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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战线无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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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得不说,我要讲的这个故事,是为了给我那个整天抱着日本漫画和偶像剧的孙女儿好好上一堂爱国教育课。
      很土吗?我不觉得。
      孙女儿不到十五岁,崇拜时尚的大和民族。我不反对她喜欢人家的高科技,日本人的机器人还有动漫在全世界玩得最转,这个我不得不承认。

      我不能忍受的,是她说的那句,“他好帅!”
      这话是在看一部二战纪录片时发出的惊叹。屏幕上一个志得意满的日军上校一身戎装,对着镜头笑得灿烂。

      震惊之余,我决定好好给她讲讲爷爷经历过的那场战争。

      1943年洱源

      我在云南边境的小镇子无聊地跟人磕牙。天气很好,万里无云。接连下了将近一个星期的雨,今儿天一放晴,连收容站的耗子都出来蹦跶着晒太阳了。

      抱歉,忘了自我介绍,我叫赫连春水,不是这个故事的主角。

      那时,我已经活了二十二年。
      前头的十八、九年我过得浑浑噩噩,后头的三、四年我过得噩噩浑浑。
      我的出身还不赖。家父是前清的老秀才,没事的时候还会耍两下子,可谓文武双全。据说娘也不是小户人家的女儿,不过死得早,我没见着。
      因为爹的优良基因再加上后天的威逼利诱,我从小就比同龄人识字早。
      长到十八岁上,我眼看着国土沦丧、山河飘摇,遂满怀一腔“蹈血肉沙场,看魂魄激昂”的拳拳报国之心,毅然投笔从戎。

      我在国军名册上郑重写下自己那个扎眼的名字时,是真的想在战场上挥洒我那年少轻狂的英雄气概的,这麽说似乎有点假。但,最少,最少最少,我那时想的,不能丢赫连家的脸。至于赫连到底有多大的脸面,我没想过,我不知道。

      可我怎麽都没想到的是,战事只进行了不到两年的时间,我已经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废人。
      我在洱源的这个破烂收容站里,混在一堆破烂人中间,已经待了三个月。

      三个月里,我认识了很多人。他们跟我一样年轻,也跟我一样无能。

      看着他们肮脏的、黑乎乎的脸,我想笑。虽然我没有镜子,看不到自己的脸,但我知道,在我这张同样年轻的脸上,绝不会显出一丝比他们更像活人的颜色——但我依然想笑。

      别问我还有没有良知,别问我还有没有责任感,也别问我还有没有理想——进了收容站,我们连人都不是了。

      “杂碎,你们就是一帮杂碎!”
      给我们放饭的国军弟兄对我们竖中指,嘴里叫嚷着这句豪言。

      杂碎们毫不在意,争抢着去捞食吃,连愤怒都没有——不是有气不敢发,是连愤怒的冲动都没了。

      仗打成这样,没人有闲心去愤怒。

      国军战线一溃再溃。
      曾经我也想壮怀激烈,我也想抛头颅洒热血,我也想舍身成仁。可当我眼睁睁看着国土一寸寸沦陷的时候,我怕了,真的怕了——我们有那麽多的人,那麽多的兵,那麽多的将军……但我们仍然在溃败,败得连魂都没了。
      怪谁?
      我不知道。
      我只记得,我是躺在一堆死人下面把自己个儿当死人才捡回一条命。那些死人,压在我身上的死人,都是我的袍泽弟兄。
      半刻钟前,他们还在我的身边向日军狂扫。
      半刻钟后,他们成片成片地倒下,连哀嚎都没有地倒下。

      “连长呢?”子弹擦着我的头皮飞过去,我的声音被刮得支离破碎。
      “跑了,狗娘养的早就跑了!”不知道谁回了这麽一句。
      于是,我知道这一仗将如同以前打过的每一仗那样——溃败,彻底的溃败。

      我就这样一路败到了洱源的溃兵收容站。

      这里还有很多跟我一样的人,我们整日无所事事,死磕打架,名副其实的废人。
      国军精英们没说错,我们就是杂碎,其实他们可以再直接一点儿,“你们是一群无良杂种!”看,这句多有气势。我们没了良知,没了魂魄,没了一切……我们就是一群无良杂种。

