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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风月不渡我 ...


  •   她决定留给岳啸一个潇洒的背影,猛一转身,脚下沾了些碎冰,不禁一滑,小碎步一顿倒腾。

      身子停稳的那一刻,整个院子都安静了。

      这下好了,她拿定主意不回头。

      在她一脚踏入虚空时,窗纱前忽然人影晃动,岳啸已然力竭,控制不住地向一侧倒去,亏了罗汉榻上有一檀香木茶几,他扶着桌角才没倒下去。

      可千秋对这一切毫不知情。

      岳啸长呼出一口气,堪堪稳住了心神,下一刻就捏住了千秋的软肋:“走了的话生意也不用做了。”

      那不行。

      她此生都做不到的事情就是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往外流。

      千秋将悬而未决的脚收回,僵立的那几秒是在与她的自尊做博弈,但只一瞬,她便利落地转过身,毫不迟疑地对着天井跪了下去。

      “跪天跪地倒也没什么。”

      她心里虽有一万个不服气。

      但话又说回来……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你可知我为何要你跪?”

      “世子要人跪还需要理由吗?您从出生起就注定了今时今日这一切,我只需要听命就是了,既如此,世子有话不妨直说,免得在这儿跟舞皮影戏一样浪费时间。”一天天猜猜猜,就不嫌烦吗?千秋不理解。

      岳啸顾左右而言他:“看来林小姐当真是与我生分了,如今都不肯唤我名字了。”

      “尊卑有别,清秋不敢僭越。”

      “这话可带着气呢,你对别人皆是好声好气地哄着,偏偏对我怎的就演都不演了?”

      “世子误会了。”千秋不想承认,也不想否认。

      岳啸实不知她这句误会指的是哪盘错账,她不愿演是因为在自己面前她不必小心翼翼地讨好,还是……根本不屑?

      很多东西不能深想,更经不起探究。

      “哪怕是粪坑里的石头都比你要懂得审时度势些,如今你已入瓮,不如说句软话儿来听听?”

      “世子不觉得自己很无礼吗?我并不是青楼楚馆里供人差遣取乐的小倌儿。”

      “哟,你倒忘本。”

      千秋攥紧了拳头,指尖几乎嵌进肉里。

      她忘本?出身青楼难道是她的错吗?谁不想一出生就在这高门大户之内,若能岁月静好,谁想汲汲营营?

      吱呀——隔扇门被推开,岳啸身披银色云纹大氅而出。

      门外瑞雪迎帘,琼花片片舞前檐。

      寒风卷边,似锐利的纸页,瞬间将眼波划破,他不禁皱了眉头。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就不寒暄了。”

      “也是,你我不是需要寒暄的关系,十岁相识,如今也有十年了,”岳啸绕到千秋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的星火衬得连身后的大雪都不清白,“十年啊,说快也快,说慢也慢。”

      这一刻他在想什么呢?

      是十年浴血的不易,还是幼时大漠黄沙中的惊鸿一瞥?恍惚间,一股酸涩爬上他心头。

      他突然蹲下身来,颤抖着抚向千秋脸侧,缓缓沿着她的下颌摩挲,似要找到她脸上人皮面具开裂翘皮的边线。

      掌心的温度之下既有怜惜也有可惜,可这动作落在千秋眼里反而变了味。

      她凤眸紧锁,紧接着啪的一声,岳啸的手被大力拍落:“你以为你在恩赐谁?”

      岳啸看着自己手腕上通红的掌印轻佻一笑,嘴比腊月的寒风都要生硬:“我以为牺牲色相换取利益这个买卖你是愿意做的。”

      这一句话就否定了千秋的所有。

      “那你呢,战场上刀光血影之时也是靠向敌人卖笑脸苟活的吗?”

      岳啸猛地一下掐紧她的脖子,双眼血红,暴戾的像只被人踩到尾巴的野兽:“你没有资格提这些!”

