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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摩托日记 ...

  •   上

      “阿头,目标已锁定。”
      通话器里传来熟悉的声音,顾惜朝此时正伏在桌边盯着摊开的黑皮本,眼神并没有什麽特别。
      “按照A计划施行。”顾惜朝不带任何情绪的命令清晰地传达出去。“所有目标都入网了?”
      “大鱼溜掉,正往码头方向赶,我们有几个兄弟在跟进。”通话器那头的人异常冷静。
      顾惜朝似乎很满意,轻道一句“小心”便收了线。回头看到桌上摊开的黑皮本,在心底叹口气,“刷刷”写下几行字就合上了封面。
      捞起随手搭在椅边的黑色夹克,顾惜朝一边往身上套一边向门外走,身后有人叫他,“阿头,你去哪里?”
      顾惜朝没有回头,“去捉贼啊,不然你以为我学人家少爷去海边吹风?”说话间人已经消失在门后。
      提问的小弟被噎得够呛,还没缓过劲来,顶头上司的俊颜再次出现在眼前——顾惜朝又折了回来,对他吩咐道,“等会儿把桌上的笔记本交给交通部的英师姐,你认识她吧?”英绿荷是他刚进警察部时认识的师姐,在警署这麽多年了,交到的真心朋友也只她一个而已。
      小弟连忙点头,顾惜朝拍拍他的肩,长辈一样的口气,“多谢。”

      警署停车场

      顾惜朝利落地跨上那辆纯黑的Aprilia重型摩托,单腿点地的同时另一只脚用力踩下油门。黑色座驾立即冲出了警署大门,风声呼啸而过,擦着耳际猎猎作响。车速太快,顾惜朝的脸被迎面吹来的夜风割得隐隐作痛。即使如此,他仍然不带头盔。
      记得有个人跟他说过,玩两个轮子的车还带安全帽的话,就不如去坐四个轮子的铁盒子。
      究竟是什麽时候说的,顾惜朝已经不记得了。不过那人说这话时脸上那对飞扬跳脱的酒窝,他记得很清楚……

      十多年前

      他们到底是十八年前还是十九年前认识的,已经没人可以说得清了。那时两人还是孩子,都是读书的年纪。
      顾惜朝刚转到那所学校的时候,戚少商就已经很有名了,出名靠的当然不是功课一流这样费脑力的活儿。戚少商的名气,全靠他的身手和胆色。
      顶着名校第一的辉煌头衔大驾光临这间连三流都算不上的垃圾中学,顾惜朝人还没来报道,名气却已打响。

      真正见到了人,又是一阵不小的波澜。
      女孩子在崇拜顾大公子样貌智慧并存的同时,也难免会为他扼腕叹息——这麽优质的男生,怎麽会沦落到我们的档次?
      男生心里也是掀起了阵阵涟漪,不过味道有点酸就是了——整天板着一张棺材脸,给谁看啊?功课好了不起吗?

      事情往往都是如此光景,旁观的人暗自玩得起劲,正主却如世外高人一般,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顾惜朝的确像个世外高人,除了功课之外,仿佛真的对所有事情都不感兴趣。学校不大,不同班级甚至是不同年级的同学之间,互相熟知的都不在少数。但顾惜朝来了都快一个学期了,却没有几个人敢上去跟他搭话。
      原因有两个,其一嘛,自然是顾惜朝本人的性格使然。这世上,真的乐意拿自己的热脸去贴别人冷pigu的实在不多。其二,就是因为戚少商了。

      顾惜朝跟别人不冷不热,唯独跟这个很能打的戚少商戚老大关系非同一般。戚少商本人对功课学习一概不闻不问,反正他是没想走读书这条道的好孩子,按时上课、回家做功课这些事情他也没怎麽干过。旷课、逃学更是家常便饭,哪天在校园里见到他了那才叫神奇。
      戚老大有个爱好,全校闻名,那就是飙车。
      以前的日子,下午放学的时候,绝没可能在学校门口看到戚老大的影子。可自从顾惜朝来了之后,戚老大必定准时来到学校门口接人。每到夕阳西下的美好时刻,人们总能看到一个英挺的身影斜斜倚在一辆破旧的二手重型摩托旁,嘴里标志性地叼着根香烟,偶尔还会架上一副廉价墨镜,姿势帅气得像是在拍杂志封面。
      见到顾惜朝的身影后,戚老大准会笑得开了花,颊边的酒窝深得可以装下两潭清水,“哗!惜朝,你又带这麽重的书包。这车不够好,小心爆轮胎。”
      “爆了你就把它推回去。”顾惜朝自动坐上去,云淡风轻地给他提建议。
      戚少商接过他的书包放在身前,自己跟着坐好,发动引擎。“我把车当老婆的,你要是敢动它小心我揍你。”
      摩托风驰电掣,一路飞奔,两人的短发都被吹得没了造型。戚少商说,这才过瘾。

      顾惜朝不带安全帽的坏习惯,就是被戚少商教出来的。

      两人其实从小时候就认识。他们住在同一街道,常年昏暗的狭窄小巷里,偶尔可以听到两个孩子的欢呼雀跃。
      顾惜朝没有爸爸。
      顾惜朝问过妈妈——爸爸呢?得到的答案永远都是两个字,死了。顾惜朝知道爸爸还活着,否则凭母亲开的那家生意惨淡的小花店,怎麽支撑得了这个家?虽然只有两个人,但抚养、教育孩子,确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死了”这两个字,顾雅岑每次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顾惜朝那时还小,拉着妈妈的衣角非要问出个究竟,换来的就是顾雅岑劈头盖脸的大骂,“说了死了就是死了,还问?信不信我打死你?”双眼充斥着骇人的血丝,顾妈妈脾气本来就不好。每每被顾惜朝逼问“爸爸”的问题,总会无法控制情绪,下手也就没了轻重。