      来到这里之后,我见过的不像杂碎的,只有两个人。

      戚少商和顾惜朝,两个每天不洗脸就不吃饭的家伙,真的不像杂碎。

      “穷讲究什麽呀?整个团都打没了,剩下你们两个人,还有什麽好讲究的?”我嘲笑他们,无耻而理所当然。

      我们这帮杂碎,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国军精英们早上不给我们放饭。早起连脑袋都喂不抱,谁还去闻鸡起舞?当然,国军精英们为什麽不给吃早饭,是上头的指使还是他们的意思,就不得而知了。
      可真有人能做到洋鬼子兽医给我们体检时说的,“早睡早起身体好。”其实那个兽医还说过一句话,“每天一苹果,医生远离我。”不过这个要求有点儿高,我们来不了。

      戚少商和顾惜朝每天早早地就起身了,我从心眼里瞧不上他们。尤其是那个叫顾惜朝的,一个看起来比家父还像前清秀才的川军团上尉副连长。

      “什麽东西呀?拿半个团的人命去堵炮眼儿的法子也叫良策?我呸!就他妈的草菅人命。”我唾弃他,我了解他,不就是一个想搏官位的穷酸书生吗?你倒是记住了战争狂的名言——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得,照您的法子要是能打赢仗,那您可就真应了咱老祖宗的一句话——一将功成万骨枯。
      据说他还给团长呈过一本兵书,好像叫什麽七略。切!还真当自己个儿是古代的武状元,指望将来封个骠骑将军的头衔呢。
      可惜人家团长没理他的绝佳提议,再接下来他们那一仗也败了,败得一如既往地彻底,一败涂地,寸草不存。
      那一仗川军团只剩了他们两人,七连的正副连长。
      我幸灾乐祸,嘿,要是按那位顾大帅的打法,指不定最后连一个都活不下来。

      我不知道他们起得这麽早是为了什麽。
      太阳晒pigu的时候,我跟着杂碎们起身。
      他们二位已经从外面回来了,抬眼望望日头,嗯,快到中午放饭的点了。我拿手挡了刺眼的阳光,听着他们例行的讨论。

      “日军攻打南天门说不定是个幌子。”连长戚少商发话。
      “近期不会发动攻势。”副连长顾惜朝点头。

      我毫不掩饰地嗤笑出来,晃晃悠悠地朝他们走过去,“二位将军,今日战况如何?”

      有一种兵痞,会打架、会斗殴,这种呢,很麻烦,很难管。还有一种兵痞,他从不打架,从不斗殴,但是,更麻烦,更难管。

      比如我。
      我喜欢说话,喜欢骂人,只是从来不带脏字。家父的教育对我影响颇深,我从小熟读四书,识文断字,样样不比别人差。

      我读了十八年的圣贤书,我的脑袋里装着满车的学问。

      于是,我便用这满车的学问去做损人不利己的事儿。

      听到我的话,戚少商笑笑,露出两个孩子气的酒窝。顾惜朝当我是空气,或者说是臭虫更贴切一点,因为他眼角瞄到我的一瞬眉头也随之蹙起,厌恶得很。
      “赫连少尉对战事有兴趣?”连长大人问道。
      我腆着脸坐下来,刚想回话,门外忽然传来国军精英的呼喝,“集合集合!全体集合!”
      我们先是呆住,继而被精英兄弟们的长鞭抽醒,这下总算反应过来什麽叫“全体集合”。纷纷歪歪扭扭地原地站好,胡乱整理着永远都整理不出人样的军容。

      老穆的纽扣还没全部系好,他的大嗓门还在叫,“钩子钩子,我咋少了颗扣子?你看见没?哎,你看见没?”
      “叫什麽?!站好了。”国军精英凶神恶煞,老穆不敢动了。

