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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塔上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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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是做梦一样。
钟叙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和于泊今并肩立在钟楼上。
这时候底下的声色都被抛得很远,像萧疏的黄叶在地上翻卷。劲长的风把一切都往身后推,晚云覆盖着整片天地。
仿佛只有这一个隐蔽的存在,是天和地之间唯一的空中楼阁。
钟叙忍不住把手扶在栏杆上。
沾了一手灰。
这里的一切都落着灰。
生锈的黄铜钟低垂眉眼,铁皮门翻卷红肉,墙上的老涂鸦盖着浮灰棺材板。
只有身边的泊今得到月色青睐。
她蒙着一层朦胧的柔白光亮,插着兜眯眼看远远的云山。淡玉兰香因为她转过头的动作重新翻涌,钟叙听见她轻声问:
“你之前看起来很失落,是因为……我吗?”
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失落。
钟叙在心底自嘲地笑了一声。
失落?他其实根本是嫉妒得快发疯。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注视姜照和的时候是什么神色。
他想起他们交谈的情景,看见姜照和同眼前人对视时无意识流露出的熟稔和放松——
他对此太熟悉了。只需要一眼,只要这一眼,钟叙就明白,他也是被“于泊今”光芒所照拂的其中一个。
因为她的存在非常、非常特别。所以泊今在倾听和叙述的时候就像是牧师,因此被她所注视着的迷惘者,是没办法不对这位医生心生依赖和亲近的渴望的——
这就是他钟叙最清楚的自白。
可是她广泽所有人。
所以钟叙从来没有办法压抑住自己的渴望。他曾经因为自己的私欲而痛苦,又一万遍地经受它诱惑——
你对所有人都这样好。他想,那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只对我更好一点?
这个念头像蛇蛰伏在心里。
在于泊今因为伤神回避他的时候沉眠,又在他看见她竟然向姜照和仰头露出求解的神色时,让钟叙被嫉妒把控得没法移开视线。
你说过的。他觉得心脏的酸楚联通到泪腺。你说过是“只对我”的,那凭什么姜照和能得到你的青睐?凭什么他能让于泊今信赖地、亲近地,像曾经的他自己一样地把苦楚交给他姜照和来开解??
钟叙依然不觉得于泊今会中意姜照和这类人。所以她的疑惑和惘然一定奉上得直白单纯,就是这样才让他羡慕得要发疯——疼痛是多么隐秘又亲密的触碰。
解开肺腑之间积年的病灶时,会触碰到一个人的过往,触摸到她最坚硬和最柔软的内里。钟叙因为他们之间的过去——于泊今的过去没有自己参与,而心脏发痒发痛;因为她难过时选择倾诉的、倚靠的那个人不是自己,钟叙觉得心如刀绞。
而且。
他看着眼前人自然望来的眼神,觉得自己根本从骨子里卑劣——她是这样敏锐温情的来关切他的情绪,但自己却还要因为不能言说的欲望痛苦——双重的情绪压迫下钟叙鬼使神差地应声:
“嗯。”他说,“我嫉妒他。”
泊今没想到会听见这样的回答。
她诧异地睁圆眼睛看他,只见钟叙难为情地侧过头。
他现在的样子好像屋檐上欲滴的水,泊今想,很可爱。带着时间的积蓄和看不见的灰,剔透地笼成腹尾圆圆的水珠,下坠。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要靠近他。
因此倾诉欲被隐秘的黑暗打开了一个口子,于泊今仿佛突然转折,没头没尾地注视着前方说:
“我最近一直觉得很难过。”
她把自己从八岁的葬礼上开始剖白。
眼泪和眼泪,“膨”的落在地上长出冰冷的太阳;厚重的棺木,摸起来是细腻的好刀锋;妈妈手臂上黑色的纱带,带着凉的女子香和窒息感环绕在她们的身上——
于泊今断断续续、跌跌撞撞地说,她在偶然停顿的时候几乎忘记了讲述的逻辑,只是凭借本能择起最迫切的东西脱口。
从合上棺木到撞见姑姑夜里低泣;从打开纸盒到刀剑相向的大吵;最后是惶恐,像做梦一步摔落深渊一样的失手,和深夜在心上揣摩来去的惴惴的未来。
于泊今熟练地把自己解剖开,从年幼的时候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走到现在——站在钟楼上,在他面前。厚灰层上留下脚印。
她把最后一点迷惘托付给夜空之后,仍然怔怔地不能回神。
夜晚来风,那些过去像是千万道老钟里传来的回音,在她心上一遍又一遍地回荡。于泊今的身躯于是成为一座时空隧道,在或深或浅的回响里,回到八岁的傍晚、十二岁的清早和当下十八岁的深夜。
时间在共奏恢宏无声的交响乐。
在整个乐曲,也就是她的人生,因为不断的重奏而渐渐明了的时候,于泊今终于怅然地长叹一口气——
她在这一刻,终于明白自己无比惶恐的阴影是什么。
无力。失权。
所以无比惶恐地自疑。因为害怕被生死、被不确定的未来和最亲密的人剥除权力。
于泊今现在整个人生中最惶惑,也最冷静。心下一片冰冷,死亡一样的安宁。
她清楚地向内直视自己的痛苦,并且感受到她将自己分成无数片。同时她因为被分割得轻薄而变得最锋利,于泊今直视着钟叙,空空地心想:
因为绝不能忍受失权。所以喜欢可能……也就是喜欢而已了。
她想起妈妈。所以于泊今绝不要步入婚姻、遑论生育——她做不到步入剥削者制定的游戏规则又在痛苦里饮恨。所以“于泊今”这一生,也许注定只能做一个离经叛道的流落人——
所以她喜欢钟叙,但他们两个人之间未必会有结局。
因此,她几乎是抱着告别的语气看身前的人。那些声音像浸在深水里要腐烂的花枝,于泊今一错不错地盯着钟叙的眼睛,深吸一口气,问他:
“你记不记得我说过,以前就有喜欢的人?”
