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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负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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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疏使用了很简单的方式,吞安眠药,宋疏弦怎样教他吃东西的,他就是怎样将一大捧安眠药吞下去的。
研究员时刻监控着他,发现后立刻进行了急救。
宋疏弦知道这件事,是因为研究员来为蒲疏采血,防止他再次因为刺激而变回金毛犬。
他们要彻底压制蒲疏体内的犬基因,宋疏弦在抽血时疼痛的间隙里突然明白。
犬基因和人类基因共存,但人类基因往往会呈现压倒性优势,所以蒲疏大部分时候都表现为人类形态。
如果在犬形要出现时加以抑制,不用很长时间,也不用研究员更多地干预,蒲疏的身体会自行清除犬基因。
如果真的这样,蒲疏不想以人类的方式继续活着,那么他也不能变回金毛犬。
了结生命,便是他在痛苦中可以解救自己的唯一方式。
蒲疏因为吞了安眠药身体虚弱,得到了短暂的休息。
宋疏弦让他们把蒲疏放在自己病房的另一张床上。
蒲疏醒来后第一眼便看见宋疏弦,他嘴唇轻动了一下,眼神空茫灰败,一团黑蒙蒙的雾气。
“阿弦,你也不放过我。”他嗓音粗粝,眼神淡漠地望了宋疏弦一眼,仰头盯着天花板。
窗外萧瑟,蒲疏几乎要与这片苍白凄冷融为一体。
两张病床离得很近,宋疏弦始终勾着他的一根手指,听见这句话狠狠抖了一下,手指因为抖动离开蒲疏,下一秒又紧紧碰上来。
蒲疏要抽出手,被宋疏弦用力拽住。
“小蒲……”他很急切地,近乎哀求道。
“小蒲,哥哥告诉我,要尽力活下去,活下去就有希望。我一直很努力地活着,我以为,你也是想要活下去的。”
“我的生命中有很多支撑我活下去的东西,我哥哥,还有我喜欢的东西,见到你之后,你也是这些里很重要的一个。”
“我还记得很久前你说,你活下去,世界上就多一个人记得我。我那时很开心,也有些失落,我不想你只是因为记住我而活着,我想你因为这世间的美好而活着,为你自己活着。”
“请你不要这样快放弃,再等一等,总有那么几件事或几个人,会让你明白这世间值得留恋。那时候,你会庆幸自己的坚持。”
宋疏弦凝望着他的眼睛:“很快的,这些很快就会结束的。”
蒲疏只以为这是他的安慰,并未察觉他话中深意,也便未能预料到之后的一切。
病情一再恶化,宋疏弦的头发渐渐变白,眼睛也是,裸露在衣服外面的肌肤,几乎变成雪一样白而透明。
他几乎不能动了,每天清醒的时间十分短暂。
蒲疏打开窗户接了一小瓶雪花,用了特殊的办法保存,留给宋疏弦。
他还记得宋疏弦想看雪。
蒲疏在动物研究方面越来越出色,拿到了很多证书和奖项,因此争取到看望宋疏弦的机会,空闲下来便在待在他的房间里。
宋凌澂则不顾父亲宋箬反对而休学,贴身照顾着宋疏弦。
蒲疏晚上从宋疏弦的房间里出去时,意外在走廊角落里遇见了宋凌澂。
还有,第一次来到这里的宋箬。
蒲疏听见宋凌澂艰涩地低声说:“父亲,我想带阿弦回家。”
宋箬只是淡漠而沉稳地平视着他,没有说话。
宋凌澂眼底青黑,神色中有一股决绝:“父亲,你们这是犯罪,我要带阿弦回去。”
宋箬表情未变:“阿弦告诉我,他愿意做这些。”
宋凌澂上前一步,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是你逼他的,也是你,亲手把他和其他无辜的人送到这里接受这些残忍研究的。你根本没有将阿弦看作自己的孩子,你……”
宋箬打断他,厉声道:“那你呢?凌澂,你又将阿弦当做弟弟了吗?”