      收容站里歪七扭八地站出了个队形,放眼望去,也只有那二位站的可以称得上是军姿了。

      老穆喉咙里还在模糊嘀咕的时候,我们的将军到了,啊,那时候还不是将军,是师座大人到了。

      皮靴踩在泥土地上也能砸出响亮的号子,我撇着嘴角。啧,这才叫将军,您老的军靴踩得断我们这帮杂碎的手腕子,却踏不破小日本的狗屁防线。

      他穿着军靴一步一个坑,像一杆长了腿的机枪,稳稳走到低矮的台阶上站定,一个倏然的转身,我们看到了他的正面。

      大概是四十左右的光景,眼神犀利无比。

      “我叫诸葛正我。”他开始训话了,“我的上峰告诉我,跟南天门的日本鬼子打,他会给我一个装备齐全的加强团。”
      犀利的眼神扫视全场,师座深深吐出一口气,“我说心领了。为什麽?”后面那句他是吼出来的,吼得连蹲在墙角数虱子的钩子都抬起了头,贴着墙角慢慢站了起来。

      师座淡淡看了他一眼又收回了目光,他似乎在看着我们,又好像不想看到我们。
      “因为我要的是我的团。我要我的袍泽弟兄们,提到诸葛正我四个字,想到的就是我的团长。我,提到我的袍泽弟兄们,想到的就是我的团。”

      他说话刚柔并济,抑扬顿挫。我没心没肺地想,师座您真是站错了队伍,像您这样的该去中央宣传部呀。

      我还在没心没肺的时候,演说家又开口了。

      “我的上峰生气了,他说那给你川军团。我知道的,他也知道,川军团是已经打没了的团。”

      我拿眼角去瞄川军团的两根独苗,瞧不出什麽波澜,人家二位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我们的师座。

      “我说好!就要川军团,因为川军团和日本人打得很勇,很猛。川军团曾经有人说过,只要还有一个四川佬,川军团,就没得死光!我是一个五体投地,佩服川军团的中国军人!”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我们保持沉默是金的优良传统,默不作声。

      我没回头,没回头我也知道站了满院子的杂种们,大多都已被我们师长这段慷慨激昂的演讲所感染。
      他们跟我一样沉默,但他们的内心已然沸腾。

      “崔略商。”师长叫过他的亲信。
      被点名的国军精英高声应答,手脚利落地递上一把弯刀。
      师长慢慢摩挲刀背,“我一直拿它砍人。小日本用刺刀捅我们,我们就用这个砍他们。可是现在你们用不着砍,你们有更好的。铁游夏!”
      他又叫来一个亲信,这回不再是砍刀了,我们眼看着师长大人抄起一挺崭新的机枪,对着屋檐就是一梭子的子弹。

      我总觉着他是故意的,因为他打落的瓦片有大半都迸到了钩子的身上。而就在刚刚,这位仁兄还在数自己身上的虱子,视我们的师座大人为无物。

      “捷克式轻机枪,日本人的歪把子跟它比是潺孙。去了,你们的。”机枪扫射的烟雾里,我们的耳边回荡着师长的豪言。

      接下来成了师长大人的射击表演,一挺挺新式机枪轮番轰炸着我们的狗窝,屋檐上瓦片翻飞,哗啦啦落地。

      “坦克,高射机枪,战防炮,重迫击炮,包括野炮,山炮,去了,都是你们的!”

      我听到杂种们吞咽口水的声音。

      “去了,枪炮管够,吃穿管够。一天有三顿,有野战医院。有军饷,成仁了,有钱发。”他忽然拔高了声量,从胸腔里吼出下面这句话。

      “要紧的,最要紧的,有鬼子可以杀!”

      师长说的“去了”,指的是重组川军团,然后去跟日本人拼命。
      很多人的魂被他叫醒了,许久没有人色的脸上重新燃起一股可以被称之为“斗志”的奢侈品。

      我依然没心没肺地嘲笑,“你们没听到去杀鬼子的代价吗?啧,暗杀日本将军,这叫什麽?是去送死,送死你们懂吗?”
      杂种们一脸迷茫地看着我,我蹲下来,煞有介事地皱眉思索,“就是说,那里并不是真正的战线,而你们将在连战线都算不上的地方,还没等拿到师长说的那些枪啊炮啊,就先丢了命,你的明白?”
      杂种们更加迷茫,我心里就更乐。

      “赫连,别在这儿瞎掰。”
      是连长大人,他严肃地叫我闭嘴,并且将我的无赖行为定义为蛊惑军心。我认了,其实,这罪定得有点儿轻。
      “连长,师长给我们考虑的时间是三天。哎,小爷用今天的晚饭跟你打赌,第四天师长来点人的时候,保准只有您二位上去签名。”我微笑着跟他打这个必赢的赌。
      连长大人冷笑,酒窝还没现出来,旁边的副连长发话了,“别跟他啰嗦,死人见多了,做缩头乌龟也无可厚非。”他说这话时,唇角是勾着的。嗯,女人看见了会心动,我敢打赌。

