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茸茸限定已签收》窗格时

27、写字

　　蒲疏身体内的人类基因，来自十六岁的宋疏弦，是基因编辑去除了先天性疾病基因序列的全部基因组。

　　蒲疏直接由两个月大的金毛犬变成十六岁的人类少年，和当时的宋疏弦几乎毫无差别。

　　两套完整的基因在蒲疏体内表达，人类基因呈现压倒性优势，原来金毛犬的身体停止生长，而更多地是人类少年的躯体在渐渐长大。

　　后来宋疏弦因患病而不停接受治疗和研究，蒲疏则几乎终日无休地待在生物舱里，接受研究员的各项实验。

　　慢慢地，两个人的相貌和身体开始向着不同的方向发展，尽管他们依旧长得十分相似。

　　宋疏弦变得病弱，眼睛里总有化不开的忧郁，却和往常一样爱笑，尽管因为病情恶化双腿瘫痪，也仍然保持着对这世界的热爱。

　　蒲疏身上也有他的乐观顽强，但更多的是一种温和，一种对生命怀有期望和善意的温和，他因为宋疏弦而相信人性的美好，也因为是宋疏弦而不再对这具人类的躯体排斥。

　　他有名字了，人类的名字，和宋疏弦相像的名字。

　　蒲疏最近开始学习人类的知识，是由生物舱里的导管连接着他的后颈输入大脑的。

　　这样传输的速度非常快，大量的信息碎片不管不顾地冲撞他的神经，同时，导管会释放微弱的电流让蒲疏保持清醒，以便更加高效完整地接受所有知识。

　　蒲疏被生物舱控制住手脚，只能被迫接受，每次结束后，身体都轻微打着颤，趴在宋疏弦怀里很久都还能感受到电流在身体里流窜。

　　而他的后颈，则因为长时间连接着生物导管而留下一块不规则的红色印记。

　　宋疏弦请求研究员给蒲疏半天休息时间。

　　宋疏弦房间里的小阳台是蒲疏最喜欢待着的地方。

　　秋天的阳光暖洋洋的，窗外一片枫树的红色，落叶铺在地面，风一吹，就飘起来跟着飞一会儿再落下去。

　　宋疏弦在一边写字，蒲疏双手撑着脸趴在窗前，脸上的笑意平和，却很久都没有开口说话。

　　之前，他不是这样不爱讲话的。

　　宋疏弦写下两个字，叫他：“蒲疏，小蒲疏。”

　　蒲疏喜欢他叫自己的名字，眼神里浮现笑意，温吞地回应：“阿弦。”

　　宋疏弦向他招了招手：“过来。”

　　蒲疏坐在宋疏弦桌边的另一张椅子上，这是宋疏弦专门为他准备的。

　　宋疏弦用肩膀碰了碰他，低头一笔一画地在纸上写下两个字——蒲疏。

　　蒲疏这才去看他写了什么，轻轻怔住。

　　宋疏弦在本子上写了一面的“蒲疏”，或者还有更多。

　　宋疏弦笑起来，用钢笔点了一下他的额头：“现在会写字了吗？”

　　蒲疏垂下脑袋：“我写不好字。”

　　宋疏弦对任何事都很耐心，此刻握住蒲疏的右手，从身后环住他：“我教你，好不好？”

　　蒲疏学着他的样子握笔，宋疏弦的右手勉强包裹住他的，带着他在本子上写下第一个“蒲”字。

　　“蒲”的上半部分被写成两个半圆搭在一条横线上，就像是小狗的两只耳朵。

　　蒲疏看着“耳朵”微微出神：“为什么这样写？”

　　宋疏弦揉了揉他的头发：“你不是一只小狗吗，小狗的耳朵就是这样的啊。”

　　蒲疏一愣神，被宋疏弦抚摸过的头发里，突然冒出两只白色的兽耳。

　　蒲疏咬住嘴唇用手指碰了碰它们：“唔，阿弦，耳朵又跑出来了。”

　　宋疏弦忍不住笑，一只手去抚摸蒲疏毛茸茸的兽耳，触感柔软而有弹性，轻轻挠着他的掌心。

　　“小心，藏好你的尾巴。”

　　“为什么？”

　　宋疏弦没有说话，带动他的手，在本子上写“疏”，最后一笔写得很长，就像一个摇晃而卷曲的小狗尾巴。

　　蒲疏小声地“哇”，很欣喜地回头望向宋疏弦：“阿弦，你好厉害，我喜欢这样两个字。”