      顾惜朝第一次看到戚少商的“老婆”,是在一个大雨倾盆的午后。

      顾惜朝记得那天的雷声大得出奇,盛夏的急雨,总是来得劲猛。那年顾惜朝刚刚初中毕业,正待在家里享受暑假。顾妈妈身体已经非常不好,胃经常整夜犯疼,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瓢泼的雨水兜头往下倾倒,奇怪这种恶劣的天气还有人来光顾生意。顾妈妈拖着步子去招待客人,光头的中年男人眼光猥琐,满身酒气,总在顾妈妈不小心敞开的领口流连。顾妈妈胃痛难忍,没有注意到男人的举动。刚送完花的顾惜朝推门进店,一眼就看到了男人下流的眼神。
      “妈妈,让我来。”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将母亲护在身后,顾惜朝冷硬地对那个男人说道。
      男人邪气一笑,“小子,我买的花就是要送给你妈妈的呢。老子看她长得还不错才来照顾生意,又不是第一次来,不然你问你妈妈,认不认得我?”男人边说边走近他们母子俩,难闻的酒气和着男人一张一合的嘴唇,飘得满屋都是。
      顾惜朝皱眉,却听到身后母亲低低的训斥,“行了,你别挡着我做生意。”
      男人笑了,将一束鲜艳欲滴的玫瑰花塞给她,临走还在她下巴上捏了一把。顾雅岑微微偏了头,却也没多做反抗。
      男人大笑着走出花店,门外的雨声哔哔啵啵,砸在地面就像炸开花的爆竹,声音很大很吵。顾惜朝却觉得,那男人的笑声最是刺耳。
      一言不发,顾惜朝径自走到大门边,把“暂停营业”的招牌挂了上去。转回头,顾惜朝死死盯住顾雅岑痛得发白的脸,“这麽难受干嘛不去找养你的男人要钱治病?”
      顾雅岑捂着胃部,身体蜷了起来,“惜朝,去……帮我把药拿过来。”
      顾惜朝心里有气,但看到妈妈痛苦的情状,只得转身去后面的房间翻找,顺手倒了杯热水,转回来的时候顾雅岑已经伏在花架边直不起腰了。
      止疼片吃下去之后,顾惜朝扶着她坐到一张矮凳上。
      “妈妈,我们去找爸爸吧,他……”顾惜朝话没能说完。
      “啪”的一声清脆声响,干净的侧脸上立时现出几个清晰的指印。
      耳际的轰鸣声中,顾惜朝隐约听到顾雅岑一字一字说得咬牙切齿,“他死了,你听不懂吗?”
      他不懂,为什麽顾雅岑要骗他。这麽多年来,那个男人既然愿意出钱养孩子,既然他还惦记他们,那麽,为什麽现在不能去找他帮忙?十几岁的少年,那时他是真的不懂。
      顾雅岑一字一句说得狠绝,顾惜朝只觉脸上火烧一般的疼。他不再追问母亲,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雨幕。
      没有特定的目的,顾惜朝都不清楚自己就这麽跑出来是为了什麽。胸口很闷,以为出来就可以透过那口气来,谁知外面虽然大雨滂沱,空气中浮沉的却还是那抹挥之不去的闷气——夏季的急雨,总是带着股闷燥的急切。
      豆大的雨点砸在头脸,顾惜朝神经质地感到一丝快意。

      不知道走了多久,顾惜朝听到身后传来机车马达的轰鸣声,慢慢地,由远及近。
      还没等他回头,身旁已经停下一辆重型摩托。坐在车上的倒是个熟人,没带安全帽的脸上同样的满是雨水,短发都被淋了个透湿,狼狈的样子却掩不住他眼里跳动的神采。
      “喂,乖仔,下这麽大的雨你还出来?”
      戚少商扯着嗓门吼,雨声太大,他怕顾惜朝听不清。
      顾惜朝没回答他的话,低头扫了眼他的摩托,习惯性地挑了挑眉梢,“哪来的?”
      戚少商伸手想拉他上车,“买的啊,二手。我试过了,还行。”
      顾惜朝没动,侧了头斜眼看他,“你去抢劫还是赌钱?居然……”

      “别动!”顾惜朝话没说完就被戚少商打断,后者伸手粗鲁地扳过他的脸——刚刚转头的时候他隐约看到顾惜朝左侧脸颊上的伤痕。
      “……”顾惜朝挣扎,戚少商也没坚持。放了手,假装哀伤的眼神,“怎麽办?破相了。”
      顾惜朝满身是水,额前的黑发湿答答地贴在脸上。模样并不光鲜,却掩不住眼睛里的晶亮。无所谓地耸肩,语调找不到一丝苦闷,“又不是女人。”
      戚少商大声笑了出来,大力扯了人上车,“坐好了,哥哥带你去兜风。”话尾消散在无边的雨声中,风不大,戚少商的话却悠悠地飘荡出很远……

      戚少商告诉顾惜朝,我没抢劫也没赌钱。看到顾惜朝不屑的眼神,忍不住双手勒住他的脖颈,语气恶狠狠地逼问,“不是跟你说了上个月拜了大哥吗?你小子怎麽从来都不记事?”
      顾惜朝丝毫不显慌乱,“斩鸡头了吗,大佬?”
      戚少商低头看着他的眼,深深不见底,“当然。”
      顾惜朝直视他,“你以后怎麽办?”
      戚少商忽然语塞,手上的劲道也收了回来,放开顾惜朝,他坐正了身子,“我老爸老妈都管不了,我能怎麽办?”

      窗外雨声渐止,阳光隐约显现。两个不足十八岁的少年,难得的如此安静地共处一室。

      戚少商知道顾惜朝的苦,顾惜朝又何尝不懂他的苦?父母早年烂赌成性,欠了一pigu债之后就这麽扔下孩子跑了,走之前连句话都没留下。顾惜朝记得那天戚少商来找他,不到十五岁的孩子,眼圈红红的,憋着气,硬是忍住了眼泪,抱着他不肯松手。

      “惜朝……”他叫他。
      “……”顾惜朝不语,轻轻回拥他。

      就在那年盛夏,顾雅岑没了。
      顾惜朝安静地处理母亲的后事,戚少商拉着一个叫雷腾的哥们来帮忙。他说那是卷哥的亲弟弟,别看那小子长得呆呆的,真打起来他敢把命交给他。

      之后有个穿着讲究的中年男人来找过他,顾惜朝总算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男人告诉他自己叫傅宗书,他有个哥哥叫傅宗汉,是顾惜朝的生父。傅氏经营一家规模尚可的连锁超市,傅宗书没兴趣,目前在警署任职,家里的生意都是大哥一个人管。
      顾惜朝全程缄默,等到傅宗书终于停下的时候问了句,“这麽多年是你给我妈钱?”
      傅宗书僵了一下,看着那孩子不显情绪的双眼,轻轻点了头。

