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修史书》识人于微

4、交出那个野男人

　　岳啸气急，事实摆在眼前，道个歉有这么难吗？人命难道比不过面子？

　　他总是看不懂千秋身上的那股执拗。

　　有时候她钻牛角尖的样子让人气不打一处来，撞了南墙后，角上全都是蹭下来的白灰，就这样她还嘴硬说起码自己也扒了对方一层皮。

　　然后在所有人都以为她要放弃的时候，她揉揉自己的角，蓄力一跃，直接从墙头翻了进去。

　　可如今她势单力薄，为何不能服个软？

　　没等问出口，岳啸自己就已经找到了问题的答案——换做他，亦不会妥协。

　　若有一日他落到贼人手里，所求不过一死，一个将士，宁死不降。

　　思及此，他有些动容：“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如实答我。”

　　“我一定回答。”至于是不是真实，她看心情。

　　她可没有临死前替人答疑解惑的毛病。

　　“昨日午后你为何出现在铁佛寺？”

　　“你管我。”她还没有编好理由。

　　岳啸双手扳紧千秋两肩：“说！”

　　只要她说出一个正当理由，就能证明她不是幕后凶手。

　　只要她说……

　　可现实往往不如人意，千秋回答得表面：“我去上香。”

　　“除此之外呢？”

　　“没了，去佛寺还能干嘛？”

　　“和谁一起去的？”

　　“和知夏。”

　　“还有呢？”岳啸问得十分笃定。

　　“没了，我身上又不长人。”

　　岳啸双手脱了力，顺着千秋的胳膊滑了下来，他的双手再也丈量不出她怀抱的温度。

　　“你在隐瞒什么？”

　　“你烦不烦啊。”

　　“那个男人是谁？”此刻哪怕答案是情郎岳啸也能接受。

　　千秋对这个问题有些抵触，心里不免起了一股怒意：“都说了没人！没人！而且你以什么身份来问我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无数人问过她。

　　东家问她前日在太平桥上一起赏月的男子是谁，西家问她明天打算和哪个男子去潘楼吃酒，难道天下男子都那么闲吗，整天只围着她转？

　　岳啸对身份的问题避而不谈，反声诘问：“我要你告诉我，你到底是受了谁的挑拨！”

　　“我再说最后一遍，我没有派人杀你。”

　　“那我把那日你和他说的话复述一遍？”

　　千秋骤然瞪大了双眸，这片刻的情绪被岳啸抓了个正着，一股无形的力量压着他的脊骨往下按。

　　“京郊的林子那样深，信忠发现我时，我只剩一口气，后来他沿着痕迹追了出去，追着追着竟然到了你的眼皮子底下，他眼见着那几个人上了你的马车，这点你如何解释？”

　　她无从解释。

　　那几个人确实是她护下来的。

　　昨日正巧是暗枭进行品阶比试的时间，不知为何那几个逃了出来，她以救命之恩来换取穷途末路之人的死心塌地，左不过是想多几个心腹之人，谁曾想会给自己招惹这种麻烦。

　　可倘若岳啸说的是真的，那受她庇佑的那几个嘴中根本没一句实话！

　　也是她大意了，竟然会中这种花招。

　　“我不是——”

　　“不是什么？”

　　“我根本就不知道他们是刺杀你的人！”

　　“随便几个浑身沾血的人就可以上你的马车，我怎么不知道你善良到这种程度？还是说真如传言那样，你看见男人就想亲近？”

　　“岳啸！”千秋怒吼出声，暗道之前自己的那一巴掌劲儿还是使小了。

　　这声怒吼将岳啸的理智拉了回来，他自觉失言，无措地捏紧了衣角。

　　“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是吗？”

　　“我不是——”

　　“不是什么？”

　　一模一样的对话命运般地重复，不同的是角色发生了逆转。

　　他此刻竟然共情了千秋适才的有口难辩。

　　“是我口不择言，可你与他们同流合污这是事实。”

　　千秋觉得可笑：“站在世间这趟浑水之中，你分得清流向吗？”

　　所谓的大势所趋不过是所有人的顺势而为，人人皆如此，怎么她就错了？

　　岳啸的回答可谓光风霁月：“我不需要搞清水往哪里流，我只要持身中正，就没有洪流能裹挟我。”

　　“你真是在战场待得太久了，既高高在上又带有一种残忍的天真。”

　　“君子和而不同，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结局自会分说。”

　　“最终都是一抔黄土罢了，结果才是这个世间最没意思的事儿。”千秋长叹一口气，低头看去，手心的伤口再次凝结了。

　　今晚虽说是个无妄之灾，可也给她提了个醒，轻信他人的下场就是被背叛，她竟然傻到别人已经将她捅穿了才发现是自家人动的手。

　　连自家人都不可信，她又怎么可能去信一个外人，还是一个位高权重的外人，看着眼前的岳啸，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势力绝不能露于人前的想法。

　　群雄逐鹿之时，最先崭露头角的那个人会成为所有人的靶子。

　　“这件事我自会查明，明日就给你个交代，怎么样？”

