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贾红楼》凸碧山人

31、真妙玉笑谈邯郸步 呆二爷得悟出迷津

　　妙玉却与黛玉不同。虽然她一颗心里想着的都是宝玉，可除了宝玉，她还有一些同样重要的事情。为了这些事情，她同样可以不追究宝玉在这件事上的闪躲。
　　人家不追问他，宝玉自己倒来了兴致，歪了脑袋瞧着妙玉道：“妙姐姐这样的人，我倒是生平仅见。我本以为你离了道观，性情也会跟着变了；没想到变得只是你的外表，我瞧你的心，倒是真的一点都没有变。”
　　妙玉白了他一眼道：“你不用跟我拐歪抹角的说怪话，我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如果你想说我是个大家眼中的怪物，我也不会去分辨什么，我只要你们两个看得懂就行了。其他人心里怎么想，又管得了我什么事？”
　　宝玉嘴角抽动，心里记起了什么，忍不住笑道：“我们看不看的懂，我心里还没有个定论。我这里倒是还有一个人，你们虽然没有见过面，却有着差不多的心境。姐姐如今再也不是那畸零之人，也和我等一样是这红尘之中，世上扰扰之人，怕也难免为这尘世所扰了。”
　　那妙玉本就以为自己是个绝无仅有的，宝玉这话倒是勾起了她几分好奇之心，忍不住问道：“若是真能遇到一个有此心境之人，倒也不枉我入世一回，你且说来，那人到底是个怎样一个来路？”
　　宝玉站起身来，打开折扇轻轻摇了几下，器宇轩昂的走了几步，学了那水溶三分模样，摇头晃脑的道：“你我青春少年，说什么人生无常，道什么江山在手，这人生得意须尽欢，江山在心何须烦，休学了那世上扰扰之人，跟了那苦心钻营之辈。妙姐姐以为这几句话说的如何？”
　　他平日里做小伏低惯了的，对待妙玉一向是作为作为良师诤友敬重，就是黛玉房里那些个丫鬟婆子，时间长了，也都把他作为寻常女儿家一般对待。如今他这学了水溶，挺胸收腹，昂首阔步的，倒把他平日里掩盖的赳赳男儿气概发散出来。
　　如此一来，不止紫鹃等人看得发愣，就是闭了眼睛不理他们的黛玉也似有所感，睁开眼睛看着这个浑然不同的贾宝玉，一时间心跳加速，脸上没来由的火烧一般红了起来。
　　妙玉平日里也是难得一见真正的男人，一腔女儿柔肠寄予宝玉身上，只是纯然无瑕，寻找的一个精神的归属罢了。如今看了宝玉这洋洋男儿气概，听那铿锵金石之声，一时间竟是痴了，呆呆的瞧着宝玉，一颗向来无喜无忧的心，忽忽悠悠的茫然不知所依。
　　宝玉哪里知道她们这些小儿女的心思，这会子正走到黛玉床前，瞧着黛玉面红娇羞的样子，忍不住起了逗弄之心，越发来劲的上前深深一揖道：“这位小娘子请了。俺本是前朝国公曾孙，当今贵妃亲弟，本期探花，未来翰林，年方弱冠，尚未婚配。如今见小娘子花容月貌，才情高雅，却不过向往之心，不知小娘子可有意否？”
　　他本就看的戏多，又常跟了芳官、藕官等人扮戏胡闹，这番做作倒也是字正腔圆，洒脱自然，十足的一个纨绔贵公子的作风，瞧得紫鹃等人哄堂大笑。
　　黛玉见他这种混赖样子多了，现在当着这么多人，一时倒也生不起气来，只皱了皱眉头，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道：“宝哥哥什么时候动了这功名之心，怎么我却不知道？只怕到头来还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罢了。”
　　宝玉明白黛玉的意思，只是这种场合不好做得太过，以袖掩面躬身而退，做状仰天长叹一声道：“有道是：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中待时飞。本以为小娘子巨眼识人，却不料公子我多情余恨。愧不该忘记老祖宗当日所言：这说辞唱曲，本都是瞎编乱造，当不得真。还请小娘子原谅则个。”