      好,顾惜朝在心底冷笑。难怪妈妈总说爸爸“死了”——在顾雅岑的心里,这样的男人,还不如死了干净。
      顾惜朝执意从名校退学,傅宗书劝他不要这麽固执,“我知道你的功课一向够好。明年想出去读的话我可以帮你。”
      顾惜朝冷冷看他,“傅家的钱,我用不起。这些年让你破费这麽多,真是抱歉,放心以后我会还。”

      中学的最后一年,顾惜朝转到戚少商所在的三流学校。
      戚少商一如既往地逃学惹事,却不忘每天准时去学校接人。渐渐地,顾惜朝也就习以为常了。出了校门都不用抬头就知道那人在哪个方向,万分理所当然地将负载超重的书包扔过去,戚少商稳稳接住,例行抱怨,“哗!惜朝,这麽重。压坏了我老婆小心我揍你。”

      顾惜朝读书很拼,戚少商常常在他耳边唠叨,“砍人都没你这麽不要命的。呐,今天哥哥带你去吃好东西,放松一下嘛。”
      顾惜朝搂在他腰上的手就会狠狠掐上去,戚少商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不畏□□地调转车头,目标直奔新界一家名为“阿秦火锅”的小店。
      店面不大,每天的生意都很红火。戚少商说雷腾别的不行,找吃食绝对是一绝。这家的味道是全港最棒的。
      顾惜朝迷茫地问他,雷腾是谁?
      戚少商大怒,上去就勒住他的脖子,“臭小子我不是告诉过你吗?雷腾是卷哥的胞弟啊。”
      顾惜朝手脚并用地摆脱他的钳制,其实他还想问“卷哥是谁”的,不过看戚少商那张臭脸,还是少说为好。
      戚少商气呼呼地瞪他一眼,“去对面的便利店买啤酒。”吩咐小弟的语气,顾惜朝想了想,还是忍了下来。人家天天替你做免费司机,自己跑个腿也算公平,是吧?
      啤酒买回来的时候火锅都涮好了,戚少商变脸比翻书快。眨眼的功夫怒气全消,还体贴地帮顾惜朝把不辣的半锅菜色盛出来,“吃吧。”
      顾惜朝笑骂,“做了老大脾气也渐长啊。”
      戚少商摇头晃脑,拎过一个酒瓶在桌脚一磕,瓶盖轻巧掉落。仰头灌下一大口,再抬眼幽怨地看他,“你小子就知道伤我的心。”
      顾惜朝差点喷饭,挑起的那筷子菜幸好还没送进嘴里,不然被戚老大的口气吓到,难保不会呛死。
      笑够之后,顾惜朝才敢把那筷子送进嘴里。抬头发现戚少商满脸期待地盯着他看,正想问他发的什麽疯,从舌尖弥漫开的呛辣味道迅速激荡全身。
      “你!”顾惜朝说不出多余的话,他从来都不能吃辣。对面的戚少商闲闲地拿起桌上的辣酱罐喃喃自语,“哎呀,没想到这家的辣酱这麽犀利,只放了一点,都没见颜色就这麽强的劲力,啧……惜朝,你还要不要?”
      顾惜朝的五官全皱到了一起,强忍着才没把舌头像小狗那样伸出来。桌底下伸脚用力踢过去,“你TM的还不快去拿凉水?”嗯,印象中是乖仔第一次爆粗口,戚老大乐呵呵地去取水。
      顾惜朝把整杯凉水全灌下去才缓过劲来。戚少商心里大乐,嘴角的笑容都没完全隐下去,就低头大吃起来。
      “唔……”吃了第一口就不对味,怎麽、怎麽回事?
      顾惜朝笑得开怀,“加了点料,大佬你觉得不够味的话小弟不介意再帮你接着加。”
      戚少商食指颤抖地点住他,“你,放了多少盐?”
      没说话,捞过小盐罐,轻轻晃了晃,顾惜朝无辜地望向他,“抱歉,刚刚手没拿稳。”

      那天是两人第一次去“阿秦火锅”。不管是顾惜朝还是戚少商,都没尝到所谓的“全港一绝”的美味,当然,这不是店家的错。

      有时戚少商也会带顾惜朝去卷哥那里去。雷卷那时还没坐上新界老大的位子,为人不苟言笑。胞弟雷腾就不同了,爱说爱笑,个性虽然冲动了些,但跟这样的人交朋友,心里也畅快。戚少商对顾惜朝说,其实卷哥人也很好,不过跟你比较像,不爱说话而已。顾惜朝总是不置可否,跟他们之间也算客气。雷卷身边还有个资历很老的手下,绰号叫高鸡血,嗜钱如命,不过人倒蛮有趣。顾惜朝跟他们在一起时,其实还是很开心的。
      戚少商的大嫂是个安静的女人,叫沈边儿,见到晚辈的时候也不多话。顾惜朝奇怪,这样的两个人生活在一起,怎麽没被闷死?戚少商笑话他没见识,大嫂很犀利的,你不要乱说话了。

      第二次光顾那家火锅店,他们已经毕业。
      戚少商对毕业这种事从不在意,闷头吃菜的时候含糊地问顾惜朝,“以后继续读书?”
      热气蒸腾下,顾惜朝的脸隐在后面看不真切,连声音都随之飘渺起来,“哪有钱读书?”
      戚少商心念一动,放下筷子,“不如去卷哥那儿?”
      顾惜朝也放下碗,直视他的双眼,“你晚了一步,我填了警察报名表。”

      上周傅宗书又来找过他,旧话重提,说是愿意资助他出国念书。顾惜朝一口回绝,他是绝不愿再用傅家的钱了。
      傅宗书叹了口气,“没钱你连本市的大学也念不起,这麽好的成绩多可惜。要还钱,等大学毕业也不迟。”
      顾惜朝摇头,傅宗书只得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招考名单,“不如来考警察,总算是份正当工作,做得好总有出路的。”
      冷冷一笑,顾惜朝抬头看他,“进了警署你会帮我。”
      傅宗书不说话,算是默认。
      顾惜朝的语调更冷,“怎麽?想替你大哥做补偿?算了吧,没用的。他自己的事,轮不到别人来还债。”
      说完起身拉开大门,无声却直接地下逐客令。
      看着他单薄的侧影,傅宗书忽然有丝痛心,跟着站起身,慢慢走向他,“惜朝,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是你想的那麽黑白分明。就像你自己说的,虽然你用不起傅家的钱,但这麽多年了,有意无意地你已经接受了我的帮助。招考单我留下,走不走这条路是你自己的事,最后怎麽选我没权帮你做决定。”
      顿了顿,傅宗书停在他身边,“如果你考进警署,我的确会帮你。但你必须清楚一点,不管你做什麽,也不管你背后有没有人撑,要站稳脚跟,最后还是要靠自己。我大哥欠你们母子,我不是想替他还债。只不过在我心里,你始终是傅家的人,所以我会帮你。”

      傅宗书走后,顾惜朝想了很久。那张招考单静静躺在桌面,顾惜朝一直盯着它看,看到上面的字体完全模糊,他才意识到多年不曾流过的眼泪早已夺眶而出——为什麽他的父亲是个花天酒地的浪荡子?为什麽妈妈会跟他在一起?为什麽妈妈当初要生下他?又为什麽,他像个傻子一样什麽都不知道却要独自承受这麽多?

