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金星天蝎

4、第二章

　　静安寺斜对面是百乐门,大白天的香火气和前一夜遗留的脂粉味交混在一道,有种说不清的腻腥.
　　容静知在数位长辈身后站定,看着寺庙方丈将拇指粗细的三根烛香递到容老太爷手里,等老太爷三跪九叩,行足佛礼后,寺内其他僧侣才纷纷将烛火递给容家其余大大小小,依着辈分轮番进香.她瞧见母亲仍是一个人冷冷清清站在大殿一角,一年四季苍白着地那张脸面无表情, 仿佛这场滑稽戏无丝毫笑料.
　　容静知接过一簇燃着烟的细檀香,款款走到红蒲团前,由容秀扶着跪下,草草地拜了三拜,就听见容老太爷一声重咳.
　　“忒不像话.无规无矩.” 容老太爷瞪着容夫人一眼,甩手在众人的簇拥下步出太佛殿.
　　容静知站起身,容秀忙俯身拍着她膝盖处裙摆的尘灰. “四小姐,您好歹要把腔势做足, 别惹了老太爷.”
　　“头先小汽车上的火油味熏的我头晕,我去别处晃晃,今天这场面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他们应付前头的画报记者还来不及,哪还有闲工夫管我?”
　　容静知摆摆手,接过容秀递过来的小暖炉,使劲往铜炉面上裹着得丝绒布搓了好几下, 方才觉得暖和.
　　“那项先生倒是和老太爷投缘,一心向佛来着,您瞧他现在还杵在那里呢.”

　　项治宇抬头眯着洋盯视了佛像许久,突得咬紧了牙关,心中想的是,这世道,求神求佛不如求己. 佛若真可普渡众生,为何还有那么多孽业魔障,哦, 对了,原来, 佛道说的是来世, 而非今生,难怪没有现世报,只有死后才能选择是升西方极乐还是入阿鼻地狱.

　　“哪里来的小瘪三,龌龊兮兮的, 把手拿开.” 不远处传来的细声尖叫划破了这佛堂寂静.容尚轩的一室偏房,张姨娘一副穷凶恶疾的模样, 对了一个半高的小叫花子呵斥着.男童瑟瑟发抖地站在穿堂风口, 巴巴地看着张姨娘.

　　“张姨娘,朝小孩发什么火,面子里子做足才叫好,不然对不起我们容家捐得香油钱. ”
　　张姨娘扫了眼容静知,重重地揩了揩小叫花子先前拉着的袖口,仍是掐着声音, “我说呢,我们家上面有位容老佛爷,下头有尊女菩萨,容四小姐.” 张姨娘又朝天白了一眼,一步三摇地走开了.
　　容静知不理她撒泼, 半俯身子,拢过那小孩,朝避风的角落带去.

　　“四小姐,您这是,我的四小姐…” 容秀看着四小姐的架势,想着,回去自己又少不了容景的一顿排头了.
　　“她成天这么扭,也不怕闪了她那腰,不过,她那腰这么扭法,怎么还跟我洗澡的水桶一样粗,容秀,你说是吧?”
　　“噗哧”,小叫花子笑开了, “小姐说话真有劲.”
　　容静知看了眼跟前的小男孩,敛了嘴角的笑, 蹲下身,沉了声音,讲,
　　“小弟弟,这个世道,记住三个字,靠自己.若不想伸手讨饭吃,就要争出个名堂.”
　　容静知把手里的暖炉塞给小孩,又解下身上的锦袄盖在他身上,回头唤容秀去取粥.
　　容秀皱眉,可仍是按吩咐往寺庙口走去.
　　“可是,我…饿,我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男孩可怜兮兮,可看着静知倏地冷下了脸,不禁打了个颤,抿了抿嘴唇,那嘴唇冻得发紫,还裂着几道血口.他把暖炉往自己怀里使劲搂住,却仍止不住发抖.

　　“你叫什么?” 项治宇不知何时走到了容静知身旁.
　　“阿…阿七.”
　　“阿七,你姓什么?”项治宇复又问道.
　　“姓白.”
　　“家里头有谁?”
　　容静知颇为诧异地打量着眼前的项先生,不知他要做什么,那双眼睛直直盯着小叫花子.
　　“还有一个弟弟,” 白七打量着眼前的先生,先前那个小姐说,要出人头地就要靠自己,莫非,这就是个机缘.他咬牙一顿,突然双膝点地,朝项治宇拜了三拜,每一拜都额头点地.
　　容静知只听到”咚咚咚” 三声, “请先生收留我,我阿七虽无以为报,但可以为先生赴汤蹈火.”
　　项治宇听着”赴汤蹈火”四个字,挑着眉轻声笑了,似嘲笑, “你念过书?”
　　“回先生, 阿七上过几年私塾.”

　　项治宇朝身后的黑衣随从点了点头,那随从便走上前.
　　“谢谢小姐.” 白七膝不离地,又朝容静知拜了三拜,将暖炉轻轻摆在青砖地上.
　　容静知不作声,看着那小叫花子被带走,原来,真正高明的佛爷倒是这位项先生,人心怎么会是几枚香油钱就可以随随便便收买了的呢?
　　“静知倒真如先前那位夫人说的那样,是位女菩萨.” 项治宇拾起暖炉,朝容静知递去.
　　“脏了,劳驾项先生替我扔了吧.” 容静知被这么不冷不热地刺了一句,心里头怎么会舒服,不过表面上还是作全了礼数.
　　“静知大手笔,这可是月桂轩的紫铜暖炉呀. ”
　　“项先生好眼光,不过用这脏了的东西,我心里头总归不大舒服.”
　　容静知离了暖炉,又少锦袄,只能拢紧了袖口.

　　“四小姐,你这是, 袄子呢?” 容秀咋呼着围着容静知转.
　　容静知只觉得肩上一重,一件呢料子的黑风衣围拢住了自己,重是重了点,倒着实暖了几分.
　　“静知如果不嫌弃,就用暖炉换风衣吧.”
　　容秀无措地看着两人,这也太伤风化了,这项家少爷怎么这样,这样的明目张胆.
　　“那就谢谢项先生了,你我互不相欠, 都不吃亏,这样蛮好.” 容静知颌首一笑,拢了拢风衣衣襟,才发现风衣下摆长到了自己的脚踝.
　　“先生来先生去的,不如静知多认一个哥哥,称我一声’治宇哥’”.
　　容静知簇着眉头, 盯牢项治宇,心里的念头七弯八拐,最终还是咧了抹笑,叫道, “治宇哥.”
　　项治宇仍是那副不咸不淡要笑不笑的神情,心里头却在容静知望牢他的时候紧了紧,想到,这小姑娘,倒是有几分胆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