      千秋感觉嗓子一阵发紧,气血倒流。

      她随即反应过来,抽出袖中的匕首刺向岳啸双眼,然失之毫厘,只堪堪扰乱了岳啸眼前的一缕风。

      岳啸骤然收手,身上的血窟窿被自己的力道撕扯,简直痛不欲生。

      “怕我没死,还要来补一刀是吗?”

      “好没有道理,明明是世子要杀我,才刚收回手就颠倒黑白,你当所有人的眼睛是瞎的吗?”

      “将我伤成这样,我倒成了豪强,我就算养只狼崽子,它都知道反哺,你呢?派人在京郊杀我?你知不知道你害死了我多少兄弟!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是有家有口的,你让他们的家人怎么活下去!”

      “岳啸!你不能这么说我!”千秋铆足力扇了过去,岳啸霎时栽倒一边,耳边嗡的一声炸开,半晌都有些缓不过来。

      “我虽名声受损,却也不接受无名的攀扯,若我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下了地狱自会有十殿阎罗审判,即便是烈火焚身我都不多为自己分辩一句,可我没做过的事,你休想让我背锅!”

      “呵——”岳啸脸上扬起一个苦笑,“你永远说的比做的好听,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吧?”

      他从怀志手中接过一个沾血的包裹。

      说是包裹,实际上就是一块从衣袍上撕下来的破布,边缘的毛刺证明着这是情急之下的无奈之举。

      他不疾不徐地解着包裹上的结扣,脑中不停地闪过那些年眼前人笑靥如花的景象,泪意涌了上来,他又强压下去,最终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浓的自我厌弃。

      若你只伤了我一个该有多好……

      他收回思绪:“瞧瞧这两样东西你认不认识。”

      那片布的正中央摊着一枚田黄石朱记,其上的印纽是一朵哀绝颓艳的芍药花,浸透着花开荼蘼的绝望,朱记下是一封满是血污的无名信。

      千秋双眉拧起,一阵惊愕。

      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看样子你很眼熟。”岳啸拿起那枚朱记在千秋眼前晃了晃。

      她是很眼熟,这朱记的独特程度满盛京城怕是找不出第二个。

      这花若是开得好好的也就罢了,可惜雕刻的是它盛极后凋零的模样,骤然看去给人一股世态炎凉之感,旁的商人为了图个吉利,一般都会避谶,唯独她特立独行。

      “世子不想解释解释我的私印为何会在你手里?”

      面对这样的反客为主,岳啸不得不佩服她倒打一耙的本事。

      “都是从那群刺杀我的人身上翻到的。”

      “若是我派人杀你,绝不会把这么明显的证物留给你。”

      “我也正是因为疑惑这一点,才有了你在这儿狡辩的机会。”

      狡辩。

      听听这用词。

      看来不论她怎么说都会认定凶手是她了。

      “我没有那么蠢。”

      “我也觉得,可万一聪明反被聪明误呢?”

      “你是想说我利用栽赃的太明显这一点来排除自己的嫌疑?”

      “聪明。”

      “世子既然已经给我定了罪,我说再多话也不过是为我莫须有的罪行加一份证词而已。”

      岳啸强行夺过千秋手中的匕首,用刀尖挑起地上的信封:“你的字迹我认识,你自己应该也认识吧?”

      千秋没想太多,伸手去拿,指尖轻轻捏住信封一角之时,利刃倏地向她掌心靠拢,银光一闪,一道血痕将她原本蓬勃的生命线截断。

      “嘶——”千秋痛得浑身一抖,马上缩回手。

      然而岳啸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不肯让她回缩,血流如注,滴滴洇入白雪之中,宛如红梅簇簇。

      千秋先是瞪他一眼,接着用另一只手抽出手帕覆上伤口。

      “你究竟想做什么?”