      “什麽?你要去做条子?惜朝,那不是大材小用,别去啦。”耳边聒噪的嗓门拉回了顾惜朝的回忆,透过雾气,他看到对面戚少商一脸委屈的表情,滑稽得很。
      “说了你晚了一步,少装可怜了。”顾惜朝无情地下决断。
      戚少商砸着嘴不停抱怨,顾惜朝知道他在想什麽——做了警察之后,差是差,匪是匪,都不知还有没有机会一起来火锅店了。

      “喂……”他叫他,他从不叫他的名字。
      戚少商嘴里停下嘀咕,“什麽?”
      “以后砍人要再拼命一点,快点坐上老大的位子。”顾惜朝玩笑着说。
      戚少商看着他明朗的笑颜,心里忽然畅快起来,“怎麽?顾Sir是想诱捕小的去换高位吗?”
      顾惜朝煞有介事地点头,“是啊是啊,到时我把你们一网打尽,升上高位就指日可待了。”
      戚少商大笑,暧昧地凑近他,“那顾Sir是打算拿什麽做饵来诱捕?”
      近在耳边的呼气让顾惜朝不自觉地红了脸,戚少商大乐,搂着顾惜朝贴得更近,“喂……”
      顾惜朝下意识地“嗯”了一声,戚少商看着他越来越红的耳廓,故意暗哑了嗓音蛊惑地开口,“做我老婆吧?”
      瞬间的僵持,顾惜朝即刻反应过来,一个手肘毫无预警地递了出去。戚少商没躲,捂着胸口哀嚎,“臭小子,你没良心!”
      顾惜朝转身往外走,戚少商连忙跟上去,嘴里还在嘀咕,“不做就不做,脾气这麽烂我还不想要呢。”

      中

      顾惜朝毫无悬念地考入警察编制,傅宗书笑得欣慰,“惜朝,好好干。”
      握手,微笑,顾惜朝也是感激这位傅Sir的,虽然他从来不愿叫他一声,叔叔。

      戚少商和顾惜朝都开始忙碌起来。
      不过有空的时候戚少商还是会去找他,顾惜朝挑着眉笑,“不怕我是卧底?”
      戚少商神色一凛,随即一本正经地说道,“惜朝,我相信你不会这样做的。”

      两人相视片刻,同时爆发出大笑,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等到笑够了,顾惜朝伸腿踢了踢他,“我不管新界的事。”
      戚少商习惯地拉他上车,“我知道,是那个铁手天天来砸场嘛。”
      顾惜朝自动环上他的腰,下巴搁到他的肩上,“哗!大佬,最近在哪里享福?腰身都变粗了这麽多?”
      戚少商发动引擎,“有没有搞错?我都累得像条狗了,你居然还能睁着眼睛说瞎话?”
      话尾一如往常地随风消散,飘出很远……

      他们再次同去“阿秦火锅”时,已经是五年后了。雷卷刚刚坐上新界老大,戚少商说要庆祝,硬是要拉上顾惜朝。雷腾撇撇嘴,戚少商知道他心里介意顾惜朝做差佬的事实。还是高鸡血来解了围,“惜朝是最靓仔的差佬,不怕他耍诈。”
      雷腾大笑,“这样也行?”
      戚少商跨上摩托,“行,怎麽不行?我们是兄弟啊。”

      顾惜朝接到戚少商的电话时倒没怎麽惊讶。算起来,雷卷这麽快就坐上老大的位子都要感谢他呢。
      新界的上任大佬,人称九幽的九爷,三天前在茶楼被杀,凶手成功逃逸,新界变天。
      是谁有这麽大胆,当街枪杀大佬?警方调查未果,雷卷的人也没消息。
      此次枪击案,上月升任高级督察的顾惜朝最清楚。就在案发的前一天,他刚刚去找过戚少商的大嫂。
      阿沈早就劝雷卷先下手为强。九幽那个人,做事歹毒凶狠,疑心又重,雷卷这些年做得最好,难保不会成他眼中钉。无奈卷哥为人重义气,认定了九爷对他有知遇之恩,迟迟不肯动手。
      顾惜朝告知阿沈,当天九幽会在澳门一家茶楼给孙子摆满月酒,雷卷顺带去码头接货,不会到场。
      沈边儿不解,“九龙区才是你主事吧?”
      顾惜朝老实承认,“最近九幽跟九龙区接触频繁,O记也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
      沈边儿点头,“我明白了。”
      顾惜朝微微颔首,“雷太太说笑了,我只是通知你去喝新界老大摆的酒宴,不必明白什麽。”

      火锅店的生意依然红火,戚少商、顾惜朝、雷腾再加上高鸡血四个人占了一张桌子,大口大口吃得不亦乐乎。
      “怎麽卷哥嫌地方不够班吗?”顾惜朝随口问。
      雷腾大喇喇地接口,“没有,大哥有事,来不了。”
      顾惜朝点头,“我还以为卷哥不想见差佬。”
      高鸡血刺溜进一片牛腩,大呼过瘾,“怎麽会?以前卷哥都常常叫你一起回家吃饭啊。”
      戚少商连声称是,“吃完了出去兜风。”

      那天晚上,雷腾和高鸡血驾着敞篷Jeep,戚少商和顾惜朝同乘一辆毫不逊色的Aprilia,一路飞驰。
      没有目的地,没有方向感,四个早已成年的大男人,在那个八月的香港深夜,做了一回只有中学生才会为之疯狂的飙车青年。什麽差佬、社团,统统抛到了脑后,脑子里剩下的,就只是耳边呼呼的风声和马达巨大的轰鸣。

      后来,铁盒子里的两位说要去夜总会玩玩,戚少商转头眼神询问顾惜朝,后者干脆地回了几个字,“没兴趣。”
      戚少商转头对另两人发话,“抱歉啦,你们去玩吧。”
      雷腾撇着嘴,“商哥过分了啊,惜朝的话这麽重要?”嘴上这麽说着,车头转得却丝毫不见迟疑。
      戚少商对着车pigu大叫,“那当然,老婆的话怎麽敢不听?”

