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1、创口贴 ...
-
林斐靠在她的肩头,她的喉咙抵在泊今的臂间。因此她能感受到即将生发又消散的颤抖。几息之后,林斐低声答她:
“算是吧,关系不大。”
她谈及他时的语调过于冷静,就像是俯看着被解剖仔细的标本。林斐冷淡地说:“他们发现的东西只能算是遗体。”
“因为我在这此前就和他说清楚了。我们以后连朋友都不会是。”
“你们……怎么了?”
泊今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她下意识扭头去看女孩的神情——眉头不动,眼睫下敛,是固封的冰原。
她过分反常的态度,昭示着两人之间一定曾产生过深刻到无法修复的凿痕。泊今只看她像疲惫的刽子手一样摇头,简短地说:
“他不是正常人。一百年也学不会爱人。”
“那么,趁还没有在一起,”她顿了顿,好像要把心里那些无用的东西收拾干净,干脆地说,“该一刀两断。”
于泊今的心拧得紧。
她认识的林斐从来是一个严谨的人,不会在得到验证之前就下结论……泊今无法想象,她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得出这样斩钉截铁的定论?
但泊今不问。她只是虚虚地揽住她的手臂:“叔叔阿姨因为这个生气了吗?”
林斐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语气仍然因为紧缩而锋利。她疲倦地叹气,点头:
“因为发现我和同龄男生有‘过密联系’——更因为他们发现的时候,我已经把一切都决定好了,他们才会有这么大的怒火。”
她有点空茫地说:“原来他们也会觉得无法掌控,原来他们也会觉得无能为力。”
“所以,我其实有一点高兴。”
林斐把刚才蹭到的手臂放在桌上,自然地掀起衣袖露出青红交错的痕迹。她像未卜先知一样微笑着,向泊今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换上新的创口贴:
“因为我发现自己不再害怕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像天真的孩子。因为发现存在已久的崭新事物,所以面上出现足够征伐所有未知的英勇。
像粉红色的创口贴。
“因为我发现,他们突如其来的斥责是心虚、害怕和恼羞成怒。”她的声音很低,但坚决,于是成为两个人之间流动的经诵,“所以我不再害怕了。”
泊今觉得,林斐应该看看自己说这句话时候的神色。因为她相信如果她能看见这一刻的自己,就不会再仰望任何人了。
林斐真的再也没有在谈到父母的时候露出恐惧。但是另一方面的余音——关于粉红色的那位,却一直纠缠了她将近两个月。
泊今看见她有时会露出犹豫和心软的神情。但很快它们就像城墙裸露出的破损被修补好。泊今看着她软化、迟疑又自我更迭,最终成为足够冷静冷情、固若金汤的池城。
在某个雨夜林斐推门而入的时候,泊今觑着她的神色,笃定地问:“他以后不会再挽留了?”
她的模样,像是在悬崖底拔掉羽毛和喙爪的苍鹰。因为痛极,所以连解脱都不再喜悦。林斐轻笑了一声。
“他不会再找我了。”
顿了顿,她低低地说:“我把话说得很重……和给了人一个耳光差不多。”
而于泊今仍然在冷战。
状态低落的朋友不是消解她苦痛的倾诉对象,所以泊今就这样绷紧自己苦苦地捱。在倾注全部心力咬着牙学的情况下,她终于在一月前恢复了自己最开始的排名。
岑恩也是在首考分数出来以后,主动和她说了第一句话。
当时泊今正在盛汤,滚滚的热气熏得人眼睛发痒。它像一条淡白色的绶带隔开她和母亲,安静的假期午后有水雾滚动的声音。
叮咚一声短信提示音。
随后是沉默。
过一刻岑恩的嗓音低低地传进来:
“没发挥好……也不是什么大事。”
于泊今听见汤勺滚落在高压锅里的响动。
出结果了。她呆呆地想,考试院的短信已经发到了监护人的手机里。而后手背被烫伤的痛觉才后知后觉地被她发现。
也许因为急迫,也许因为恍惚,泊今觉得每一步格外长。她裸露着发红的手背接过岑恩的手机,第一反应是按住那些分数。
倒数三息以后,泊今像揭开伤口一样,猛地把右手背到身后,那些灰白底上的黑字于是冷冷地跳进眼里。
是叫人……五味杂陈的结局。
历史和地理分别赋得98和97,出乎意料的没有波折。连今年整体赋分形势不好的生物也有94分保底,但英语完全跌得她立刻按了关机键——