　　宋疏弦松开他的手：“自己试着写一下。”

　　蒲疏第一次写自己的名字，是宋疏弦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认真地教给他的。

　　一下午，蒲疏都留在宋疏弦这里写字，除了“蒲疏”两个字，宋疏弦又教给他一些常用的字。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蒲疏有时间都会来宋疏弦这里练字，直到，宋疏弦全身插满医疗设施，再也不能拿起笔。

　　晚上蒲疏被研究员从宋疏弦的房间里接出来，路过一间实验室时，看见了之前那几只金毛幼犬，还有它们的母亲。

　　蒲疏放慢步子，那几只小狗便追上来绕在他腿边，不停地蹭着他的裤腿，有一只还趁蒲疏不注意，咬着他的裤子爬了上去。

　　蒲疏担心研究员发现，很小声地笑了一下，俯身将四脚扣着裤子吃力爬到他腰间的小狗抱下去，揉了揉它们的脑袋，也向房间里卧在地面上它们的母亲弯了弯唇角。

　　蒲疏推着它们送回房间，小跑着跟上前面的研究员。

　　蒲疏没想到再次碰见这几只小狗会是这样的画面。

　　巴掌大的幼犬脖颈上的茸毛满是血液，胸膛起伏的动作缓慢而微弱，奄奄一息地眯着眼睛躺在一处。

　　而它们的母亲，正低头用牙齿咬着其中一只，嘴边浸染的血液一点一点垂在茸毛末端，汇聚成血珠坠在地面。

　　几只幼犬渐渐停止呼吸，最后，金毛犬母亲将利齿对准自己。

　　宋疏弦在身后捂住他的眼睛，声音沙哑断续：“小蒲，走吧。”

　　蒲疏半跪在地面，泪水顺着宋疏弦的掌心流下来。

　　他捂住哭声：“因为那几只幼犬要变成人类，它才用牙齿咬死它们的。”

　　这位母亲预见到孩子沉痛的未来，它不想让它们这样暗无天日地度日，索性，先一步了结它们的生命。

　　蒲疏双手撑地，摇摇欲坠地要倒下去：“为什么人类要把他们眼中的低等生物改造成人类，却又不给予他们应有的人权？”

　　“难道，他们不直接制造人类胚胎而是让一只幼犬变成人类，是要让它们知道，自己是原本是一只畜生，即使变成了人类也理所当然地应该臣服于生来就是人类的他们？”

　　蒲疏蜷缩在地面，不可控制地变成了金毛犬。

　　他已经很久没有变成这样，研究员怒不可遏，他们有一套十分残忍的方法让他立刻变回人类。

　　在蒲疏即将接受电击疗法时，被轮椅上的宋疏弦拦住。

　　“你们会害死他。”

　　研究员神情漠然：“我们还有无数个这样的实验体。”

　　“但蒲疏只有一个，我剩的时间不多，不可能再配合你们做研究。”

　　“关所长真正想要的，是一个和我完全相同的，可以为他所用的实验体。”

　　宋疏弦带蒲疏出了研究所，这是蒲疏多年来第一次走出这里，却是神志不清的状况。

　　宋凌澂在身后推着轮椅，轮椅上，宋疏弦怀里抱着金毛犬蒲疏。

　　他们走过蒲疏在研究所里向往的任何一处地方。

　　一片波光粼粼的湖面，一条落叶翩翩的长街，一处生机盎然的花园……

　　蒲疏意识不清地眨了眨眼睛，宋疏弦给他盖着一条小毯子，抚摸着他的下巴：“小蒲疏，冬天了，你想出来看雪吗？”

　　蒲疏像是在思考他的话，怔怔盯着远处睁大了眼，两只前脚支起身体，毯子从身上滑落。

　　宋疏弦从他眼神里读出殷殷的渴望，也对于初雪的到来有了迫切的期望。

　　“小蒲疏，好好活着，我带你来看初雪，好不好？”