      这些年,戚少商没少说过那句话,“做我老婆吧”。
      刚开始顾惜朝还有闲情逸致去打人,到后来就懒得管了,嘴上的便宜,他爱占就占吧。

      “你养得起吗?”有时候顾惜朝会轻蔑地反问。

      戚少商载着他奔上山顶,风太大,顾惜朝把头埋在他衣领里面。肌肤相贴,戚少商笑开了花,“养得起,每天吃火锅就能养活的老婆,我当然养得起。”

      到了山顶,两人下车。顾惜朝倚着车身抬头,这里看得到星星,夜空都仿佛比别处干净了不少,很难得。
      戚少商并不觉得星星有什麽好看,却愿意陪顾惜朝一起沉默。
      眼前偶尔飞过一两只萤火虫,戚少商伸手去抓,眼看着已经攥在掌心了,摊开来却不见了踪影。
      顾惜朝嗤笑,“大佬,你几岁?”
      戚少商不服气,“顾Sir你够成熟,学人家小男生数星星。”
      顾惜朝不搭理他,继续数星星。戚少商一边伸手去抓那些近在眼前的小家伙,一边轻轻开口,“卷哥说,他不想再做老大,这些年他很累。”
      顾惜朝很安静,戚少商知道他在听。
      “他跟我说,该找个老婆了。喂,你说他是不是很土?说什麽入了这行就别再想那些身家清白的女孩子。”

      顾惜依然不说话,戚少商忍不住叫他,“惜朝……”
      “什麽?”
      戚少商看着他盈满了光华的眼眸,“有没有想过结婚?”
      顾惜朝微微笑了起来,“没有啊,大佬,有没有好人选?”
      戚少商大力拍上他的肩,“你说□□有没有好人?”
      顾惜朝假装沉思,之后郑重点头,“有啊,你和卷哥就是。”
      戚少商笑开去,“都不考虑我?”
      顾惜朝皱眉,“说了你养不起。”

      戚少商盯着他的眼睛看,突然俯下身去,作势欲吻,却停在咫尺,问出心中的疑惑,“你不躲?”
      顾惜朝挑眉,两人靠得极近,戚少商清晰地感到他凉薄的双唇若有似无地扫过自己的嘴唇。
      “生日快乐,大佬。”顾惜朝说完倾身凑近他,吻上他因轻微错愕而半张的唇瓣。

      头顶有着很好的月光,映着两人挺拔的身影,交叠的影子后面是那辆不比铁盒子差的重型摩托。

      那天,戚少商说,是有人陪他一起过的第一个生日。

      时间过得真的很快,雷卷说了不想做大哥也还是做了将近十年。没办法,论资历,排辈分,除了卷哥别无他选。
      十年来,雷卷撤了多家生意场,转做正行,也算小有成绩。只是毒品交易这一项,沾上了之后想要摆脱真的太难。

      十年来,雷卷看着戚少商一步步成长,心里早已生出让位之意。戚少商笑,“大哥,我喜欢上一个做正行的,不如等我们全盘漂白之后你再把总裁的位子让给我?”
      雷卷拍他脑袋,“看上谁了?这麽多年了就没见你好好谈过一次恋爱!”
      戚少商笑着跳开,摆摆手就出去了。

      还没走出公司大门就接到顾惜朝的电话,有史以来第一次由顾惜朝主动提到出去兜风的建议。
      戚少商准时到步,等着顾惜朝从楼上下来。
      顾惜朝脸色不好,身上隐约还散发出一阵酒气,走到戚少商身边的时候都没看他一眼。径自从后备箱中取出头盔,“戴上这个。”
      戚少商不解,顾惜朝直直盯着他看,也只好依命行事。
      “去哪里?”坐定之后,戚少商问他身后的人。
      “从弥敦道走。”顾惜朝的声音隐在头盔里面,听不真切。

      戚少商不知道他发生什麽事,直到行至那条街道,看到那只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

      “今天傅家出殡。”顾惜朝轻轻地说,关于身世,他没瞒过戚少商。有老爸等于没老爸,说不说都一样。

      昨晚,傅宗书让傅晚晴去找过他。顾惜朝虽然对傅家没好感,跟堂妹的关系却不错。

      “爸爸说让你明天捧像,他要确定你在傅家的地位。”傅晚晴如实转达父亲的话。
      顾惜朝勾起唇角笑得凉薄,“不需要。”
      傅晚晴也不多劝,坐了半刻就要走。顾惜朝欣赏她这样的淡泊个性,不像是傅家人。

      戚少商故意放慢车速,顾惜朝抬头,刚好看到车里捧着相框的男人,自己跟他一点都不像。亲兄弟?真是,说出去都没人信。

      车速再慢也还是会交错而过,两人骑着摩托越过浩大的车队,慢镜头般的回放画面在顾惜朝脑海里一一闪过。

      “他死了。”

      “明年想出去读的话我可以帮你。”

      “惜朝,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是你想的那麽黑白分明。”

      “他要确定你在傅家的地位。”

      妈妈的话,傅宗书的话,晚晴的话,每一个人的话,全都在脑子里倒带。顾惜朝感到胸闷不已,想掀开头盔呼吸空气,却无论如何都抬不起手。

      傅家的车队快速驶过,戚少商也渐渐停了下来,直至熄火。
      “警察哥哥,我饿了,请我吃火锅吧?”
      顾惜朝听到他这样说,看着他孩子气的酒窝,忍不住就笑了出来。

      下

      如果日子就这麽过下去,也没什麽不好。即使差和匪永远都不可能真正在一起,只要偶尔出来骑摩托兜兜风,也都不错了。

      是啊,如果,只是如果,可这世上,哪儿来的那麽多如果?