她整个高中生涯第一次没有达到A线标准。
泊今像是被宣判了死刑的囚徒慢慢垂下手。自从放假以来心里回荡的惴惴不安终于得到了验证。她想起因为焦虑而完全失常的考试状态,想起首考后课上对答案时自己刻意的走神——
是不是?是不是她在那一刻就已经明白,自己挣扎了几个月的心血,已经完全被紧张的高压催化成一地狼藉?所以她也许逃避,也许惶惑地背过身去,直到真相以难以抵挡的速度疾驰而来,将她避无可避的碾压得血肉飞溅。
她觉得自己的指尖发冷,不自觉地颤抖。
开机关机几次,用妈妈和自己的两台手机反复登录官网查询以后,于泊今麻木地、缓慢地反复刷新朋友圈,试图寻找朋友们流露出的关于首考的任何踪迹。
她在空洞的重复动作里闭目,觉得自己是在湿冷监狱里逃窜的流犯。锋利的雪亮灯光,和拴在狱卒腰间的钥匙碰撞声一起空荡荡地在黑夜里回响,而她的容身地被分割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终将在厉喝声里,成为被手电筒钉死在墙上的尸身。
于泊今终于、终于不能不承认,她迎来了一场人生中最惨烈的落败。
夜很深时,泊今依然在被子里亮着灯。她用指腹摩挲着班主任发在群里的表格,冰冷的手机屏幕因为冷热交替而浮上白雾。
彭月薇那句“有复查成绩需求的填表”就在表单的上一行,但于泊今小心地移开手指——
她不想再做把自己钉在耻辱柱上的白日梦。
她第一千遍点开微信底部的第三个图标,缓慢划过丁姮发的雀跃表情、林斐看上去心情不错的日常分享和超常发挥的陈朝林直接公布的短信截图。
泊今的指尖顿了顿。
她第三次路过这张图片,几乎能够背出上面的分数,仍然着了魔一样地点进去,随即飞快地划掉。
点返回键,往左滑。她浮窗保存的公众号首考推文占据全屏,喜气洋洋的大红色列出各校的高分。
朝中一连没了裴庚、姜照和等几员大将,仍有江雪岸稳定发挥撑着门面。
于泊今鬼使神差地记下他的总分和往年分数线,心下推测C大今年强基的准入门槛,而后恹恹地再拿计算器摁自己的总分——
绝对不可能了。她感觉有风刀横在颈前。
于泊今觉得前路是飞散在大风里的雪片。她现在有一点害怕去想未来了。
因为她设想里的好前景,永远梦一样消散在眼前,于是“想象”也变成了一种具有罪恶感的触摸。
她只能垂下眼看足前。
省内只有一所学术上的名校。如果没有首考保障,她的跟前现在只有一条狭窄的独木桥:
高考。
她往后的学府,甚至几十年人生,甚至选择的职业和整个人生理想的表达方式,全部都牵系在六月份短短的三天内。
“未来”在她面前分出几十上百条岔路,它们相加而产生的千万年光阴和无数可能,在这一刻全部落在了于泊今的身上。她像一支耕地的犁,因为吃重而深深地扎进泥土里。
所以绝不能失败。绝不能失败。
这是她整个人生中也许最重要的一场试炼,“于泊今”的名下绝不容许产生任何的失手和意外——命运不会听她辩解。
可是。于泊今有点绝望地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死循环。因为过分的焦虑催促她奋进又叫她跌回谷地。她慢慢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脖颈,在因为紧张而僵板的身体上,她好像觉察到有一条粗糙的长绳正缠绕在颈下:
这场只允许胜利的战斗让她窒息。
泊今知道自己的状态很不对劲。返校以后,她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和人共处,学会“不看眼色”地求问和降低所有的情绪反应。
即使看见丁姮和林斐在座位上准备各自的强基和三位一体,于泊今知道,自己体内的紧迫感又向阈值猛地攀升,可她心里是奇异的一片冰凉。像察觉不到感情。
但每周回家的时候,关上房门,泊今会莫名其妙地流泪。并没有受到什么事情刺激,流泪像是饮水一样自如地发生,填满这间狭窄的、安全的小室。
她流泪的时候并不觉得很难过,或是迷惘或无措。她什么感情都没有。只是在厨房油烟机的运作声里面无表情地泪流满面,掐好时间结束用热毛巾敷眼。
然后重新坐回试卷前。长此以往。
发条在一圈一圈地拧紧。于泊今只是憋着一口气。她要赌,在情绪崩溃之前她会先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