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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昭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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泊今想不明白,闷闷地用被子盖住头。
再有闲暇细想这些事,已经踏进了八月。
朝中虽然一向自诩奉行人文教育,在升高三的紧要关头,还是不能不安排暑假的集体补习。
“这么快就只剩半年了。”丁姮近来的学习劲头叫人叹为观止,“首考,首考,三位一体报名,择校然后就是最后一场定胜负。”
她有点儿忧郁地翻着数学练习卷:“不知道悠闲闻路边柚子叶的好日子还剩下几天。”
仿佛是为了应和她的话,董怀化挥着数学答案从前门进来。
“哎——”前桌两人齐齐发出一声喟叹。
林斐还在发愣。泊今蹙着眉对老董抄在黑板上的选择题,越看越心慌。她摇一摇身边人的手臂:
“你错几个?”
小林还没回神,倒是嫌后排看不清凑近来的高跃冲她晃了晃手指头:“我错俩。一个蒙错,一个踩陷阱。”
自从之前那一晚过后,小高同学就很黏泊今。她原本就生得大五官,眸色头发都是亮亮的深棕色,这样在太阳底下展颜巴巴地望着人的时候,完全是一只亲人的漂亮金毛。
但是这一回,需要被安慰的显然不是小狗。
泊今耷拉着肩膀,把她伸出的手指再掰起来两根,作流泪状抵在自己胸前:“嗯——”
高跃看着自己的手掌,一凛,像正义骑士一样拍拍女孩儿的脑袋:“那是因为……这次特别上难度嘛,而且我这一门超常发挥的——”
她一把拽住从身边路过的钟叙:“考前问课代表问的。他讲题超清楚,可以多求教!这样下次就一个也不会出错了!”
路过的钟叙一脸懵地回身,看见于泊今的模样后,很顺杆爬地微微俯下身。他笑眯眯地问:“怎么样,要不要‘多多求教’?”
这人心思好坏。
泊今被他突然靠近的举动惊得往后仰。林斐这家伙偏偏这种时候最起劲,她抵着泊今的背,在耳边低声地一字一顿调侃:
“怎么样,要不要问问讲题‘超—清—楚’的课代表……”
泊今不动声色地肘了她一记,脸颊红红地摇头,又点头。
都怪林斐。明明是很正常的互动,被她一讲像什么一样。泊今糟心地看着钟叙愉快离开的背影,耳边还听见高跃带点儿疑惑的语气:
“以前不知道,课代表人这么外向的……”
小狗好像不止有一只哦。
搞不懂钟叙是什么心态。在泊今知晓了他过去的经历以后,这人就对她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亲昵劲儿——好像身处一群陌生人里,却唯独他们两个是旧相识。
而且他偏偏全不自知。
在他们恰重逢的那段时间里,如果要用动物来比钟叙,那么除了狐狸没有第二种讲法。他同时是让人心甘情愿走进圈套的诱饵和猎手,费尽心思、千般转圜——只是为了轻轻地告诉她:
“于泊今”的存在意义非凡。
可是现在,此人却好像已经了了一桩心事一样,做什么都只是发自本心。
所以于泊今才犯难。
是仰赖、孺慕还是……“喜欢”?或者这些本来也交融得无法分开,在漫长的友好共处里成为了他的一种本能。
她猜人动机最准,唯独感情看不明白。
这不公平,她想。他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独自和“于泊今”变得熟络时,她对“钟叙”这座庞大迷宫的规则却说得上是一无所知。
不过——泊今低下头去订正错题,失手的考题也好,搞不懂的人也好,她都会一一地去试试看。
托大题稳定的福,泊今数学还和上回差不多。因此轮到董怀化在讲台上坐班时,她还能神色镇定地排队问题。
怀化深信慢工出细活,致力于找到每一个人的薄弱点做分析。尤其暑假补习有相当多的自修课,他往往能提一个保温杯一张试卷坐上一下午。
丁姮现在像个勇士,总是提着红笔就往上冲。她曾经转过头来,信誓旦旦地教大家一个提高注意力的诀窍——
不看眼色。
“什么意思?”林斐听的时候来了兴致,因她是一个不留神就要看上旁人眼色的人。
“就是——”泊今回忆着她的话悄悄往台上观察。丁姮弯腰指着一块地方皱眉,似乎是一直没有搞懂该怎么往下推进。董怀化就无法使用一些“秒了”的诀窍,只好把这块儿知识点掰碎了讲给她听。
好像上了一堂私教小课似的。他说着说着口干,举起保温杯把白水喝出酒的气势。也许是刻意,也许无意,他看看丁姮摇摇脑袋,用状似宽容的语调说了一句什么。
泊今看着就心一紧,这种听着像安慰的语句才最叫人伤神。具有权威性的老师的叹息,仿佛往人的学习命簿上按了个戳。它等待着有一天人跌倒在途中,于是它得以迫不及待钻出来背着手摇头,为她下批语:
“果然是天分不够。”
丁姮看也没看他。
她点头真如捣蒜,模样听话得像小鸭。但是于泊今一看这人神色就明白:糊弄。
董怀化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他实在是无计可施,认命地掏出纸给她演示。
下笔前,老教师看一眼讲台边排着的长队,拿笔点一下其中的钟叙,清嗓:
“要问选择倒数两道的找钟叙——他思路可以的。最后一堂课我再抽三十分钟集中讲。”
于泊今低头看试卷。
倒数两道选择上画着红色的“X”。
队伍分流开。总是悦色的课代表当然比老怀化要得人心一点,因此他的座位前很快水泄不通。泊今看了一眼混乱的局面,悄悄往里钻。
桌面上摊了一圈儿红白试卷,像候诊。他正拿着张草稿纸向人说题目的关键点,一堆人恍然大悟地连连点头。泊今也在其中侧耳,打算把卷子抬起来做笔记——
不防有一只手按住了试卷左上角。
试卷是惨淡的灰白,来人手指却白得有生气。钟叙边给前一个人写算式,边侧过头来含笑睇她:“不要走呀。下一位?”