      如果是十八岁之前的赫连春水,一定被他这句话激得暴跳如雷,然后会上去揪住他的领子打,狠狠地打。

      可我已经不是十八岁,于是,我讪笑着,“副连长大人好胆识,好气魄。”

      第一天就这麽过去,我无良地劝说每个跃跃欲试的杂种,“去了没命呀,日本人会用刺刀把你的肠子挑出来。到时候您只会发现那截肠子变成了青色,悔的呀。您就到上边……”我指了指头顶,示意他们“上边”就是西天的意思,“到那里去摸那些这辈子没摸过的高级机枪吧。师长就是想找不要命的炮灰,忽悠你去送死,晓得不?”
      杂种们面面相觑,似乎是懂了。但我知道他们不会懂,懂了仗就不会打成这样。

      下

      第二天,昨天跟着师座大人来的一个亲信再次大驾光临。我还在积极游说着,别去、别去。

      崔长官提着我肮脏的衣领,一脸的狂怒,“这麽怕死还来当军人?他妈的就是你们这些杂碎,全中国的军人都不敢称自己是军人!”
      我无谓地直视他,“让您费心了,军爷。”

      他彻底被我的阳奉阴违激怒了,可他必定也是书香世家出身的高干子弟,因为他虽然满腔怨恨,骂出口的却是,“长得这麽娘娘腔,怎麽不去唱戏,来当什麽兵啊?”

      没有一个脏字,甚至连声音都不算大,但我终于被他激怒。

      还没意识到的时候,我的拳头已经挥了上去,我冲过去骑在他身上玩命一样地打,往死里打。
      “小爷就烦你说话,小爷今天就是要打得你找不着娘……”

      我疯了。

      其实他不是第一个说我娘娘腔的人,可我从小就恨别人这麽说,我爹说我像姑娘我都跟他急。

      他反抗,挣扎,我知道旁边有很多人在看。
      但没有人上前帮忙,我的眼角看到那个笑起来有酒窝的家伙想上来拉架,但他的胳膊被顾惜朝死死拉住。

      我真的疯了,只知道不停地打。他的身手毕竟是正规军校栽培出来的,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但是架打到这种份儿上,已经无所谓身手如何了。
      我们像泼妇一样扭打成一团,然后我听到一个抑扬顿挫的声音,“住手!”

      师座大人到了,我们便像孙悟空被戴上了紧箍咒,霎时失了所有力气。

      师座冲着崔长官就是一脚,小孩儿被踹得万分委屈,大大的眼睛里都快溢出泪珠了。
      “谁先动手的?”师座大人发问了。
      我用一双被打肿的眼睛看到顾惜朝往前站了一步。
      我知道完了,那家伙准是看准了机会要落井下石。
      可我错了,因为我听到顾惜朝说的是,“崔少校先骂的人。”
      我们的师座大人严厉地看了亲信一眼,声音不带丝毫情绪,“禁闭十天。”
      小孩儿真的快哭了。
      师座走过去拍拍他的肩,声音跟家父似的温柔,“哭什麽?这种时候你不该在这里哭鼻子。小子,如果我战死了,你该上前线去接着把血流干,或者,你也可以回家讨个老婆,睁着两眼看举国沦丧。”
      安抚过小孩儿之后,师长转向我。
      我梗着头,一副不怕死的样子。你要是也想关小爷禁闭那最好,小爷见天看这帮杂种的脸,早就看够了,一个人待着也是好事。

      可,我又错了。师长大人突然双脚并拢,右手忽地一下举起,唰地向我敬了个标准军礼。

      那天,我跟正副连长成了朋友。我这人说怪也怪,你对我好,我就一定不会记仇。甭管以前有什麽过节,男人嘛,不打不相识。

      第三天,有个十八岁的学生过来。这孩子叫霍乱步,不知道从什麽地方来的,满口的书生意气。

      “我知道,你们打得很苦,你们都是好样的。”