      雷腾杀气腾腾地跑来找雷卷,“兄弟说在澳门看到大嫂跟傅宗书见面。”
      雷卷倒是不动声色,啜饮茶水,波澜不惊,“阿沈最近去澳门见朋友,跟傅Sir是碰巧吧。”
      雷腾气急,“大哥,最近几批货都出了问题,会有这麽巧的事?”
      雷卷让他先出去,戚少商一直不语,等到雷腾气冲冲地走远才问出来,“卷哥,不如我去澳门……”
      “不用。”雷卷挥手制止他说下去,“年轻的时候,我们三个都是好朋友。这麽多年都相安无事,我都快退了,傅宗书现在动手,会不会太夸张?”
      戚少商点头,“不过还是让大嫂尽早回来为好。”
      雷卷拍拍他的肩,“你多虑了。我说过退下来之后带着阿沈去国外,她只是想临走前去澳门看看老朋友。”

      如果知道会发生什麽事,雷卷一定不会认为是戚少商多虑。

      当夜,沈边儿在澳门遇刺身亡。雷卷震惊,连夜召回戚少商,“阿腾今天下午动身去澳门,准备接货。”
      戚少商轻皱眉头,两人心里不约而同想到那个最坏的结果。

      香港警署收到消息的时候,傅宗书情绪几近失控,顾惜朝那时才知道沈边儿在他心里究竟有多重要。
      “澳门那边有消息吗?”傅宗书急急问道,有人在操作电脑,“阿头,这是澳门警方发来的监视录像,那座大厦当晚出入的所有人员名单都在这里。”
      傅宗书烦躁地翻看,眼睛停留在一个名字后面,雷腾?
      前天他还打电话来警告自己离阿沈远一点,看样子是知道自己在澳门跟阿沈见面的事情。
      “给我看录像。”傅宗书疾步走到电脑前。
      铁手让手下调出录像,傅宗书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
      雷腾是八点进的电梯,八点半出了门。之后进出的都是当地居民,找不出疑点。
      傅宗书压抑着情绪,“线人的情报说他们什麽时候接货?”
      “今晚十一点。”顾惜朝冷静答道。
      傅宗书沉吟片刻,“惜朝,通知线人,提前执行行动。”
      顾惜朝迟疑,“阿头,凶手还没确定,没必要……”
      傅宗书凌厉地扫视他一眼,一字一顿地说道,“通知线人,提前行动。”
      顾惜朝与他对视几秒,领命出去。
      “铁手,去截住雷卷,别让他有机会去澳门。”

      铁手去堵雷卷的时候,他正往码头方向赶。
      “雷先生,据可靠情报,我们怀疑你私□□品,请下车接受检查。”铁手拦下车后,严肃地对车内的人说道。
      雷卷和戚少商下车,“铁Sir,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得来的情报,但我要告诉你,如果你在我的车上查到了毒品,一定是有人故意陷害。”雷卷皱眉看那些在他车里胡乱翻找的警员。
      铁手不答腔,不过一分钟的时间,警员报告,“找到了,铁Sir.”他手里拿着的,赫然是一包重达一公斤的毒品。
      雷卷心里一凛,转头低声问戚少商,“高鸡血在哪里?”他的车,一向是高鸡血在打理。
      戚少商顺即领会他的意思,反应迅速地推开警员,“卷哥,上车!”

      那天,戚少商驾着四个轮子的铁盒子,玩命向码头飞奔——高鸡血今早去澳门接应雷腾。

      雷卷和戚少商只比警察快了几十秒,可这也足够他们登上早已等候在码头边的船只了。
      铁手在岸边停下,看着面前黑沉沉的海面,透过通话器,他如实对傅宗书汇报,“他们已经上船。”
      “不要紧,惜朝已经赶到澳门,那边已经安排妥当,按原计划执行。”通话器里传来傅宗书不带感情的声音。

      等到戚少商和雷卷赶到的时候,场面已经失控。交易双方死伤惨重,买货的泰国佬发现几千万砸下去得到的竟是一箱箱的面粉之后,当场翻脸。雷腾个性又冲动,对方开了第一枪后马上拔枪还击。

      “阿腾,小心!”戚少商踢断一个泰国佬的手腕。
      雷卷知道情形不对,刚想出声提醒众人,警笛声倏忽而至,当地警方迅速包围了这片海滩。
      晦暗的月光下,戚少商看到顾惜朝执枪的身影越走越近。

      “我不管新界的事。”他记得顾惜朝是这麽对自己说的。

      他把高鸡血当兄弟。

      没人可以相信了,戚少商这样想着。

      嘴角边挂上一抹冷笑,“这麽多年了,顾Sir够辛苦。”
      顾惜朝的眉头忽而蹙起,随即弹开,“雷卷做了大哥之后我开始介入新界方面的调查。”
      戚少商嘴角的冷笑越发骇人,“这麽说顾Sir真是好人,至少没骗过兄弟,是不是?”

      顾惜朝的枪口一直指向雷腾,“没用的,人赃并获,雷腾,别傻了。”
      雷腾气红了双眼,伸手抓过身边一个泰国佬顶在面前,顾惜朝手指扣紧扳机,“阿腾,放开他,你还可以留条命。”
      “顾、惜、朝!”雷腾怒气冲天,恶狠狠地吐出他的名字。

      顾惜朝紧紧盯着他的眉心,“对不起,我是警察。”

      “砰”的一声枪响,戚少商眼睁睁看着雷卷倒在面前。

      所有人都怔在当场,顾惜朝最先反应过来,冲上前把彻底呆掉的雷腾锁起来,侧头对通话器清晰说道,“收网。”
      戚少商抱起倒在血泊里的雷卷,声音颤抖,“卷哥……”
      雷卷半闭着双眼,再说不出话。
      戚少商恨自己,卷哥推开雷腾的时候自己在干什麽?