　　宋凌澂带他们回去时，路过游乐园附近，宋疏弦让他停下车。

　　欢乐的喧嚣就在不远处，宋疏弦坐在轮椅上安静地望着远处的游乐设施，无疑，他是很羡慕他们的。

　　宋疏弦双腿没有瘫痪时也在结束实验和研究后抽空来过游乐园，可是宋凌澂从来不让他去进行那些极限的游乐项目。

　　现在宋疏弦腿脚不便，更是不可能被允许进入那些地方。

　　街边是充满烟火气的小吃摊，宋疏弦曾经也很向往和宋凌澂在这里拿着一大堆东西边走边吃，可宋凌澂不喜欢他吃这样不健康的东西，他便慢慢打消了这样的想法。

　　宋凌澂盯着被远处被设施承托在高空的人们，听着他们高兴到极致的呼喊声，也弯了眼睛小声地发出“哇”。

　　路边的行人若有似无投来同情的目光，宋疏弦淡淡地笑了笑，手掌轻抚着腿上缩在毯子里的蒲疏：“他们一定不知道，我有这样这样一只可爱的小狗。”

　　他握住身边宋凌澂的手，垂下眼睛：“我已经很知足了，真的。”

　　后来蒲疏变回人类，宋疏弦已经十分虚弱，全身上下只有一双手还能自由地动作。

　　蒲疏在病房里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脸颊边，这双手曾经教他写字，也在他身后捂住他流泪的眼睛，前几天还在教他拿筷子，现在只能插着针头，注射各种药剂。

　　蒲疏喉头轻哽，望着宋疏弦一片青紫的手背：“阿弦，我还是学不会拿筷子。”

　　宋疏弦嘴唇干裂，声音像飘在空中缥缈的浮尘，很久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小蒲疏……”

　　“如果你要离开，带上我，好吗？”

　　宋疏弦反应了很久，双眼微微睁大：“你说……什么？”

　　蒲疏渐渐开始有自我伤害的倾向，宋疏弦是在这个时候发觉的。

　　宋疏弦躺在病房里的这些日子，蒲疏被迫接收了很多动物研究方面的知识，之后，便是无休无止的实验，科研，进行宋疏弦未完成的课题和项目。

　　蒲疏被带出这座牢笼去到外面的世界，可他期盼已久的东西还没得到，却先是跌入了另一个深渊，受到更加严苛的束缚。

　　宋疏弦是一位极难得的少年天才，在这些方面有很多重大研究成果，蒲疏必须不日不夜地钻研才能赶上他。

　　很长一段时间，他被当成趁手的器物使用，每天睡眠不足三小时。

　　而他的睡眠，也仅仅是在黑暗的生物舱里进行必要的休息和营养补充。

　　他没有任何的生活，没有任何的情感链接。

　　宋疏弦私下里教给他动物科研应该严守的边界，蒲疏也一贯遵守，时刻警醒自己。

　　但在这样残忍毫无人性的研究所里生活数年，蒲疏恐惧研究员在自己身上留下的烙印，会不知不觉地操纵他，也让他无意识地复刻这些行为，变成和他们一样，成为杀害无辜动物的凶手。

　　每次他进入实验室面对纯稚天真的动物，都会发着抖，无力而纠结。

　　因此除了疲惫孤独，蒲疏也长久地陷在自我怀疑和负罪感的痛苦之中。

　　宋疏弦很久没有见过蒲疏，再次见面，是蒲疏呆呆地站在他的病房前，双眼疲惫无神，脸上温和的表情被一种漠然取代。

　　宋疏弦艰难地抬了一下手指，就看见蒲疏转过身，空洞的眼神在他脸上掠过，无知无觉。

　　他要离开病房，他还没有和宋疏弦打招呼就要离开病房。

　　宋疏弦吃力地笑了一下，艰涩道：“小蒲，我看见你了，进来陪我说说话。”

　　蒲疏背着身停住脚步，静默地停在那里。

　　“小蒲，你见过雪了吗？对不起，我没能陪你一起看。”

　　“小蒲，我送给你的那支钢笔还有在用吗？你的字一定越来越好看了……”

　　“小蒲，你有见过哥哥吗，有没有跟他说，我很想他……”

　　蒲疏始终没有回应。

　　宋疏弦一个人说了很多话，最后沙哑地哭出来。

　　“小蒲疏，你也恨我吗？”

　　蒲疏跌倒在地面，宋疏弦也从病床上拖着没有知觉地下半身爬过去。

　　他想抱一抱他，但终究只能抬起几根手指，拨开蒲疏额前的碎发。

　　蒲疏压抑地捂住嘴唇，他想哭，可是哭不出来。

　　他的眼睛里，好像已经没有眼泪了。

　　几天后，蒲疏尝试了第一次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