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上风》行相催

34、风声

　　她看见钟叙在风声浩荡里注视自己。

　　因为情绪无比激动，他的面容上颜色鲜重。眼周和唇色水红的，和面上的淡青色静脉在白皮肤上剧烈地碰撞。他含着一点盈盈的眼泪抬眉，因为生气反而失笑。
　　他说：“你不记得，我最开始是为什么看见你的吗？”

　　钟叙自觉有一种原罪。

　　在看着母亲因感情屡受挫伤的孩童时期，他对自己的身份产生过不止一次质疑——钟叙敏锐地、惶惑地发现，自己从诞生开始就是吞吃着某些东西长大的。
　　所以他被罪恶感隐秘地锁紧。
　　负罪感和动荡的家庭环境，让钟叙总在扮演着人际交往里的贴心角色，但他自己，清晰的、明确的“我”，总在终天的惶惶里不见踪影。
　　直到父母离异。一直让钟叙惶恐的最大缘由崩解了。一切像是世界最初诞生或者终于毁灭那样漫天飞尘，空荡荡，最自由也最死寂。
　　他就是在这个时候，看见自白书里另一个因为残缺而自由的“我”。
　　于是他慢慢地、慢慢地学着她的样子征程，最终脱胎生长成站在高塔钟声前——
　　站在她面前的这一个“钟叙”。

　　“我知道，我说这样的话可能很没有说服力，”他坦率地看着她，用力地抹眼泪，“但我完全可以接受你的选择。”
　　“我喜欢你的选择。”他说。

　　“不是为了达成目的。我知道，”钟叙因为面前女孩的一言不发停顿了一下。他紧紧地攥住自己的衣摆，仍然说下去，“我，和我的身份不能让人完全信任。”
　　“但是你完全可以相信自己。”
　　钟叙勇敢地去看泊今的眼睛。

　　他的声音像是某种柔软流淌着的金属。
　　泊今怔怔地想，在身侧经过的时候，带来“铮铮”的碰撞声又为人披挂。她听见钟叙用很温情的语调低低地说：
　　“相信自己非常非常好。所以只要是你的人生选择，我一定喜欢而且追随的。”
　　“也可以相信——”
　　他轻轻垂眼看她，把自己完全摊开在了泊今的身前。
　　因此眼前人在这一刻，因为脆弱而具有无比的吸引力。
　　他像是一只剔透的水晶花瓶、一滴眼泪或者薄薄的绸毯。因为极度的敞开，所以带给于泊今一种只要她抚摸上去，就会在他身上留下温度、颜色和重量，会听见他因为触碰和无法压抑的情感痛苦又欢欣地颤抖，的错觉。

　　“也可以相信，自己有足够的力量在这段感情里做掌控者。”

　　她看见他裸露的脖颈因为不安而颤抖，皮肤微弱的起伏和血管的纹路一览无余地展现在眼前。
　　他把利刀交到了于泊今的手里，带着温软的信赖、完全的喜欢和一点狡黠的引诱，邀请她做主宰者。
　　他的言下之意昭然若揭：
　　愿意试试看吗？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

　　“我们做一个约定吧。”
　　泊今握住他的手。
　　她现在拥有着无匹的勇气。因为深重的信任和整个世界都为她所拥有。所以于泊今在此刻听见有明月拨开云层千里流照的声音。千万月照赴身老钟上，恍惚有钟声在天与地之间无声地回荡——
　　它们在为她加冕。
　　泊今在这一刻获得了无上的力量。因为她再一次地发现，自己是年轻的国王。

　　还是春末。
　　泊今刚结束一场校内考试到座上，翻自己做的框架梳理核对最后一点儿不确定，一边林斐横眉和丁姮模拟高校三位一体复试，扮演一个合作组里独大揽功的刺儿头。
　　“G大的复试是什么形式？”泊今确认自己知识点记得没错，松一口气加入两人的玩闹，“无领导小组讨论？”
　　“嗯。”丁姮苦着脸点头，“还不如传统面试。愁啊，愁！”她说着忍无可忍地捶了林斐一记：“这种程度是神经病了吧？”
　　林斐笑眯眯地握住她的拳头：“不用太紧张，G大就是保个底，降不了分你也能考的。”
　　她顺着这茬口结束了自己的完美演绎，拍拍手招呼泊今：“来吧，老彭让我们去阅览室拿几本书，待会儿和钥匙一并交还给她。”
　　泊今起身。
　　两人穿过长长的走道，终于站立在阔别已久的红木门前。