泊今有点儿不好意思。但想起自己此前的心路,她也大方把纸往他面前一放——
嘶,答题状况有一点不太大方。
四方还有三五个同学围着,她能感受到他们炽热的眼神随着钟叙的笔尖移动,将触及到她纸面的鲜红痕迹上。
他好像是无意,把自己的试卷盖在了上面。
“做得不错,思路都对。”
他见泊今惭愧地微微低头,笑:“就差最后一步而已。”
他讲题很清楚。区别于董怀化从出卷人的意图分析,钟叙的教授方式显然是在贴着学生思维走,不时挑出经典误区来解它背后的思维绳结。
泊今经一点拨就已经开窍。但旁边人还听着完整过程,她也没急着收回卷子,只是在俯身时后知后觉地发现……好像有点儿太近了。
他身上依然是熟悉的淡橙花香味。慢悠悠的,仿佛在浮沉。在淡香浮动里泊今能数尽他睫毛的数目。钟叙这样低头时眼眸颜色看着很深,返照窗外的暑色,眼里像蓄着水雾。
它们仿佛随他低头的动作凝结、汇聚,摇摇晃晃交汇成一滴欲滴的水珠——嘀嗒,滑落在她手背上。
泊今觉得有一点痒。
她放在桌上的手无意识动了动。短袖下没经晒的手臂内侧翻出来一点,因为压久了泛着红。
她觉察到钟叙的脸侧悄悄泛起粉来。
他也在不好意思吗?——因为过近的距离?泊今敏锐地瞄见身边人的异样,不可置信地揣测。
她觉得有趣。不知猜得对不对,泊今故意抬起指尖,在临近的手指关节上轻微又缓慢地摩挲两下。
钟叙微不可见地颤了颤。
泊今像在牌桌上猜见了对手的筹码,她不动声色地把它藏在心下,作势去抽自己的卷子:“嗯——我听得差不多了。”她清楚地看见。
她清楚地看见钟叙在她恰动手指,还没有出声时就侧过肩挪开手,仿佛一直分出注意在她身上,来保证自己的言行会叫人喜欢——看来是很奏效,于泊今想。
这时下课铃打响。
庞大的声响,掩盖住此刻一切微末而且微妙的心事。后座的周昱深闻声拎起水杯,胳膊往钟叙肩上一搭:“劳逸结合,劳逸结合。”
他和魏亭羽已和好如初,心情大好。因此向四周扬扬脑袋,笑:“给我们钟哥放个假,灌水去了。”
泊今回座位,看见魏亭羽杵在丁姮的位子边。
她装作不经意地瞟一眼周昱深从后门离开的背影,边旋着水壶盖子,边看讲台上丁姮什么时候能结束。
泊今跟随着她目光投去一眼,心笑:原来是要见面。
暑期课整日有老师坐台,教室里头也昏么心也紧。因此年轻人当然想借口出门,在走廊外相互见一见——可是不好意思,总得拉个人相陪。
少年心事,泊今想。
可惜小丁现在只喜欢数学,真的浑然不看眼色。泊今见她头快埋进题目里,全神贯注的样子和魏亭羽细碎的踱步比起来像块木头。
她忍不住笑。心念一动,泊今挽起魏亭羽的手臂,点点本楼层接水的方向:“要上课了,我和你走?”
单纯的小魏感激涕零。
“……为什么又倒掉一半?”钟叙觉得周昱深这人实在是故意磨蹭。他靠着大理石围栏松松站着,眯着眼看在冷热接水口忙活的周昱深。
“刚才的太烫了……”不知道他自个儿心不心虚。钟叙百无聊赖地倚墙,欣赏他按一下歇两秒钟的精细微操,心道此人如果在米其林餐厅工作,可以助力一杯温水卖上298。
直到他听见脚步声。
周昱深立刻晃着他的半瓶水回身去看,走廊拐角的大理石贴面出现魏亭羽模糊的影子。
哎。小钟才恍然大悟,识相地要往远点站站自动开启免打扰。但等那片模糊的蓝白色在朗照下完全显形,他才忍不住眉头一动直起身来。
她怎么也来了?
他现在还有点耳热呢。钟叙揉一揉脸,看着女孩儿们靠近饮水机,看着泊今自动让魏亭羽站到剩余的接水口然后——走到他旁边。
站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