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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人心惶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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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仙!神仙出来了!”
“神仙保佑!神仙保佑!”
“恶鬼退散!”
众人纷纷涌了上来。
程阙被他们手中的香呛得直咳嗽:“咳咳,退后!都退后!”
但人们在恐惧面前早已迷失了神智,推肩搡背地向前挤,这个抓腰带,那个拽荷包,还有一群孩子在吱哇乱叫,一时间混乱不堪。
忽然间,一股亮黄色的烟气爬地而起,硝烟弥漫,大有遮云蔽日之势,众人开始哎哟哎哟叫个不停。
程阙被人拽住胳膊往后一扥,怔愣间,木门擦着他鼻尖而过,猛地一下在他面前拍上,千秋利落地插上门闩,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你刚刚扔出去的是什么东西?”
“我的信烟啊。”
“你怎能如此,他们看不清脚下会把彼此踩伤的。”
千秋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拜托,你看看清楚,如果不是我救你,你早就被他们五马分尸了。”
“哪有你说的这么严重,好好说总会有办法的。”
“那你去说吧!”千秋一下子抽开门把人丢了出去,“还好好说,要是真能好好说,一早就不会有骚乱。”
知夏小心翼翼开口:“那咱们现在真不管了吗?有点儿鸠占鹊巢了吧?”
“哎呀!烦死了!我怎么天天各处管闲事儿,我自己的事儿都还一团乱呢!”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知夏突然想起来千秋掉过的书袋。
“别念了,管!都管!”
在危急存亡时刻,千秋真的很讨厌像程阙这样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人,自小长在宫廷又从未出过盛京城,他从不曾见过暴乱下的鲜血淋漓,更不可能知道自己救过的很多人本就是吃人的。
有时候她真想不明白这样救下去有什么意义。
“拿纸笔来,他们信什么,咱们就拿什么来治。”要论折腾人的手段她能在一个时辰内写出百八十种不重样的。
知夏将文房四宝递上,只见千秋在纸上胡乱涂画些横撇竖捺。
“鬼画符能救人吗?”
“信就能。”
何况她这也不是完全自己发挥。
“还差点儿唬人的字儿。”
千秋往笔架上瞧了一眼,一支笔尖沾了些烟粉色的玉笔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想来这应该是阿阙点眉间朱砂时用的,她不疑有他。
可是红色颜料去哪里找呢?她看了看自己手心的伤口,已经结疤了,她绝不要再把伤口撕开。
“知夏,你带胭脂了吗?”
“带了,要干嘛?”
“用它磨墨,写个诅咒。”
知夏摘下簪子挑出一小块儿。
“哎呀,不够,别小气嘛,回头我送一抽屉给你。”千秋伸手去夺。
知夏将胭脂高高举起:“不成,这是玉书送我的。”
“那我改天押着他去给你把当下时兴的胭脂都买下来,今天这盒先给我用用好不好?”
“这可以。”知夏痛快地把剩下的都给了出去。
千秋提笔在纸上写下一段骇人听闻的话:今日凡是动乱者,三日内必定双眼干涩无法视物,此为先兆。若再围人宅院、行诬鬼咒术,今后必定断子绝孙、困苦而死。
她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离完美就差一张黄色的符纸了,可惜了,这是败笔。
“您这不把自己都给咒进去了。”知夏指了指诬鬼咒术四个字。
“信则有,不信则无,而我呢,此身不由天地。”
“可这会不会太狠了?”
“就得让人看到后果才知道害怕,而且他们若真被吓病了,那也是咎由自取,说不定我还能给阿阙添几单生意呢。”
“您真是有个赚钱的好脑子。”
千秋咬着笔杆一笑:“我也觉得,不过咱们还差个开门红。”
“开门红?”
“你去后院抓只公鸡来。”
知夏立刻来了劲儿,她早就看那些光打鸣不下蛋的玩意儿不顺眼了:“正好报昨夜的仇!”