钟叙几乎是一刹那间攥紧了手。
他把紧握的拳头背到身后,心里负面的灼烧感澎湃汹涌——他当然记得那张没被翻开的真心话卡片,记得她在秋天夜晚弯折下去的那根手指。它这么久以来一直像刺在心底扎着——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他直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他太熟悉泊今的语气,她的疑问不像是单纯的疑问或引导,反而像是……像是要决绝地和他告别。
为什么??
他几乎不敢去看泊今的神色。可是心里混杂的情绪烧得翻腾,钟叙近似绝望地想:
和他有关吗?“他”又是谁?
他心里一个一个冒出有印象的名字,又一个一个的把他们全部叉掉。钟叙注视着于泊今脸上他最喜欢的、果断的神色,觉得心里酸涩得要流下眼泪来。
不要这样对我。
不要这样……凌迟我。
他低着头,含住泪,小心翼翼地念了一个人名,看泊今想也不想地否决掉他。随后是再次,第三次……到最后,钟叙几乎因为这场漫长的凌迟悲伤又恼怒起来,他几乎是想也不想地急声问她:“那还有谁——”
“——难道还会是我吗?!”
他看见眼前的人轻轻地点了头。
是……我吗?
钟叙像是被意料之外的庞大惊喜骤然砸中,第一反应是怀疑自问:
怎么会……怎么会是我呢?在他们并没有变得熟悉的同窗岁月里,在他自以为单方面地仰望着于泊今的沉默暗恋里,难道她也——
她也曾注视我吗?
他几乎因为这个念头头晕目眩。
现实太灼热以至于钟叙不能不后退一步来安抚自己。他在这时像做梦一样听见清脆的声音:
于泊今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
“我喜欢你的。”
泊今听见玉石在地板上清脆的碎裂声。她几乎是沉痛地和他告白着。
因为于泊今在此刻终于清楚了一件事:
人会被自己的沉疴杀死。
岑恩做了一辈子“理想”注定失败的朝圣者。因为过分追求至臻的理念活得轻飘飘又惘然,于是顺水推舟地,被生活草草截杀去。
人的弱点只会让自己卷进现实涡流里。回避、回避,最后只会葬身得哀悼声凄厉。
如果人注定要被杀|死,于泊今咬着牙想,不如由我亲自动手。烈火痛煅,骨肉还归,只有白骨沸血上才能一见莲身。
但是她可以面对曾经的恐惧,可以接受生活就是残缺如玉镯粗糙的断茬口,放下一切重新构建自我,可唯有一件事她没办法自己决定——
感情它悬而未决。
因此于泊今像是将迎来审判那样低着头。
她把自己完全地展开,把“于泊今”一览无余的自述当作表白:
“但是我们也许没有结果。”
她说:“你听见了我的过去。或许可以理解我的选择。我不愿意成为谁名义上的‘妻子’。”
她一直没有抬头:“对我来说,感情最重要的就是当下一瞬。所以和我在一起的话,对很多人来说是没有结果的——我不能给出任何社会意义上的结果。”
许多故事里都把婚姻、育儿当作故事完美的结局,但于泊今没办法“完美”。因为即使丈夫再尊重她,她也不愿意走进夫和父的权力结构,不能忍受身边的人将她默认为谁家庭的所有物哪怕一刻。
所以,泊今沉缓地说:“我是喜欢你。可是喜欢也就只是——”
“——于泊今,”但是她听见眼前人咬牙切齿地打断她,“你小瞧我了。”
泊今骤然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