      “后生可畏。”我拍着小伙子的胸脯,嘴贱的毛病怎麽都改不掉。

      孩子来了兴致,“欲言国之老少,先言人之老少。中国的少年已经看到了你们浴血奋战的英勇,我们的国家有希望的,是不是?”
      小孩的两眼都放着光,我突然有些不忍,不忍告诉他其实我们只是一群溃兵,一群整天打赌数虱子的废物。
      没过多久,孩子走了,他说要到真正的前线去,去看祖国战士的浴血英姿。

      这孩子的到来似乎很是及时,很多人重新燃起了执行任务的念头。
      为了一个乳臭未干的穷书生的一席不知所谓的话,他们准备抛弃我的苦心劝说,去做他口中的“浴血之士。”

      正副连长鼓励那些墙头草,“战士就该上战场。”
      他们的眼里也放着光,但我们只是一群杂碎,怎麽经得起这样的重任?
      是,我害怕。可我不是怕日本人。

      “去了,都是你们的!”
      师长的话在耳际铿锵地回响。

      做了鬼才能摸到吧?师长大人,您真的太会忽悠人了。

      我抓住顾惜朝的衣领,狠狠地、狠狠地揪紧,“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死都想做成诸葛正我那样的人。你心比天高,可你命比纸薄!那小子说少年中国,那是因为人家心里有一个少年中国,人家心里有个念想。你呢?你有吗?”
      我又发疯了,这次我不像上次那样,疯狗似的咬人。我只是不想他们去送死,因为我终于有了兄弟,有了自己的袍泽弟兄。
      他挑起了半边眉毛,看着我,不说话。
      我手上用了更大的力气,“你他妈就知道拿兄弟的命去堵枪眼,你还当自己是英雄?你……”

      我的话没能说完,戚少商出其不意地给了我一拳。我踉跄两步,还没站稳,领子被人拽住,然后一路拖了出去。

      直到开始爬坡的时候,我才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疼——来自刚刚戚少商的那一拳,以及现在迎面戳来的灌木。
      我被那个看起来单薄瘦弱的顾惜朝一路拖到了祭旗坡。他拽着我上去,高高低低的灌木狠狠戳着我的脸、我的眼、我的鼻子和我的嘴。
      我喊疼,可没人管我,戚少商走在我们身后,亦步亦趋。

      到了顶峰,顾惜朝终于放开我。
      我刚想喘口气,他把一个军用望远镜塞到我手里,我不明所以。戚少商从后面踢我一脚,“自己看。”他抬手指着对面的悬崖。
      来回看看他们两个,我颤抖着举起望远镜。
      几乎是立刻,我发现自己想哭,想骂,想扑上去咬死他们——

      中国有一种残忍的刑罚,比凌迟还残忍的刑罚,那是挖祖坟。

      死了还不得安生,还要受苦。

      我们现在就在被人挖祖坟。

      对面的日军在修筑防御工事,他们用大型推土机把中国士兵和百姓的尸体整个撅起,然后从悬崖边推下去。

      透过镜头,我清晰地看到一个个兄弟,被这麽推了下去。汹涌的江水瞬间将他们淹没,翻滚两下,再也找不到痕迹。

      等我回过味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嘴被戚少商死死捂住,并且人也被他死死抱着——如果他不这样做,我想我已经冲下江水,去捞我的兄弟。

      顾惜朝压着声音低吼,“你想知道我为什麽要去执行任务?我告诉你,这就是答案。”他用一根手指指着对面,两眼冒火。

      “两个月前,我跟他第一次来的时候,我那个靠八卦牌赚钱的娘亲就这麽在我眼前被日本人推下怒江。是,她的生意我都感到不齿。但我参军前对她说,惜朝不孝,不能许母亲一份好生活,可我会尽力帮你买一块好墓地。那时她身体已经非常不好,我知道她活不长的。她死撑着活到今年开春,因为我在家信里告诉她,我们已经打到江对岸,我就快到家了。我以为她真的能等到我回家,但我等来的是一场全线溃败,我们团只剩下两个人。即使如此,我还想着回家去看她一眼,就算回不去,我站到这里,看看对岸也好。”

      他的眼神忽然有些模糊,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顿了一下,他接着说,“那天我跟他站在这里,看到娘亲被日本人的推土机铲下怒江,我才知道她死了。赫连,你说我为什麽要去?嗯?为了团长的位子?为了师长的位子?我在收容站里待了三个月,我觉得自己像个死人。只有死人才什麽都做不了,只有死人才看不到自己母亲的尸体被推下悬崖!我愿意接受任务,是因为我不想再做死人,不想像你似的一路败下去,败成二十三岁的赫连春水!”

