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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飞鸿 ...

  •   漫长的苦读里,这一件事算是旁逸斜枝。
      裴庚她们回来看老师了。

      在走廊上迎面碰见时,泊今第一眼就认出她。
      女孩变得和从前很不一样。她褪去宽松校服,淡蓝衬衫扎在短毛线背心里,从第一颗纽扣下蔓延出图样有趣的花领带。
      裴庚的头发长了一点,泊今心想。
      这样一点微小的变化,让她的氛围与从前大不相同。稚气和冷漠随着人清减消散了些许,常胜带来的骄傲更加内蕴。整个人释然,又有书卷气。

      她侧身和徐书泓谈笑着走近,午后的艳阳流淌在人发顶上。四月初的风转暖,泊今倚着窗台注视她,觉得裴庚这个人好像注定要从出生光耀到归去。
      觉察到泊今的目光,裴庚向她轻轻一点头。
      泊今觉察到自己的前胸微微一窒,像风扑在面上,带来辨不出温度但触感清晰的抚摸。
      说不清楚是什么缘故,她下意识地垂下眼睛。
      一旁林斐背高级句式的声音早就停。她状似不经意地凑过来,扯一扯泊今的袖子,低声问:
      “他也来了?”

      姜照和。

      他和裴庚错开两步,行在徐书泓的右后方。来人微微低头,敛目,仿佛在全神贯注地听着老师琐碎的教导。
      他倒是一点没有变。
      泊今有一些怅惘地看姜照和走近,他们短短的距离间相隔着被未知填满的十月光阴。因此他带着风迎面而来时,她恍然触摸到“阔别”两个字。
      好像是不经意的。姜照和一直敛着神色,只有在将将路过她们班门口时不易觉察地转过脸。他的神色像是被一句很轻的呼唤牵引着,眉和眼带着一点惘然地去追来音。
      泊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眼。
      丁姮的位置空空如也。
      她看见姜照和的手指轻微地动了两下,仿佛要去抓住什么一定会消逝的东西……但最终只是颓然地落回去。

      和他的第二次碰面完全是意外。
      泊今现在很少去食堂吃晚饭,许多时候抓一片面包和着热水就算完事。她边撕包装袋子边看一眼空空的保温杯,认命地起身去重新接水。
      就是在转出门外的时候碰见姜照和。
      几个人被教导主任抓去给学弟妹做榜样宣传,现在好不容易脱身,因此他罕见的看上去有点儿狼狈。

      姜照和孤零零一个人靠在楼梯间,看底下微小的蓝白色人影忙碌地来去。身形在光和影子的分割下,像一只停栖的飞鸟。

      泊今随着他把视线往下放。
      楼下晚照轻笼,染得枝叶颜色更深,草坪上的白玉兰被晕作了浅红色。
      她恍惚嗅到浅淡的玉兰香气,想起当时把两个人一并织起的那个雨夜。有一点惆怅的。
      那时他们有着相似的、天真的烦恼……现在却转为两条分渠的河水:于泊今苦苦挣扎、看不清楚的“前路”,姜照和已经真切地踏上过将近一年。
      因此泊今没法儿不伤感。
      她停驻一刻收拾好情绪,走近。

      “回来听老同学叫学长的感觉怎么样?”
      姜照和轻轻地一颤。
      他从沉浸里回过神来,转身看见是她,微微露出一点笑:“……他们才不愿意叫。”
      他顿了顿,若有所思地:“江雪岸倒是叫了‘学姐’。”
      真是恨海情天,泊今心道。走近来,她才看见眼前人的面容一点点在日光下纤毫毕现。
      她在心里推翻自己先前的定论,心想:
      变了很多。

      他变得非常多。不在外貌和身量上,变化的是神韵。
      从前姜照和的面容是一种不冻人的冷。他的肤色白而面上颜色都浅淡,是被水洗过的花色。轻易不动的眉眼间有自己的行动逻辑,在一板一眼的认真里,姜照和身上有一种因为压抑而蓬勃的另类生趣。
      但此刻,那些担在他心头的沉重事物仿佛已经渐渐地消解了。因此“姜照和”的周身萦绕着流动的活气,神色更和缓,而且温情。
      是因为他已经站在自己理想的路途上了吗?

      泊今忍不住对比他们年岁相近但是状态迥异的人生。眼前不再被“高考”所牵绕的姜照和,是身下这座庞大的建筑里轻盈的异色。
      因此于泊今忍不住往前一步,想让自己也被阳光彻彻底底地晒透。但她明白有庞大沉重的阴影停留在身上……除了时间以外,任何东西无法驱逐。
      因此在他……她们的面前,她觉察到有一种近似“相形见绌”的情感在心底缓慢地生发。忍住叹息、忍住心里变得疯狂的倾诉欲望,泊今有点没头没脑地问他:
      “你当时,就是做出决定前的那段时间,在想什么?”

