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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清醒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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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和他见面前,父母才在饭桌上提到她今年的生日。
“我们呢,不懂你们年轻人现在想什么。”
妈妈许玉周搁下碗筷时,白瓷碗和桌面碰撞出叫人心惊的清脆一声。
林斐心里有鬼,佯作听话地抬起头看她。许玉周戴上细框金丝镜,眯起眼睛把她从发顶到拿勺的姿势都检阅了一遍,才慢悠悠地出声赦免:“今年你生日还是给钱结束。”
“没有疑义吧?”
林斐的父亲林弘道在另一所中学做教导主任,总爱绷着圆脸在所有话后加上一句“没有疑义吧”来作结。仿佛这样,就能显示出他的宽宏肚量慈悲心肠。
但在许玉周像做戏一样,边觑着她边缓慢点开微信转账的时候,林弘道只把着筷子微微一抬手。
“给现金。”他说。
林斐忍不住咬了咬下唇。
她不被允许开自己的信用卡,甚至连支付宝的小额花费也会被父母打进“乱花钱”的黑名单里。林斐能够拥有的,似乎只有现金。
现金。包在被重复利用的过年红包里,红绿色粗糙纹路在她的指纹下发烫。它们被折成扭曲的弧度——就像她一样,散发出浓重的,“钱”的味道。
在和朋友出行结账的时候,她会一遍遍地摩挲着手里的钞票,回想曾经在奶茶店,服务员看见她递去钞票时不耐烦的一声“啧”。她像被这一声不耐烦钉在耻辱柱上,为像鲜红而稀薄的零用钱一样,看起来体面又捉襟见肘的“自我”。
父母都是教师的缘故,她能够挣扎的所有手段都不会奏效。能到林斐手里的,永远是只够一次消费的零用钱——这样她就必须一次一次地仰着头向爸妈开口。他们把压岁钱没收又施舍,垂目,以坐飨千万句讨好所带来的满足。
“没有疑义吧?”
林弘道紧紧地盯住她,仿佛女儿是什么叫人陌生、机巧复杂的生产物。
“嗯。”林斐知道自己这时候必须要微笑了。她说:“谢谢爸爸妈妈。”
“这段时间表现不错。”许玉周被她的识相所取悦,她把翠绿的筷子尖在空中一翘,“我看没怎么花钱。每周打电话给你班主任,也说小测验分数都排在前五。”
“看你没怎么花钱”,林斐心里咯噔一下——她的妈妈从来不说没有根据的话。
能让她像现在这样满意地点头,她的包一定已经被仔细搜过一遍,钱夹里那薄薄的几张纸,不知已受母亲注视被数过多少次。
她觉得自己就像随时会被扒开衣服的钞票。
可是不能愤怒。一点点也不可以流露。不然父母真的会扒开她的衣服,指着她因为羞愧而发红的皮肤说“连这个不都是我给你的吗?”
原来她生来是什么也没有。
因此林斐像往常一样早到,安静地坐在一边看檀叶微画画时,罕见的失了神。
女孩想起小时候喜欢写日记的。粉红色的绒面日记本,是绘画比赛一等奖的奖励。那些无拘无束的词句是透明的,像河流或者风一样流过去,是小小的孩子稚嫩的看不见的翅膀。
直到妈妈因为日记的抱怨狠狠打了她的手板,林斐才发现自己原来永远是一览无余。
她到底知不知道呢?林斐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她揉搓着自己的指节,直到它红得发烫。她想:
她到底知不知道呢?在妈妈拍下戒尺的时候,她也举起锋锐无比的利刀,一片片剜开了她的翅膀。血液是凉的,从雪白的刀尖往下流淌,和眼泪一样。
就是这时候檀叶微叫她。
他喜欢坐在不那么明亮的地方,因此仰头的时候,面颊就是最饱满的呈光点。于是在他的脸上,会有一场世界上最微小的日出。
光照从鼻尖发源,四方流泻。漫过皮肤下青蓝色的静脉,漫过云雾一样的淡粉色头发。他纤长的睫毛和浓密的眉像是苍鹰的翅膀,这样望过来时,就有清越的一声嘹唳破云而来。
“林斐?”他把住画板轻声问她。回身看见她不对劲的神色,微微地蹙眉。
“嗯?”林斐循声望去。
他面前的画板上有一幅很漂亮的练笔。
是大雪里的日出。
太阳很嫩,橘红外包着柔软的鹅黄色。看起来很明媚,又因为寒冷的宏大而显露出稚拙的勇敢。
林斐敏锐地发现他画作的反常——倒过来看的时候,天空呈现出灰败的黄白色,生着云纹一样的裂絮,就像大地一样。
看起来不是临摹,是他的创作。
她该说些什么?或者说……怎样才能说中他心中的意思?
林斐因为紧张手心发凉。
她像面试时受到考官诘问一样,不动声色地组织着心中的词句——因为檀叶微最开始,正是因为中意她的画评,才开始留意起“林斐”这个名字……她绝不能接受眼前人对自己失望。
绝不可以。
也许是她如临大敌的神色取悦了他。檀叶微突然愉悦地低低笑起来,罕见的没逗她:
“是地动。”他说。
“日照冬雪,翻过来是地面颤动。”
云纹成了地面的裂痕,积雪翻为土地颤抖的痕迹。在一切仿佛即将受到毁灭、在万物惴惴不安的前一刻,后土下有炽烈像太阳的熔岩亟待发源——它怀揣着颠覆所有存在的决心。
“第一印象?”