宋凌澂一顿,沉默地往后仰,闭了闭眼,片刻后走入宋疏弦的房间。
蒲疏望了远处的宋箬一眼,视线跟随宋凌澂转回病房。
在宋疏弦的房间里看见宋凌澂,他都是坐在病床前,双手紧紧捂着宋疏弦的一只手,目不转睛地盯着床上虚弱的人。
有时候,蒲疏会听见他轻声和宋疏弦说话,有时候,是他喂宋疏弦喝水。
更多时候,是像现在这样,专注地看着宋疏弦,仿佛要把他的模样刻在心里,永远也不要忘记。
每次宋疏弦醒来,尽管因为生病眼睛已经看不清四周,还是能很快就辨认出此刻他身边的宋凌澂。
“哥,是你。”他会轻轻露出笑,眼睛也弯起,带着雪白的睫毛扑簌抖动,“我好想你。”
有时他会回想着一些事情,说:“我在梦里也见到你了。”
有时他则失落地垂下眼尾,说:“我今天在梦里没有见到你。”
宋疏弦说话或动作时总会十分吃力,身体各处都发出强烈的痛意。
因此他说完这样不多的几句话,便很安静地和宋凌澂待在一起。
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只是对方陪在身边就很满足。
宋疏弦越来越像一片飘零的雪,无论是肌肤,发色,还是脆弱纤瘦的身体……
而与这截然相反的,是他沉重而不可挽救的命运。
医生预想他活不过二十岁。
今年,宋疏弦二十三岁,这样痛苦而满足地活着,这样留恋而珍惜地活着,为了他爱的人,为了他喜欢的事。
每晚结束工作,蒲疏总要在天台的角落里独自待一会儿再去陪宋疏弦。
对于动物科研这样的工作,蒲疏心底还是抗拒和怀疑的。
他需要独处,消化那些因为控制和伤害动物带来的负罪感。
手术室,蒲疏站在惨白的灯光下,银色的手术刀在指尖反射出寒光,让他的目光无法聚焦于眼前手术台上的幼犬。
幼犬的腹部被剖开,止血钳牵拉着皮肤和肌肉,暴露出下面温热而微微搏动的内脏,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麻醉师在一边报告数据:“生命体征平稳。”
蒲疏闭了闭眼,手中的刀刃贴近那团暗红色,质地细密的肝脏组织,手术刀划下的一瞬,蒲疏顿住,视线落到幼犬脸上。
幼犬的脑袋侧向一边,舌头无意识地微微伸着,眼睛并未完全闭合,留下一道微小的缝隙,透出一点黯淡的目光。
那目光没有焦点,却猝不及防刺进蒲疏的眼睛。
蒲疏的手悬在幼犬上方几毫米处,刀尖的寒光因为他的颤抖轻晃了一下。
一边监护仪的滴答声在耳边无限放大,无影灯的光照进蒲疏眼里一片虚空的白。
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气息闷在口罩里,咽喉干涩发紧。
“当啷”,手术刀掉落在金属器械盘,蒲疏转身步履踉跄,打开门小跑进安全通道,一步不停地向上。
来到天台,蒲疏背靠冰冷的墙面无力滑落,气喘着把脑袋埋在膝盖上,无可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闭着眼,脑海中闪过幼犬搏动的暗红色内脏,还有它眼缝里的那道目光。
大脑一片混沌,蒲疏耳边是自己剧烈的呼吸,恍惚间,他仿佛看见那只幼犬在手术台上睁开眼睛,失望而谴责地望向他:“你在伤害我……”
“不,我没有……”蒲疏喉咙里发出呜咽,想要辩解却发现事实好像……就是这样。
“我不想这样,对不起……”
“对不起……”
他在做什么呢?
他已经做了什么呢?
蒲疏浑身紧绷起来,难以忍受般将自己缩成一团。
很久,很久,陌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他身边两米处。
蒲疏处在强烈的痛苦和紧张中,对一切都十分敏感,枕在臂弯里的脑袋转动,露出眼睛看向身边的人。
那是一位浑身冷冽的青年,但蒲疏却在看向他的那一瞬感知到,青年身上的冷冽和这座研究所的冷淡漠然完全不同。
这座研究所里里外外充斥着死寂和冷意,而面前的青年,有一种很温暖柔和的东西,潜藏在外表下,正因为自己此刻的脆弱而释放出一些。
蒲疏见过他,在和其他研究所合作时,曾远远地看见过他一眼。
应时叙,蒲疏想,他的名字是这样。
但显然,应时叙并不认识他,毕竟,他们没有正式见过面。
蒲疏戴着口罩,身体隐匿在深沉的夜色里,默默看了他一眼,重新把自己埋起来。
应时叙是被祖父关知甫骗过来的,他没见关知甫,因为想要透气来了天台,意外听见了年轻研究员小声的哭喊。
他也同样从事动物科研这份工作,很轻易地就想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应时叙措辞着,声音放缓:“此时此刻,动物因你而痛苦,这的确是不可否认的真实,但你也要看见,它们的牺牲给予世界的,可以期待的未来。”
“这些承受痛苦的生命,能让阳光照进动物乃至人类疾病的深渊,拯救那些经受疾病折磨痛不欲生的人或动物。为了生命的延续和发展,也为了结束生命消逝时的绝望和无助,奉献和牺牲是一定会发生的。”
蒲疏双眼睁大,肩膀抖动了一下。
“动物科研浸透着责任与牺牲,注定十分沉痛,但这份沉痛背后,是对生命长远的悲悯。科研人员站在这条冰冷的边界,是给未来更多,更严峻,更无法挽回的残酷现实以希望的可能。”
伤心的人总不希望别人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应时叙站在蒲疏身边,视线一直投向远处。
“科研从来是为生命,为生命的一切,为一切的生命。负罪感来自你内心深处的良知,不要抛弃这份良知,保持对生命的敬畏,每次操作时再严谨一些,对待任何生命都更善良一些,科研能力再精进一些……背负着沉痛,为对抗病痛和死亡寻找更多可能。”
蒲疏呼吸渐渐平复,掌心里静静放着一块巧克力。
是刚才应时叙蹲在蒲疏身边,牵起他的手放下的:“我身上只有这个了。”
蒲疏望向应时叙离开的地方,几秒后,目光从他的背影转向远处连绵的灯火。
那块巧克力,蒲疏掰了小半块,剩下的留给宋疏弦。
宋疏弦白色的睫毛眨动,轻碰了他发红的眼尾:“小蒲,你哭了?”
“我没有哭,”蒲疏仍旧记着巧克力在口腔里弥漫开的醇香甜味,虚虚握着宋疏弦的手放回被子里,“阿弦,我见到了一个人。”
“应时叙。”
宋疏弦心里一动,不知道为什么,很高兴地笑了出来:“小蒲,我知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