      “戚先生,麻烦你现在回去协助警方调查。”戚少商听到顾惜朝走到他身旁,居高临下地对他说道。
      鼻端萦绕的满是血腥的味道,戚少商抬眼去看他的脸,背光的阴影处,只有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得真切……

      凌晨回到香港警署,随即展开审讯。
      顾惜朝稳稳坐在黑皮座椅里,身后站着一众出警人员。
      对面的戚少商正大口吃着外卖便当,面前摊了半桌白色塑料盒,“被你们追了一路,老子还没吃晚饭。顾Sir,在这里开餐不过分吧?”
      顾惜朝颔首,“大家很熟了,不用客气。”
      戚少商冷笑一声,“怎麽好意思呢?两手空空就来了。”
      顾惜朝也笑,“是我不好意思才对,害你今晚掉了几千块。”

      戚少商手里的筷子“啪嗒”衰落,缓缓拿过手下递来的纸巾擦了擦嘴,笑笑地看着对面的顾惜朝,笑得酒窝都一深一浅地跃了出来。
      猛然间,他将桌上的餐盒用力一推,顾惜朝急速后退,险险避过飞溅的菜汁。
      “不知顾Sir是不是嫌我不够配合,想留我在这里过夜?抱歉我还要回去治丧,实在没时间陪你聊天。”戚少商眯起双眼,两手撑在桌沿,毫不客气地俯视他。
      顾惜朝丝毫不惧,直视他两眼,“那倒不用,戚先生做的都是正当生意。我们找你也只是协助调查,今晚真是多谢了。”

      戚少商带着手下扬长而去,顾惜朝疲累地揉了揉眉心,还没缓过一口气来,铁手过来叫他,“阿头找你。”
      傅宗书坐在办公室里,顾惜朝走进去,他甩手扔过一盘录影带,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这是什麽?”顾惜朝不解。
      傅宗书从鼻孔里哼出来,“自己看!”
      塞进录影机,顾惜朝疑惑地坐下来,画面闪了几下后逐渐变得清晰,

      “九龙区才是你主事吧?”镜头正对沈边儿的脸,依稀恍如昨日。
      “最近九幽跟九龙区接触频繁,O记也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自己的声音清晰无比。

      下面的内容已经无需再看下去,顾惜朝转头,“谁干的?”
      傅宗书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麽,“龙涉虚来自首,给了我这盘带子。他说找外国私家侦探调查,十年前的那次枪杀案,原来是这麽回事。”
      龙涉虚是九幽的干儿子,为父报仇,也算合理。顾惜朝冷漠地问,“这麽说是他杀了阿沈?”
      傅宗书点头,“他没胆杀警察,只好趁阿沈去澳门的时候对她下手。九幽死了之后他一直住在澳门,那天在闭路电视上看到他我也没怎麽注意。”
      顾惜朝抬头看着上司,“傅Sir准备亲自送我进牢房?”
      傅宗书简直想把带子扔他脑袋上去,“停职调查,你先回家休息一阵子。”

      回家的那段日子,顾惜朝连辞职信都写好了。TM的做这样的警察还有什麽意思?十年前,他可以利用职权挑唆社团黑吃黑;十年后,傅宗书同样可以利用职权为心爱的女人报仇。

      躺在床上的时候,顾惜朝问自己,差跟匪究竟有什麽区别?

      梦里,总会听到戚少商那辆Aprilia超大的马达声。还有那天他们四个兄弟一起学人家小男生吹风的场景。
      惊醒之后就再也睡不着,顾惜朝怀疑自己会不会得神经衰弱。

      辞职信交上去之后迟迟得不到回音。傅宗书让他回家待着,继续等待调查。
      心灰意冷,顾惜朝总算体会到这四个字的含义。

      直到那晚,傅晚晴过来找他,“惜朝,爸爸说他现在不方便来找你,我就帮他跑一趟了。”
      顾惜朝不答话,眼睛也不看她。傅晚晴倒不介意,“爸爸说,其实你做过什麽事,他都很清楚。”
      顾惜朝一震,抬眼看向她。
      傅晚晴轻轻一笑,接着说道,“有时候,黑跟白的区别都不是那麽明显。这次的事,不是你的错。做警察不是靠热血就够班,不管怎麽样,你们要做的是守护普通民众的安全。”

      顾惜朝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些什麽,终究没有说出来。
      傅晚晴温婉一笑,“去拿警员证,跟我回去警局把辞职信拿回来吧。”
      顾惜朝看她半晌,点了点头,转身向楼道走。
      “惜朝……”傅晚晴忽然叫他。
      顾惜朝转头,“怎麽了?”
      “把车钥匙给我,我进车子等你,外面好冷。”傅晚晴笑着看他。
      顾惜朝有丝抱歉,急忙把车钥匙给她,“车停在29号车位,快进去吧。”
      再次转头往里面走,傅晚晴突然出声,“惜朝,等一等。”
      顾惜朝在楼梯上转回身,“什麽事?”

      女孩笑得腼腆,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没事,你先去吧,回来再告诉你。”
      顾惜朝笑笑,转身往上走。
      身后的傅晚晴自己先坐进车子,静静等他下来。
      没过几分钟,顾惜朝下来。抬眼就看到傅晚晴对他笑得温柔,还扬起了左手。那上面有颗钻戒,今天铁手向她求婚了。可惜距离太远,顾惜朝看不清楚。

      “我帮你发动车子。”她对他笑得甜美。
      顾惜朝想走近一些,再走近一些——
      随后,轰天巨响遽然响起。
      冲天的火光中,傅晚晴连同车子一起被淹没殆尽。顾惜朝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肆意张扬的火光。

      “什麽事?”
      “没事。”

      没事,十分钟前她说没事的。顾惜朝觉得自己就站在崩溃的边缘,差一点点就会跌下去,只差一点点。

      “小晴!”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喊声,他徒劳地想冲上前去拉开车门,却总是被灼烧般的热浪挡退。

      一阵摩托的轰鸣声由远而近,顾惜朝终于停下疯狂的叫喊。
      摩托车绕着他和燃烧的车子旋转,仿若渔人瓮中捉鳖的自得。
      顾惜朝渐渐冷静下来。

      “戚少商!”他第一次叫他的名。

      摩托车在他身边停下来,戚少商的双眼掩在冲天的红光中,骇人的可怕。
      “上车。”

      顾惜朝魔障一样跨上他的车,却没有如从前那样环上他的腰,双手紧紧抓住后座的皮垫。
      戚少商嘴角上挑,猛然间转了个大回环。顾惜朝措手不及,狠狠撞上他的背脊,锁骨处一阵剧痛。

      “惜朝……”他忽然叫他,声音充满柔情,“我想做个好人。”

      顾惜朝知道他的意思,这麽多年,他比谁都清楚戚少商努力变白的过程。可就算他下半辈子每天吃斋念佛,又能如何呢?

      “对不起,我是警察。”他这样答他。

      戚少商笑了,风吹起他的短发,刺得顾惜朝双眼辣辣的痛。

      “□□里有没有好人?”

