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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名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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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月一段时间,蒲疏总会不受控制地变成金毛犬。
这样的时候,他只能在生物舱里度过。
研究员在外面低声交谈。
“基因表达不稳定……”
“犬基因表达过于旺盛,需要抑制。”
“……马上进行。”
蒲疏听见他们断断续续的谈话声,不一会儿,后颈处连接他的生物导管注入药剂,蒲疏慢慢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是在一间病房。
蒲疏难受地哼了一声,眨了几下眼睛,自己已经变回人类。
不远处,研究员手上拿着冰冷的工具,折射出刺眼的白光,缓缓靠近。
蒲疏躲了一下,余光里看见房间里的另一张病床上,宋疏弦脸色苍白,露出脆弱的笑。
研究员从他的手臂内侧抽出血液,掀开他的衣服,蒲疏看见他腰侧的大片淤青,上面遍布着大大小小的针孔。
蒲疏仿佛意识到什么,对上宋疏弦的眼睛。
研究员在蒲疏身上注射药剂,同时另一边,宋疏弦身上也被刺入针尖,银色的针尖在那些淤青中显得格外醒目。
他们连接上同一根管子。
蒲疏忍痛地紧紧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宋疏弦依旧望着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弯起的嘴唇因为强烈的痛意不时颤抖,眉眼皱成一片。
他的眼神带着安抚,静默地盯着蒲疏:“别……怕。”
蒲疏错开脸,第一次对自己的这副人类的身体产生了恨意。
原来他的身体,是依靠宋疏弦来维持的。
研究员结束工作退出门外。
蒲疏仰头盯着天花板上的灯光很久,直到眼睛里出现模糊的重影。
“是我偷了你的身体。”蒲疏小声呜咽。
余光里,宋疏弦轻动了一下,原本只是侧头看向这边,现在一只手十分吃力地撑着床侧过身体,动作间碰到身侧的伤口,发出一声闷哼。
蒲疏缓慢地从床上下去,跌在宋疏弦的床边,他趴在他身边,眼里映照出宋疏弦毫无血色的脸颊。
“如果因为我是一只畜生,他们才这样肆意地对我做任何事,那么你呢,他们为什么也这样对待你?”
宋疏弦干燥发白的嘴唇微微扬起,罩住蒲疏的头发:“别担心,我们都会没事的。”
宋疏弦是蒲疏见过最乐观的人,眉眼间总有一种独特的活力,热爱生命中一切事物。
研究所他的房间里总是种着花草,长得茂盛,蒲疏很多次看见他坐在桌前,认真为它们修剪。
他也喜欢亲自下厨,做各种好吃的食物,蒲疏不会做,只能在旁边看着,被他往鼻尖上抹面粉。
还有,宋疏弦的床边,挂着很多相片。
有小时候的,还有现在的,一张一张,他脸上总有淡淡的笑意和满足。
有时候宋疏弦坐在窗边,可以盯着窗外的白云看一整天。
蒲疏从没见他哭过,除了那一次,他突然从人类变成金毛犬,骨头发出咯咯的响声,身体像是被许多蚂蚁啮咬一样痛苦,宋疏弦听着他的痛呼,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先一步哭出声。
之后他恢复人类的身体躺在宋疏弦臂弯里喘气,头发被汗水浸湿一片,失神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听见宋疏弦说:“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蒲疏一直想要一个自己的名字,“1011号”或是“实验体”,只是代号而已。
他想要一个带着情感,只属于他的名字。
蒲疏被关在行为监控室四天才向研究员换来去见宋疏弦一次的机会。
安静的小房间里,宋疏弦坐在书桌前在本子上写写画画,都是给他想出来又觉得不满意的名字。
蒲疏趴在桌子上,有些困,很着急地想让宋疏弦快点确定下来。
宋疏弦嘴唇轻弯,很耐心地在本子上写字:“不行哦,名字要认真想过才能定下来。”
蒲疏歪了歪头,眼睛里盛着明亮的光:“阿弦,你的名字就很好听。因为你我才存在,可不可以,让我和你叫一样的名字呢?”
宋疏弦顿了一下,抬眼望向窗外的远处。
他这样想过,不过不是宋疏弦这个名字。
他存着一种隐秘的心思,没有告诉眼前懵懂天真的少年。
沉默半晌,宋疏弦问:“你喜欢我名字里的哪一个字?”
蒲疏直起身体靠在他的肩上:“都喜欢,你想给我取哪个字呢?”
蒲疏想了想:“‘弦’字可以吗?”
话音刚落,宋疏弦轻轻摇头,拒绝道:“我不想你用这个字。”
蒲疏和他认识半年,从没有被他拒绝过什么,更何况,宋疏弦神色中的抗拒十分浓重。
“这个字,不好吗?”