　　有点恍惚。
　　泊今在口袋里掏银色钥匙，心道。
　　四周非常安静。只有几个躲清净的高三生在不远处捧书小声地念，玻璃窗撒下晴朗的光，叫开门时四飞的灰尘像空中的小小飞行器。
　　门后有一点腐气。这间阅览室在她们进入高三最后阶段后就不再有人进入了。紧迫的学习安排剔除了一切主课外的科目，因此列满厚书杂志的昏黑房间，像是阔别已久的秘密花园。
　　泊今忍不住在经过靠窗的书架时停下脚步。
　　厚垂的窗帘并没完全合拢，因此有淡金的光顺着深酒红色游入。它薄薄的洒在老书橱上，点亮凹刻着金色英文的书脊。它们像群山一样高低错落，被日光浸透。
　　泊今几乎是鬼使神差地，将手指点在起伏的书脊上，感受那些烫金花纹像时间一样硌着骨头。
　　“三排……第十六本。”
　　她同自己低语，掀开这一本隐秘的大部头，和从前夹在其中的藏书票迎面相逢。
　　这一张薄薄的蕉红色纸片载年。泊今不能自已地想起当初和钟叙在阅览室里碰面。
　　她那时候对未来完全迷惘，还觉得自己被另一个人无意中翻阅开这件事非常神奇——然而现在的于泊今即将面临十八年来最重大的一场考试，而且已经和他……做了约定。

　　他们之间的感情会和未来一起结下定论。

　　泊今抱着彭月薇要求的书册慢慢地回程。
　　四周正蔓延着一场大型考试后的劫后余生。零星归来的学生摇晃着发皱的试卷，粗糙的纸张摩擦声和人群低语一样，带着脱力后的疲惫。
　　泊今逆着他们往前走，银白色钥匙被托在书顶，滑落到她胸口。它在平静的夕照下摇晃着橘红色波光，随着步调起伏的闪烁像是“叮铛”的铃响。
　　因此这一枚阅览室钥匙在清凌凌的声音托扶下，像是生着翅膀。
　　泊今低头看了它一眼。心下从没有这样平静。
　　她在最重大的考验到来前再也不害怕。因为未来广阔而且变幻无常，但它就在足下。

　　“今晚真的有流星吗？”泊今趴在阳台栏杆上，戳一戳丁姮的手臂。
　　自从这位拥有手机的权威人士早晨做了宣告以后，泊今全寝都为此悬心了整整一天。因为伴随着她故作神秘预告的还有一句话——
　　许愿很灵的。
　　如果真的能看见并且许下愿望的话……不就相当于在高考前得到了神灵的祝福吗？
　　就是这一句“神灵的祝福”，让泊今四人在阳台上等待了整整半个钟头。
　　她看一眼对面寝室的灯光，伏下身子小声对身边的家伙说：“现在可是夏，天。”
　　她在这两个字上特地加重了语气，因此泊今的低语听起来几乎是有点儿咬牙切齿的：“自从我们搬了寝室以后就和男生是对楼——我真的不想再看对面阳台上随机刷新出来的赤膊男子了。”
　　“真的真的，保证！”
　　丁姮被她戳得一抖，转过头来恳切地摇晃泊今的手臂：“所以今天刷新点才格外热闹啊，对面肯定也听见风声了……今天上课那个浏览器推送还写着呢！就是滑得太快了。”
　　“就是这半个小时的事了，你看嘛，”她偷偷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确认一眼，“看！对面楼层我们班男生也有人出来的。”
　　身边的魏亭羽默默挥手回应班里男生的亲切拥戴。
　　“穿了衣服。”
　　林斐淡淡地补充，把泊今提溜起来。她这才打起精神把目光往外放。

　　这时候的天是昏蒙的灰黑色。没有月影，被微微打亮的天幕上，只有距离很远的几颗小星。天的边角垂笼下来，叫热闹的晚灯蒙上一层淡橘色。
　　学校的四周很安静，远山和低矮的灌木伏在黑色栏杆后。唯一的声和色只有身前和身后的寝室楼。
　　泊今嗅见微苦的草叶味道和早荷风。她悄悄抬眼看一眼对面，热情的陈朝林和吴筠披着毛巾在往这边打招呼。
　　泊今凝神看他们身后半掩的阳台窗帘。
　　黄色的帘子被风微微拂动，摇晃的缝隙里像是无人一样的安静。
　　泊今才释然地吐气。

　　正是她准备继续仰头注视晚云的时候，一只手拨帘。
　　然后是熟悉的人影。
　　钟叙拉着周昱深踏上阳台。
　　他一抬头，正和泊今对上视线。他们像是在春天陡然相逢的风和露，在彼此的眼睛中清楚地明白自己此刻也是这样恍然。
　　泊今看见钟叙弯起眼睛。
　　他向前一步倚在栏前，神色生动得像流泉。钟叙就这样笑吟吟地看她，提手用指关节轻轻地敲了两下铁杆。
　　他指下的银灰色随着动作微微晃动，同时泊今的心也仿佛因为受敲，而轻轻地皱缩起来。那两声轻叩最渺远也恢宏，因为这时于泊今被此起彼伏的惊呼声骤然托起来——
　　在所有仰望者的注视下，白色的陨星拖着颤抖的尾巴从天幕中驶过。
　　这一刻最转瞬即逝又最永恒。
　　泊今听见身边的惊呼和许愿的低声，它们是五光十色溅开的烟花。因此混乱的、温暖的生气里泊今昏昏然闭上眼睛。
　　她双手合十，心想：
　　神明呀神明。
　　我没有任何愿望。因为“未来”一定会因为我而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