      他记得那天自己曾这麽问过他。

      “有啊,你和卷哥就是。”

      他记得他曾这麽回答。

      嘴角挂上淡淡一丝苦笑,戚少商摇头。错了,惜朝,你错了。沾了那麽多血的双手,怎麽洗得干净?这辈子,我都做不成好人了。不管我怎麽拼,都做不成好人了。

      “傅宗书下令杀阿腾,你失手杀了卷哥,我该找谁去报仇?”戚少商问他。
      顾惜朝紧了紧手臂,“小晴是无辜的。”
      “我知道,大嫂不是阿腾杀的,他又怎麽不是无辜的?”戚少商的脸被初冬的寒风刮得生疼,本来清亮的嗓音在肆虐的狂风中渐趋沙哑,“炸弹不是我放的,老八告诉我之后我给你打了电话,谁知道你连电话都不开。我只好自己赶过来。”
      顾惜朝不动,“炸弹是点火引爆的?”
      戚少商停下摩托,微微点头,轻轻地说,“总要有人还。惜朝,卷哥死了,一命抵一命,总要有人还。”

      顾惜朝从车上下来,他们又来到那年的山顶。他记得很清楚,那天的月光很好,跟今晚一样,只是没有这麽冷。

      戚少商扔过一把枪,顾惜朝下意识地接住。

      “你杀了卷哥,我杀了你妹妹。”戚少商冷冷地叙述,没有丝毫情绪。
      “没人愿意这样。”顾惜朝垂下眼睫。
      “是,我们扯平了。”戚少商退后几步,举起手枪,“顾Sir,现在是我跟你两个人的事了。”
      顾惜朝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仿佛不相信他真的会开枪。
      “你们的计划是什麽?把我们全都送进牢房?”戚少商示意他举起枪。
      顾惜朝站着没动,“对不起,我是警察。”
      戚少商忽然笑出声,“好啊,警察先生,我刚刚杀了你妹妹,你现在该干什麽?”

      顾惜朝的眼中忽然闪过迷茫的神色,他眼看着戚少商扣在扳机上的手指遽然加力——子弹飞速射进他的肩头,鲜血随之汩汩而出。
      “顾Sir,走神可是不行的。”戚少商好心地提醒。
      就在他眼前,戚少商再次抬起手臂,“不反抗会没命的。”

      顾惜朝不得已,在他射出第二颗子弹之前,扣下了扳机。

      同样的位置,戚少商的肩头很快晕开一片血红。
      慢慢地,他的嘴角也渗出血丝,颜色暗黑,诡异无比。顾惜朝这才察觉到不对,踉跄着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戚少商眼神已经有些涣散,“惜朝,你的射击……好烂,这麽……近,都……打不准……”
      顾惜朝皱眉查看他肩头的伤处,颤抖着嗓音问,“弹头,有毒?”
      嘴角的血渍越聚越多,戚少商费力地扯出一抹笑,“我……舍不得……杀你……”
      顾惜朝想骂他,却怎麽都张不开口。
      耳边又响起他的声音,“好好……照顾……我老婆……呐,咳咳……要是,真有……下辈子……我一定,会……追到你,做……老婆……”

      他的声音渐次低下去,直到再也听不到。

      直到再也听不到,顾惜朝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落下,一颗一颗,直直掉落在戚少商逐渐冷却的脸颊。

      新界再次易主,目前由阮明正主事。戚少商去找顾惜朝之前,早已把事情交代清楚。

      顾惜朝跟以前没什麽不同,只是换了座驾,每天总是骑着摩托来上班。对了,他现在每天都会记日记。黑皮日记本的封面画了幅拉风的摩托,只是寥寥几笔的一个造型,不算精致,却有十足的神韵。

      今晚,就是现在,顾Sir正驾着那辆Aprilia,向码头方向飞驰。
      “目标向海港行进。”耳机里不断报出阮明正的具体位置。
      顾惜朝的短发在风中恣意飘扬,车身一侧,顾Sir潇洒转过弯道,抄近路追上去。

      重型摩托呼啸着从小山坡上疾驰而下,转了个弯后停在通往海港的必经路口。
      阮明正赶到那里时,顾惜朝早已熄了车灯等候多时。

      迎着Jeep车高亮的前灯,顾惜朝重新发动引擎,马达的轰鸣越来越响,干净激昂,没有一丝杂音。
      阮明正根本不信他会真的冲上来——你见过拿两个轮子去撞四个轮子的傻瓜吗?

      Jeep瞬间加速,几乎和Aprilia同时发力。

      顾惜朝的眼前,灯光强烈到刺眼,他不管,已经没什麽好在乎了。

      眼前涨满了让人睁不开眼的光亮,恍惚间顾惜朝仿若看到戚少商故作恶气地对他说,“好好对我老婆,小心我揍你。”

      “对不起。”
      在心底默默道歉,顾惜朝迎着大风冲上去。

      “砰”的一声巨响——
      Jeep翻了两番总算停下,Aprilia被撞得支离破碎,压得变形的车轮兀自转个不停……
      主人被抛到十几米外,一身的黑色劲装早被鲜血染透。

      “对不起……我是警察。”

      意识迷离间,顾惜朝在心底这麽说。仿佛一个魔咒,他跳不出这个圈,他始终记得自己是差,他是匪。

      没有戚少商的日子,不过区区三个月。可顾惜朝的日记却已写了厚厚一本,每天提起笔就停不下来。每一页记述的不过是些无意义的废话,可他好像着了魔,怎样都停不下来。
      写得越多心里越空,顾惜朝发疯一样地想他。
      想他曾经无数次玩笑般的那句话——“做我老婆吧”;想他认真地问——□□里有没有好人?想他满怀深情地叫——惜朝。

      想得越多,内心越痛。明明在梦里就能见到的人,顾惜朝却觉得他们之间隔得很远,真的很远……

      顾惜朝仰躺在大片血泊之中,他记起不久前戚少商亦是如此,满身是血地倒在他怀里。直到此刻,他突然感到,其实自己跟他离得很近、很近,近到触手可及……

      如果真有下辈子,我不会再选这条路。

      戚少商,我太累了……下辈子,我不会再选这条路。

      尾声

      夕阳还没完全隐去,英绿荷一身黑衣黑裤,独自一人来到浩园。
      停在一个英俊的警官墓碑前,阿荷缓缓蹲下去。

      “你的日记我帮你带来了。”她轻声说道,将手里的黑皮日记本点燃。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不断上升的火苗,光影跃动间,深黑的眼瞳深处弥漫出一层水汽。

      风吹起她飘扬的长发,阿荷取下墨镜,静静看着墓碑上师弟俊朗的容颜。

      “再见,警察。”

      The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摩托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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