宋疏弦垂了一下眼:“弦总是最纤细也最脆弱,你不是这样的,我也不希望你这样。”
蒲疏感受到他语气里的珍视,很认真地想了想:“可是阿弦你充满生命的活力,是我见过最乐观向上的人,你不是弦这样脆弱易断啊,所以我喜欢这个字。”
宋疏弦在那时只是很温和地对他摇了摇头,沉默地没有说话。
之后几天,蒲疏和宋疏弦待在一起,总能在他身上闻到一股很陌生的气息,微酸、冰凉又略带酒精的刺激性气味,混合着苦杏仁的味道。
宋疏弦脸色显得苍白,身体很冰凉,每次触碰到蒲疏都会让他受不住地躲开,在夏天他也常穿着毛衣。
慢慢地,蒲疏发现,宋疏弦走路时变得很慢,身体会稍微往一边倾斜,就像是,一只脚坏了一样。
他不会请别人扶着他,只是一个人慢慢地走,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之前健康时一样。
这天阳光很好,宋疏弦过来时,身边走着一个修长的人影,他陪着宋疏弦很慢地走,一只手护在他身后,目光下垂始终紧紧盯着他,只露出因为担心而紧绷的侧脸。
蒲疏也走上前,靠近了,他才确定,这是宋疏弦常挂在嘴边的哥哥,他很珍惜的几张照片里,都有他的影子。
宋疏弦对蒲疏弯了弯眼睛:“这就是我哥哥,宋凌澂。”
“你好。”蒲疏好奇地看着宋凌澂的侧脸,对方却是更紧地皱了皱眉头,只望着宋疏弦关切地看。
“哥哥,你答应过我的……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宋疏弦拽了一下宋凌澂的袖子,宋凌澂突然背过身去,一言不发。
蒲疏看见宋疏弦脸上闪过一丝痛意,看着宋凌澂的背影很轻地说:“他叫蒲疏纪,我给他取的名字。”
不远处,宋凌澂忽然低头看了宋疏弦一眼,眼睛里情绪浓重。
他说:“宋疏弦,你这样狠心?”
说完,便提起腿往外走,步子又急又快。
宋疏弦凝望着他的背影,十分抱歉地对蒲疏说:“对不起,我很快回来。”
宋凌澂脸色很沉,不管不顾地大步往前,不久便听见身后传来一深一浅很费力的脚步声,还有身后的人不小心踢到杂物的的闷哼。
这些声音狠狠刺痛宋凌澂的心脏,他转身,接住往前跌来的宋疏弦。
宋凌澂一手罩住宋疏弦的脑勺,另一只手紧紧把他压在身前,在他耳边哑声道:“我只认你一个蒲疏纪,只有你。”
宋疏弦埋在他胸膛里,哽咽道:“哥,别走好吗?好不容易你答应来这里,也陪我在这里待一会儿。”
他小声地哭出来:“这里太冷了,我害怕。我害怕哪天闭上眼,就再也见不到你。”
宋凌澂眼底一片深红,嗓音喑哑:“有我在。”
房间里,宋疏弦拉着蒲疏坐在床边。
“闭眼。”他对蒲疏说。
蒲疏不知道要做什么,但他很喜欢宋疏弦,也听他的话。
蒲疏合上眼皮,听见皮肤和布料摩擦的声音,然后,宋疏弦牵起他的手,握在一起。
“好了。”
蒲疏睁开眼,看见的是宋疏弦未着衣物的上身。
他的肤色和自己相近,身形也和他一样清瘦,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肤,可以看见骨头的形状。
可再往下看,是遍布的淤青还有针孔,比上次他看见时更多,还增添了一些很小的疤痕,有些地方被纱布包裹住,渗出血迹,刺眼而可怖。
蒲疏浑身颤了颤,握着宋疏弦的那只手收紧,另一只手移过去,隔空缓缓在那些痕迹上摸了摸。
蒲疏流下眼泪:“痛吗?”
宋疏弦没有回答,拿起衣服披在身上,捏住蒲疏的手指。
“你的名字,叫蒲疏纪,好吗?”
蒲疏缓缓眨眼:“蒲疏纪?”
宋疏弦垂眼看着自己身上的痕迹,静默很久。
“我有私心。”他说。
“身上那些针孔,有些是研究员做的,有些是医生注射的,还有,我身上挥之不去的药剂的味道,连花香都盖不住,很难闻吧?”
“我患有一种很罕见的先天性疾病,医生说,我活不过二十岁。”
蒲疏怔怔地盯着他,眼神空茫。
“可我舍不得离开,我很爱这个世界,我喜欢这里的一切,还有,我哥哥。”
“其实我原本不姓宋的。我父亲给我取名‘蒲疏纪’,后来他意外离世,把孤儿的我托给他的朋友宋箬叔叔,宋疏弦是叔叔为我取的名字。我把原来的名字送给你,你替代我活下去,陪在哥哥身边,好吗?”
“我知道这样很自私,你是无辜的,是我对不起你。”
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眉眼间堆满一种哀伤悲悯呢?
蒲疏记不清了。
原来宋疏弦这样热爱生活里的事物,全然是因为对生命和人世间的留恋。
为什么呢?
蒲疏不懂得这种留恋。
他也喜欢美好的事物,喜欢太阳,喜欢和宋疏弦待在一起,可他还是无法理解这种情感。
他抬手擦去宋疏弦滑落到下巴的泪水,也用手背蹭了蹭自己的脸。
他说:“我不要替代你,让我做你的纪念。”
“我的名字,叫‘蒲疏’好不好?”
你给了我生命,那我便用这生命为你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