一切准备就绪,千秋手中展着一张符纸,知夏左手一只鸡,右手一把菜刀,外面依旧吵吵嚷嚷。
不出她所料,推门看见的就是一片狼藉——哀嚎的哀嚎,做法的做法。
有些人已经在门口点燃纸扎人,还有的正将燃尽的香灰混水来喝,而被视作神明的程阙正被一群老人围着剪头发给自家小儿接上。
看着那些剪刀,千秋的噩梦仿佛成了真,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还好,都在,而且不像是狗啃的。
庆幸之余,她并没有多得意。面对程阙的自食苦果,她本应挺直胸膛耀武扬威一番,可当判词应验之时她只觉得眼前一片荒芜,她没有办法再摆出高高挂起的姿态去说那句“我早就跟你说过了”。
古语云,流丸止于瓯臾,可若这些人就是生活在瓯臾之中的呢?流丸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他们该有多害怕?人不能恐慌地活着,毕竟谁也不能接受自己头顶上每天悬着一把利剑。
看着手中的符纸,她有些犹豫了。
“小姐,别等了,不然程大夫要被剃成秃子了。”
知夏的话打断了千秋的思绪:“剃秃了正好,我顺便借根香在他头上点个戒疤,他直接省了放下屠刀那一步。”
她真是被程阙那一套慈悲的说辞给忽悠了,管那么多,谁说救一个不是救。
千秋没时间再犹豫,拿起门上的秤盘大力敲着石砖——哐哐哐三声——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
“看好了。”
知夏将那只公鸡按在地上,抬手一刀,鸡头滚落,挣扎的翅膀慢慢僵立在原地,蓬松的羽毛一下子失去了光彩,鸡血恰好洒成个圈将他们二人围起来。
众人呆立在原地,谁也不敢言语。
眼前的人都不是远庖厨的主儿,千秋知道这点儿东西只能唬住他们一时,又是三声巨响,她将手中的东西一展。
艳红的几行字让众人目不转睛,只从上到下扫一眼,就已经让他们面露惊骇。
千秋怕他们听不懂还逐字念了一遍。
“小女子不才,略通些道法。”
知夏挥舞着菜刀,表示她也通些刀法。
两种办法,总有一种能管用,一时鸦雀无声,连叫花子忙着拿石头互搓以借运的手都停了下来。
唰啦一声,一缕妖风穿墙而过。
千秋屈指从背面弹了几下符纸,血字流动起来。
而血字之上是一双花羡柳妒的薄情寡性眼,眉头往下一落时又带动一股罡风,就在所有人沉迷花容月貌之时,只听啪的一声,千秋反手将符纸拍在墙上,利落地拔下金钗将纸别在了门上。
众人颠倒的神魂被吓回了皮囊,目光落在那金钗之上久久不能离去。
“大家都看到了,若不想惹祸上身,不如尽早家去。”
最开始,人们交头接耳,一个又一个眼神在千秋身上搜刮着,谁也不敢先冒头。
“这样不行,还是得找个人来开刀。”
知夏会意,一把将离她最近的那个男子薅起来按在门上。
男子脸贴着纸,眼前一片血红,突然惊异地叫出了声:“啊!救命啊!我的眼睛看不见了!血!都是血!”
贴那么近当然看不见,而且我的信烟也不是白呛人的,千秋冷哼一声。
知夏松了松手,男子飞一般地蹿了出去,在座的人一下子感觉自己屁股上好像着了火,瞬间尖叫着一哄而散,只留下燃烧的纸扎人。
程阙理了理头发,憨笑几声:“多亏有你。”
“你的好好说呢?”千秋面上还是别扭。
“是要好好说的,不过也确实需要一些手段,救人还是得一步一步来,最重要的是先破开人的执念。”
千秋听着程阙没什么起伏的嘟哝越来越困:“有这功夫不如多睡一觉。”
“不一样的。”
“既然是自己的一部分,那就该带着,干嘛非要费那个劲儿剔除,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千秋将金钗簪回自己头上,九颗金珠熠熠生辉,“难道你自己就没有执念吗?”
程阙被噎住了,眉间的朱砂落色后宛若迟暮的夕阳,他当然有执念。
他反问回去:“你的执念是什么?”
“钱、权、势,哪个不是执念?”
“是吧。”程阙的声音略显落寞,他觉得千秋并没有说真话。
千秋无意再去解释,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是殊途同归还是背道而驰,时间自会分说。
“阿阙,我该走了。”
程阙看向林家的马车:“我知道,我配了些药给你,你按时吃,腿上的伤要尤其注意,若是拖延久了,怕是会不敏于行。”
“我一定放在心上。”
她还有那么多事要做,现在还不能瘸。
这就是她的执念。
千秋抬手擦去额头上那血染成的花钿,看着程阙的背影,她忽而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那个人临死前救她于水火,却只留下一句话:芍药承春宠,何曾羡牡丹。
尽管那朵芍药一生都没能逃离零落成泥的命运,可她却将那一缕芳香永留世间。
只是千秋好担心自己的自由是一命换一命的结果,可她夜夜噩梦之时,却也不见亡魂来索命。
“你发什么愣呢?”程阙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千秋思绪回笼,慌忙一笑:“没,我就是在想今日为何会发生这样的骚乱。”
“听他们说是因为城门血案,朱雀门上今日挂了个死人头,巡检司查证后得知死者是昨夜的更夫,不少人都亲眼所见,故而搞得人心惶惶,不过谣言嘛,总是以讹传讹,不必惊慌。”
“哪个坊市的人?”
“据说是在利仁坊的羊瀍巷发现的。”
千秋心里一惊,羊瀍巷?这不就是昨夜她们擦肩而过的那条路。
恍惚间,她似乎意识到昨夜那不祥的预感来源于何处。
“你可知死者姓甚名谁?”
“这个我没听说。”
“阿阙,我先回府了。”
千秋若有所思地向马车走去,背影中拖着千丝万缕的忙乱,一应钗环全都头重脚轻地向下坠,本就松散的发髻被扯得没了形,甚至她连自己怎么上的马车都不知道。
思绪一团乱,所有的信息都争先恐后地往外跳,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指不定还会把她卷进去。
她这种杂草一样的人,但凡忽略一个细节就会成为奈何桥上的糊涂鬼。
“烦死了,最近桩桩件件怎么都像是冲着我来的一样。”
千秋烦躁地把头一下下撞向车厢壁,知夏一脸心疼地看着她:“其实也不一定是冲您。”
“但首当其冲的是我。”
她的三千烦恼丝根根儿都在炸毛,这路也不好,崎岖难行,颠得她腿疼。
其实马车脚程还算快,不一会儿拐了个弯就出了太平坊,之后路就宽阔了许多。
“吁——”马夫忽然急速收紧缰绳。
整个马车剧烈颠簸,千秋没坐稳,一下子朝前扑了过去,膝盖着地,又是一阵火辣辣的疼。
“京兆尹府办案,奉命缉拿嫌犯林清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