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金星天蝎

15、第十三章

　　白天启这日早早地起身,又吩咐管家让长工将西厢一年到头有近十个月空着的 “七宝阁”收拾了一番,为的就是在里头只住三两个月的外孙女,容静知.
　　容静知在白家依丞了母亲的排行, 白老太爷又无比宝贝这个外孙女,所以又在 “七” 这个排行后加了 “宝儿” 两字, “七宝儿” 便是容静知在白家的小名.
　　白老太爷在太师椅上坐定,手持一壶茶,那紫砂面的茶壶被摩得光洁,连着那几丝青黛色的兰花草也要没入那深紫中去.他想到女儿白晶月初的来信,太阳穴又突突地跳了几下,信中言,有人坐不住了,容家要改朝换代了.

　　容静知下了马车,拦了要进去通报的门房,褪了暖裘,轻轻吸了两下,又叹了一声, 方才觉得将黄浦江的浊气呼了出来.
　　白家是再普通不过的三层院落,黛瓦房,青砖地,坐北朝南,中露一方天井,种得一棵槐树.这槐树经岁月流转,树干已有两三个白瓷酒碗那般粗; 槐树旁的那口石井更是大有来头,传闻宋朝时,某王爷路径西南白家,喝了用这井水泡制的茶,余味清冽,留香且回甘.自此,赐名白家的茶为 “滇茶”.
　　容静知走到井边,刚伸出右手, 便看到右手覆绕着的白绢,讪讪收回.她换了左手,轻掬一口,井水清暖,这味道早已刻在她心里头,一直未变.
　　“四小姐,您的手!” 容秀交代了如何安置行李,转身便瞧见容静知要将手往井里头探.
　　“小点声, 阿公大概还没起呢.” 容静知扯了白绢,拧眉盯着那掌纹旁的一丝白线半晌,心下便悔了将那盒药膏投在了黄浦江里.船行三日,红肿褪去,却留下了这道白痕,好在不细看瞧不出.

　　白家院落底层由东向西是饭厅,茶室和书房. 二层是白家人的厢房, 东首住的是老太爷,依次便是几个儿子,孙子辈的屋子.三层别致得很, 北面空置; 东面是一间琉璃暖房,载了些个花草,平日里有专人看顾,西面便是容静知在白家的一方天地.
　　容静知远远就瞧见藤椅上闭目冥想的白大当家.她晓得那一双眼睁开来仍是精神矍铄,老人此刻面上看去温良和善,可实则精明强悍.她在椅背后悄然站定,刚想俯身,老人就开口了.
　　“七宝儿,可等到你了.” 白老太爷沉声缓缓说道.
　　容静知被这一声 “七宝儿”,同那一句 “可等到你了” 触了心神,红了眼眶, 便在老太爷的膝旁蹲下,交握住老人的手,轻轻软软地哽咽出声,唤道, “阿公.”
　　老人争开眼,看着红着眼,滴着清泪的容静知,也动容了,遂又拍拍她的手,说道, “回来就好.”

　　白家今日的后厨房是忙翻了天,早先就听闻孙小姐要回来,可白家的下人在码头等了三四日也不见那船靠岸, 方才得到消息说,上海的码头出了事情. 白老太爷不放心,遣人发了电报,再三确认了七小姐的归期,可仍是日日派着人在码头守着,终于是等到了人.
　　白家的厨子也是天天候着炉灶,暖着两味炖品,咸甜俱备; 金丝燕窝蜂蜜盏, 冬菇木耳鲈鱼羹.厨房里头的菜也是日日煮新鲜的,餐餐齐备二十八道,七冷七热,七荤七素.就怕七小姐哪天到了,上桌就能食得新鲜,吃得心满意足.

　　容静知洗了澡,又换了身干净的唐衫,仍是将黑发扎成一束.末了,拢了拢袖摆,看了眼桃木首饰架上那两枚玉扣,还是让容秀帮忙扣住了唐衫袖口,这才觉得万般服帖.
　　“这两枚扣子倒是精巧,那项先生算是心细,也亏得小姐欢喜.”
　　容秀搭了扣子,又后退一步,看着镜中的容静知, “小姐真是漂亮, 比那些画报上的明星都要漂亮. ” 容秀不善言辞, 翻来覆去也就用了那么一个词,漂亮.容静知晓得自己越发像母亲了,那个西南边的第一美人.美人美矣,确非绣花枕头,要知道,这历史上能留名的美人若是没有三四分聪敏智慧,那总是有五六分气慨胆量的.
　　白晶有容有貌有才智有气量,可终究踏错一步,入了容家门.她晓得,自己这一生一步错, 便是步步错了.她不想让唯一的女儿同她一样,这年头,以七宝儿的身家背景,不能行差踏错一步.她要让女儿晓得,乱世之下,其实不求别的,只求岁月安稳,过太平日脚.她不想让女儿成为容家门内斗的筹码,情愿女儿隐姓埋名,此赴西南就再也不要回这纷乱的上海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