      姜照和仿佛并不意外她的问题。
      但“做出决定”这几个字,无疑将他拖拽回了像是下着雨的那几个月。
      他的睫毛浸在日光里,显得沉而湿重。姜照和忖度着,开口:
      “我做出决定,并不困难。”
      “只是所有人在做出重大的选择前,都会觉得有一点,”他看了一眼身前人的神色,明白她真正想问的是什么,所以停顿片刻后笃定地回答,“有一点惶恐吧。”
      “我是惶恐的。”他说。
      “如果你想问我应对的方法——”姜照和说到这里的时候轻而快地笑了一下,仿佛觉得自己竟然调转过来做于泊今的人生导师这件事很有趣:“我一直以来的准则,是把情感量化来衡量。”
      “什么叫——量化情感?”
      泊今好像抓到一点关窍,又好像完全懵懂。她急急地追问。
      “因为对于我来说,很多时候,事情是一种交易。”
      姜照和现在的模样完全和从前重合。
      他把自己的人生观念,像是最庄严的天地律法那样缓缓地道来:
      “付出二十分钟,背会一种类型的作文模板;付出一个半小时的练习,获得题组的熟练;付出打开游戏的渴望,获得晚上二十分钟的富余……情感也可以被压缩,用一种交换里的基本单位来标价。”
      “如果是这样,”姜照和说,“恐惧、忧虑和欲望,就不会在有些时候被催发得很大,大到人没有办法去承受——”
      “——因为它们归根究底,是我可以把握在手里的一种交换物。”

      泊今因为他的话陷入前所未有的思索。
      她是第一次踏进别人的行事准则;第一次尝试,把那些红白宝石一样流动在血液里的沉重情感,压缩、攥紧在手掌中。

      “而且,”他别过脸去,语气不知为什么变得有些沉重,“是我现在才发现的。有时候害怕关键节点的到来,只是在害怕失去‘可能’。”
      “想要一点都不折损,想要两全其美,拖延不可以接受的不符合预期的事情发生。”他伸出手拈掉身上沾着的一片叶子,“因为任何所有物我都不想放弃。”
      但这是不可能的。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泊今心里明白。
      这是绝不可能的。
      因为最至高无上的“理想”正是因为不会现身,才得以获得概念上的完美。
      于泊今在这一刻不得不和回避的事物碰面,她发现自己是“理念”绝望的描摹者,一定要在破碎的时候,才能看见它真身一刻。

      此刻她被另一种领悟完全支配着。

      这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昏下来,四周渐渐响起学生的细碎脚步声。它们汇聚在浩大的穿堂风里,掠过于泊今的身躯把她猎猎的鼓噪起来。

      她在这一刻最恍然,也最沉痛地发现母亲留给自己的传承。
      于泊今从前以为,自己从早死的父亲那里继承来诅咒一样的寡情,但此刻她才明白,真正像磁极一样叫她的整个人生团团转着的东西,其实和母亲最一脉相承:
      她们是注定失败的理想朝圣者。

      它让于泊今和姜照和匆匆地告别。
      她提着冷去的热水急切地往回走,但在偶然抬头的那一刻,她看见无比熟悉的面孔。
      钟叙。
      他倚靠在后门口,抱着双臂,目光从走廊尽头回落在她身上。就好像——他以这样的姿态注视了她很久。
      直到晚修结束的铃声打响,泊今一闭上眼睛时还能想起他的神色。

      她从没见过他这样落寞。
      明明面色沉静,却无端让人想起在空中下坠的、悲伤的事物:飘零的絮、中箭的鸟,还有描摹不出形状但悠悠、悠悠下降的风。一双眼睛颜色深得发湿,落在身上,却把人一烫。
      他在为什么伤神?
      是因为……我吗?
      泊今在心里缓缓拼凑出一个猜测。几个月来刻意压抑的感情、面对他时抛不去的歉意,还有没人可以倾诉的痛苦和惶恐……这些东西相互交杂,膨胀得无比庞大又锋利,在于泊今的肺腑里滚动、交锋,让她像一层被透明胶带粘起来的瓷瓶碎片。腹里灌满水,灌满水,马上就要迸裂一地。
      泊今把书包一扣,干脆回头看他。

      教室里人走得差不多了。后门口的灯已经被熄灭,只余微弱的亮光和窗外的月色。它们交错在钟叙身上,为在位子上垂首的人拉出萧瑟的落影。
      于泊今三步并两步地走到他身边。两人的肩膀只隔着一掌的暧昧距离,仿佛即刻就要擦身而过——
      就是这时候人影颤了一下。

      泊今注视他的眼睛,低声问:
      “还记得怎么撬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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