这样会心力交瘁的。”
“没办法,”千秋突然开始摇着脑袋背书,“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她每次都这样哄骗自己。
“别在医者面前说这些吓人的话,若是人人皆如此,我怕是建医馆千万间也救不过来。”
“治病救人,当真伟业啊!”
“要不我也收你做个药童?”
“不要,”千秋不知拒绝了多少次橄榄枝,直勾勾看向整面墙的药柜,“你说你这些存药的小格子里若是放的都是金子该多好?
“财迷。”
“那怎么了,我赚的钱都是干干净净的,又不是什么不义之财,和你可不一样,啧啧啧。”
“我怎么了?”程阙挑了挑眉。
“你外面那秤砣里没少做手脚吧?这手段可不高明,我小时候就见过不少,小摊小贩若想多赚几个铜板常常就这么干。”
“本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儿,多少高官大户在我这里花千金只为听个响,而且我劫富济贫,匡扶的是人间正义,”程阙拿起捣锤晃了晃,“再者说,这点钱对那些有钱人而言不值一提,却能让百户贫民在五年内喝上一口糙米粥。”
“我们俩当真是光风霁月啊!”千秋翘起二郎腿来在躺椅上摇晃了几下。
“若是贫民来求医呢?他们可拿不出那么多钱。”知夏有些打抱不平。
“他那秤盘本也不是用来放钱的啊,米、面、烂木头、锄头这些都行,甭管是什么,只要能坠称就行,只有那些达官贵人才会一门心思用钱解决问题。”
“啊,那岂不是赚不到什么钱。”
千秋屈指轻敲了敲她的额头:“这时候就体现出你小姐我的重要性啦,我赚钱,他救命,功德一人一半。”
知夏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冷不丁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也不能是被敲坏了吧?
“小姐,有声音。”
“是病人吗?”
知夏的耳朵动了动:“不是,不止一个人,而是很多人。”
“你们先去后院,我去看看。”程阙停下手中的活计,从门缝中窥了一眼。
门外跪拜着许多老弱妇孺,还有不少壮年男子,他们纷纷把桃子、馒头、纸钱、线香这些东西摆在自己门口,边磕头边口中念念有词。
他趴在门板上仔细听了一耳朵,好像说的是什么神仙保佑、逢凶化吉、冤魂莫缠身等话。
“简直荒唐!”
他平日里最讨厌这些鬼神之说,偏偏当今天子笃信,简直就是痰迷了心窍。
程阙推门而出:“你们在此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