　　“不怎么样，”岳啸一口回绝，“我不仅要你交出那几个人，还要你把那个男人绑到我面前。”

　　“没有男人，不过你要是真的想要我可以去青楼帮你挑一个。”

　　铛的一声，岳啸用尽全身力气把匕首扔了出去，刀锋擦地碰撞出火花，刀柄上的红绿宝石被甩飞。

　　“信忠耳力极好，他亲耳听到那个男人说他要杀我！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让你这样护着他！只因他皮相尚可？”

　　“荒谬，他整日遮得严严实实——”话说一半千秋意识到了不对劲。

　　岳啸收起暴戾，斜倚栏杆，眉尾向上一挑便是无尽风流；“原来你也不是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到头来你竟然是因为这个漏了馅。”

　　废话，说你你也急，千秋腹诽道。

　　“幕后凶手不是他。”

　　岳啸气极反笑，指尖轻点千秋发红的眼尾，一下又一下，好像在说：你的狐狸尾巴藏不住了。

　　这次她没躲。

　　可岳啸反而更难过了。

　　不论是素昧平生的杀手，还是不识庐山真面目的野男人，他们都可以得到她的以命相护。

　　而他却只能得到一丝怜悯，还是他用命换来的。

　　十年情谊，一朝买断，他总要回本才行。

　　岳啸指腹向下滑动，险险停在千秋嘴角，一抹殷红染了指尖。

　　两相颤栗。

　　燎原的野火点燃了心中的执念，所经之处寸草不生，连风都在引他沉沦，礼义廉耻四个字成了撒野前的最后一道防线。

　　“你总是不肯正眼看我。”他将那抹殷红按在自己唇上，强势抵御着这场以她为名的引诱。

　　“你在同我调情吗？”单是言语就已经够让人惊骇了，偏偏千秋水汪汪的大眼睛还在煽风点火。

　　“咳——”岳啸冷不丁被呛了一下，他的节奏瞬间被打乱，苍白的脸上染了几分薄红，“可见外面说的那些都不是真的，你……实在是个煞风景的好手。”

　　“你又好到哪里去。”千秋低头看去。

　　岳啸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自己紧攥的双手，目光发烫，他霎时松了力道，却见千秋的裙角已经被攥得皱巴巴。

　　“其实你是在同我告别吧？”千秋先一步打破这尴尬的气氛。

　　“是，如果你不肯把他交出来，他的那份儿只能算到你身上。”

　　“你要杀了我吗？”这声音天真又无辜，仿佛对她多说一句重话都是罪过。

　　“不，我会与你割袍断义，将你赶出盛京，摧毁你所有的势力，让你再无退路，你我之间从此恩断义绝。”

　　他话说得这样狠，千秋却只想抱抱他，于是她也这么做了。

　　她双手探入岳啸大氅之内，一双巧手宛若无骨地描绘着他的腰线，掌心贴着脊背，冷与热两种温度碰撞，连空气都竖起了尖刺。

　　岳啸的体温是不正常的高，千秋清冷的气息入怀，他心中的躁意瞬间偃旗息鼓，耳边一阵阵酥麻。

　　温度虽然已经失效，可风知道所发生的一切，她的气息仍停在脖颈间兴风作浪。

　　“你好狠心，竟然想要将我所有的希望都掐灭，可你又是个厚道人，不愿伤害旧友，又不肯昧了良心，所以只能将自己架在火上烤，我当初果然没有看错你。”

　　千秋由衷地觉得岳啸是个好人，只是这好人似乎刚入棋局就迷失了方向。

　　没关系，她不介意做回明灯，将迷途的羔羊点醒：“可你一定会后悔的，到时候，我要你像今天一样跪着来求我。”

　　“需要我帮你回味一下你同谋想杀我时，你是如何答复他的吗？”岳啸捏着千秋的后颈将人提了出来。

　　“我那只是虚与委蛇而已。”

　　“我可分不清，你昨日还说此次行动一击必中，今日却又来同我温存。”

　　“不信就算了。”

　　好言难劝向死的鬼，她仁至义尽了。

　　千秋撤开身子，一阵寒风趁势插入。

　　岳啸拽着她的手腕将她拉回，千秋反应不及，顺着这股力道扑了过去，她双手胡乱摸索着支点。

　　纠缠间，岳啸单衣领口被扯开，露出他线条分明的肌肉以及胸腹间一圈又一圈的白色纱布，纱布边缘的丝丝血迹清晰可见。

　　他像感觉不到疼一样，话也愈发荒诞：“你和我拜一次天地好不好？”

　　“你烧糊涂了吧？”

　　算了，她不和一个病人计较。

　　岳啸仍是自顾自说着：“今夜就算你坐了回花轿。”

　　千秋想起那顶让人无法忽视的轿子，看向岳啸的目光也越来越复杂。

　　“我们不必跪拜父母，只敬天地，好不好？”

　　千秋沉默半晌，想要欺骗自己这只是个玩笑，却发现岳啸眼中满是认真。

　　她有些慌了，一把将面前的人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