      岳啸就这样静静看着,脸上无甚表情,对于流血他已经麻木了。

      “你猜猜里面写了什么内容?有几个字?若是答错了,下一刀割的就是你的舌头。”

      “我猜里面一个字都没有,岳啸,你诈我!”千秋一口朝他的手腕咬过去,脉搏在她齿间跳动。

      岳啸仍是那副无所求的样子,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这点儿痛楚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可他还是一把松了手。

      千秋始料未及,没了岳啸的生拉硬拽,她反倒被自己的力气向后一掷,猛然跌坐在地上。

      “不是只有你会借力打力,小聪明是能让你得意一时,可那都是在我纵容你的前提之下。”

      “岳啸,你以为你是谁啊?世人都是先敬罗衣后敬人,没了这层身份,昨日死的就是你!谁会记得你?到时候乱坟岗草席一裹,阎王的生死簿上朱笔一勾,你不过就是世间了无生机的一道划痕。”

      千秋拾起地上的信封,明艳一笑,肆意而张扬,在岳啸眼前将信撕成了两截、四份、八瓣……紧接着是洋洋洒洒的雪花。

      “现在,你所谓的证据,没有了。”

      岳啸欺身向前,用刀柄挑起千秋的下巴:“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就算杀了你,也没有人敢置喙。”

      千秋脖子向前一挺,面带笑意闭上了双眼:“没关系,我会在地狱等着你。”

      岳啸看着她慷慨赴死的样子心里一惊,手不自觉伸往虚空捞动,反应过来时,自己竟也不知道想要抓住些什么。

      “你永远也别想解脱。”他收回匕首。

      “怎么,还心软了?对我就这么旧情难忘?既然从一开始就不信任,现在又在这儿装什么深情。”千秋将受伤的那只手扬了扬。

      血淋淋的罪证近在眼前,焉有不毁尸灭迹的道理。

      岳啸眸若深潭,和着道不明的风月,抬手与她十指紧扣——素手纤纤,与他的形成鲜明对比。

      他指尖各处点火,一路顺着白玉似的指骨揉向掌心,就在人不知其意之时,他一把扯下那止血的手帕,皮肉再次撕裂。

      “我把你关起来怎么样?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或许缺你这一抹绝色。”

      千秋痛得拧起了眉,脸上的表情一点儿不作假,可语气中却透着凉薄:“都说金屋藏娇,你也太吝啬了些。”

      “你不配。”

      岳啸用千秋裙角将匕首上的血迹擦净,收刀入鞘。

      他不打算杀她了。

      “啧,小气鬼。”

      “我定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岳啸转而拿起那枚朱记,印痕在下,盖在千秋掌心伤口处碾了碾。

      十指连心,这痛钻心入骨。

      千秋已存了死志,并不打算反抗:“话别说太早,天要下雨、人要求死,拦是拦不住的,你这样的人不会明白,求生和求死的力量是一样强大的。”

      话音落下,一片静寂。

      雪还在下着,盐粉一样的雪花不住地飘入廊下,末了化作青石砖上的一抹水迹。

      六出飞花入户之时,新年也就要到了。

      爆竹声中一岁除,她的人生大概要停在二十岁这一年了。

      “岳三,岁岁平安。”这声祝福如春风一样绵绵入骨。

      岳啸一下子移开目光,他方才仿佛在千秋眼中看到了花灯万盏,那是他梦寐以求的盛世祥和。

      他不得不承认,他不忍看它黯淡。

      “玩弄人心,你的确是高手。”

      “我说真话时,你觉得我在做假,说假话时,你偏偏又信以为真,猜来猜去,我都替你累。”

      离合悲欢,清白人做糊涂账,大家心里其实都明白。

      岳啸将沾了血的朱记印在千秋眉心,两弯远山眉的中心是一朵伶仃的芍药,花开错季,银装素裹中只这一点轻红。

      “离开盛京,我饶你一命,亡魂面前,我会代你请罪。”

      千秋抬眼望过去,凌厉的眉峰带着决绝:“我无罪,也不会走,我给你两个选择,今天你要么就杀了我,要么放了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风月不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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