眼前人收起了笑,抬眉问她。
他笑起来的时候神情很天真,让人想到孩子、童年、梦或者一切会飞快消逝的东西。可是一旦肃容,尤其是像现在这样微微眯着眼睛,过多的锐利线条总会让人有一点,因为看见太漂亮事物而产生的不安。
……还是逃不过。林斐正要将最有把握的一条想法脱口时,却见眼前人微微笑着,懒懒靠在椅背上看她:
“不要害怕呀,说什么都会对的。”
她的眼睛因为他接下来的话而睁大——
“因为这是我第一印象里的你……它是只为你而存在的。”
“生日快乐。”他说。
从他嘴里吐出的、轻薄的笑语像是塞壬的歌声。
饱经风霜的水手林斐小心地驾驶着自己的航船。但是有海浪和细风一起扑到面颊上。
是我自愿的。她在这一刻想,在深海里溺毙,是我自愿的。
毕业季匆匆到来又离开。泊今在西校门最后一次目送姜照和走远,就算是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告别。
蔓延的惆怅氛围一直到夜晚还没有消散。泊今不想在丁姮面前袒露出这种莫名的感伤,因此早早洗漱捧起本书看。
直到对床一晃,有女孩的重量压在木床板上。余光里的软床垫陷下去一角。洗发水和沐浴露混合的淡香,随着湿润水雾拂到泊今的眼前。
她应着它们回看,只见魏亭羽沮丧地靠在栏杆边。
两人的郁结在这时候奇妙的重叠了。泊今一骨碌坐起来,凑近她:“发生什么了呀?”
她是半揣着答案问问题。
果然魏亭羽郁郁地搭上她的手,深沉地呢喃:“你说,为什么……偏偏是‘爱情’这种感情,成为了史上经久不衰的命题?”
有点无厘头的疑问。
泊今抬眼看她。小魏刚沐浴过的皮肤盈着淡粉,黑色长发散在脸颊两侧。眼皮的褶皱因为半合目显得深刻,唇色却润红。看上去既柔软,又忧郁,可以放进她口中的爱情命题做一个女主角。
泊今就忍不住抿了抿唇角:“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因为我最近想,”她孩子气地撇了撇嘴,“这是很麻烦的。我以前觉得不喜欢就不要在一起,足够喜欢的话肯定性格也契合——但是最近发现,好像不是这样。”
她说:“我发现‘喜欢’和‘喜欢’不一样。”
“总有不能融洽的地方呀,那么一定要互相迁就的。”魏亭羽趴在枕头上,声音闷闷的,“这样的话,谁来让步?如果都不能低头的话,难道要找一个最完美的恋人才可以吗?”
“可是‘最完美’怎么看出来?”上铺的丁姮轻轻插进来,“如果真的有就好了。因为我小时候老是想呢,没有办法保证这个伴侣是最好的呀,万一有一天遇到更喜欢的怎么办,难道就要踹掉这一个吗——”
泊今扑哧一声笑,喜获丁姮扔下来的软枕头一个。她摆摆手告饶:“因为我这么也想过来着。”
“对吧,”魏亭羽撇着眉毛,“总要磨合。”
她真心实意地长叹一声:“——好烦。”
“难道你已经进入磨合期了?”泊今抱着丁姮的枕头蹭过去一点,拉拉魏亭羽的衣摆,“我听,我听。”
“虽然还没有在一起!”魏亭羽像竖起公告牌一样立起手掌往四面转,以震慑这群听到新鲜事就双目炯炯的室友,“但是我总觉得他,嗯,对人挺好的,可是有一点太——大男子主义?”
“有时候,太大方了,在感情上。”她紧着眉头揉捏睡衣上的蝴蝶结,“而且我觉得自己变得好奇怪。”
“和他相处的时候,会希望他不用说就明白我的意思。他也是。有时候还会因为这个感觉不高兴。”魏亭羽也开始揉搓丁姮的枕头,“我变得很坏!”
丁姮探头,见状大惊失色地赶来解救爱枕。她在抢夺中大获全胜,在潇洒的背影里抛下一句:
“人之常情。”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经久不衰吧?”
泊今没东西玩,认真起来:“其实我就是因为这个,才觉得恋爱很了不起呢。”
“因为它用这样的方式,把两个人拉得无比近。无可转圜的,爱情。”
所以我们会在对他人和“我”的期望里看见自己。近在眼前,避无可避。性格里那些刻意被回避的粗糙截面、理想和现实的落差带来的无能为力的痛苦——它们都在对于“我”的克制和发展里显形。
如果付出情感,真正探进人的灵魂里,就势必会碰撞。在震荡里我会怀疑、反思、坚定,一个打碎过又重建的我像新世界一样地矗立。
“所以说,”泊今得出结论,“不用烦恼完美的恋人。因为我在爱的痛苦磨砺里会无限趋近于完美——也许这就是爱情的意义?”
那么,又在想了——泊今觉察到自己的思维无可挽回地滑向熟悉地点,但她并没有、也不想去阻止:
看见他的时候,心空空跳一拍的感觉,是因为什么?是因为他们已经探进过彼此的灵魂,却没有伤口对伤口地、痛苦又欢欣地碰撞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