      我圆睁着两眼看他,看他发红的眼眶,看他强忍的泪水。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麽要去,为什麽要去送死。
      以前的顾惜朝,或许真的很想博取功名,或许真的能让兄弟去堵枪眼。可自从母亲没了以后,他再不是以前的顾惜朝。

      身后的戚少商什麽时候放开了钳制的手,我深深吸气,然后我对他们点头,“我去。”

      最后的任务,有五个执行者,戚少商、顾惜朝、老穆、钩子和我。
      其实报名的人还有很多,但最后师长钦点了我们几个。大概是觉得只有我们几个还像个人——谁知道呢?

      到省城的时候,我们得知自己的具体任务。
      日军的白川义则将军并一众高官两周后会在省城最大的电影院观看根据本族民族英雄改编的电影。而在这座已经沦陷的城市,在国军全线溃败之后,师长说他们不会带太多守卫。此外,影院老板是自己人,绝对可以信任。

      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会问,如果他们带了很多守卫呢?如果老板反水呢?如果我们连进都进不去呢?

      可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

      我们的计划进行得异常顺利。直到最后一步,由谁进去执行最后的枪杀?

      “不如我们来抽签?”我无赖地笑着。

      顾惜朝摇头,“不用。只要有两个人进去射杀最大的目标再放把火就行了。”
      戚少商笑笑,“我和惜朝去,你们的枪法我还真信不过。”拍板的话由连长说出来,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我不笑了,“进去了就出不来,他们一人带一个保镖就够把你们打成马蜂窝了。不是还要去杀鬼子吗?你们都死了还去杀个鬼?”
      可那两人只是笑,我差点上去掐死他们,“视死如归?你们去当烈士,留下我们算什麽?!”
      戚少商还是笑,“总要有人守着门口,你们也算各司其职。”

      该死的!

      戚少商拿出一对金戒指,执起顾惜朝的手,慢慢套上去,“这次你总算没反对。”说完抬头看他,深情款款。
      顾惜朝笑了,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他笑得那麽开心。
      戚少商当着我们的面抱住他,“这辈子你是我的人了。”

      任务当晚

      听到三声枪响之后,影院里开始燃起熊熊大火,火势借着易燃的屏幕和各排的座椅窜得飞快。

      紧接着我们又听到混乱的枪声,然后有很多人朝大门口冲,我们三个死死顶住门。

      我开始嚎啕,为了门里面已经不在的袍泽弟兄。

      不管是我爹还是那个国军校官,他们都没错,我他妈就是一个娘娘腔。
      我的兄弟在里面被人打成蜂窝,我却只能在门外像女人似的哭喊。

      等到门里令人发指的嚎叫完全停歇,我们打开门,走进去。
      我机械地翻找着手上戴了一对金戒指的尸体。

      他们的手交握在一处,静静地、静静地躺在一起。

      后来我真的上了战场,我的师长没骗我们。

      我摸到他曾经展示过的所有武器,在我的1943年。

      师长交给我一面战旗,他又用他那抑扬顿挫的声调说,“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是陶渊明的《读山海经》,我曾一度认为他也是个娘娘腔,但他写出了“猛志固常在”的句子,于是我知道,娘娘腔也可以有志气。

      抗战八年,我于第一年就参了军,我经历了全程的战争。但我却有种错觉,除了最初的两年和最后的两年,我就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抗战胜利后,我经常去看他们,跟老穆和钩子一起。但更多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去看他们,去看我的弟兄,看我只做了半个月的弟兄。

      故事讲完了,其实那里根本算不上战线,连预备战线都算不上。这个故事也没有大决战似的那麽激荡人心,或许,它根本不值得讲出来。

      但我仍然庆幸,庆幸我的孙女儿听完之后,轻轻的一句,“爷爷,带我去看看他们吧。”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战线无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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