　　黛玉眼睛一亮，旋又闭目点头，摆摆手，歪过身子，又去歇她的去了。
　　宝玉回到妙玉身旁，瞧了她微红的脸笑道：“妙姐姐这副样子，可是觉得心有戚戚？”
　　妙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冷不防被他近距离一看，脸上又红了几分，急忙缩回身子，冷笑道：“我要你好好说些那人来路，谁个让你这般装神弄鬼的？任他百般做状，终不过是邯郸学步，人我两忘罢了，到头来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这一生又有何趣味？倒是你得了林妹妹欢心，却又回来拿我取笑，真当我这个姐姐是好欺负的不成？”
　　宝玉踌躇良久，心中实在不忍，彷徨无计之下取出水溶给他的红麝香串，默默坐下无语。
　　妙玉本以为他会回击，如今见他如此模样，略一思索，瞧了那香串一眼道：“你这番欲言又止，又拿出这佛家的物事，想是这心中大有为难之处。我一生所求，不过是能够做回本我，我往日与你相知，也是深知你与我相类。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当说不当说的？”
　　宝玉大惊，心下大愧，起身下榻到妙玉面前一揖道：“妙姐姐对我情真意切，又一心秉持真我，实在是愧煞小弟。这件事本就是我动了妄念，迷了本心，但求姐姐今后彻底忘却此事，权当小弟欠了姐姐一个人情，以后万勿提起。”
　　妙玉仔细瞧了他一会，黯然洒泪道：“宝玉啊宝玉，我本以为林妹妹心障最深，是以不惜剖心沥胆，与她赤诚相待。不想你对她情深若此，只为了求她一个心安，不惜斩断万丈红尘，舍弃众多一样爱你的姐妹。你这一片苦心，固然情海得度，可又怎么对得起她们对你的深情厚谊？人人都说你是个情种情痴，没想到你绝情如斯，难道这天下女儿，除了黛玉，都是个苦命的不成？”
　　这两问如同当头棒喝，宝玉一呆，心头一阵模糊，心里不断反复的问起自己：我这样做真的错了吗？人人都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是至情至爱。宝钗、湘云、妙玉三个一样爱我，我怎么就这么狠心将她们推向未知的命运？我对林妹妹固然是真情真爱，对其他姐妹也并非无情，难道为了爱，就真的可以绝了情吗？
　　蓦地胸前一凉，灵台清明，宝玉如同从梦中惊醒：是了是了。这宝钗的渡情十二宫，度的哪里是她的不解之情，分明是要度我的迷乱之情，迷津之祸。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人间有情方是人间，天上无情方来结缘，所谓仙缘，不过是天上神仙的游戏之心自我放逐。沧海桑田，繁华落尽，能够余存的只有真情，所谓男欢女爱，女怨男痴，都不过是镜花水月，归结起来不过是些恩恩怨怨，徒然污没了这个情字。我所珍爱的不过是这些尚未沾染恩怨的真情真意，到头来历尽沧桑，最后还能跟我相知相守不离不弃的，才是我应得的那份真情真爱。这珍爱的和应得的，一个是纯然的付出，一个却是期待着回应，一个是情的表达，一个却是心的呼唤，表面看来有所相似，仔细想来却是大相径庭。珍爱前者是有情有义，珍惜后者才是真情挚爱。
　　妙玉见宝玉的眼神先是迷茫，而后逐渐清明，知道他已经解悟，心下微酸之际也为他高兴，微微一笑道：“痴儿，你总算是明悟了，也不枉我为你奔走一场。林妹妹和你情趣相投风雨同舟，你自当珍惜她这眼前人。其他姐妹对你虽然也不无有情，却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你只须尽你之能，还了她们的这一段情就是，又何必执迷其中反反复复，徒惹大家都伤心呢？”
　　宝玉醒过神来，向着妙玉又是一揖道：“多蒙妙姐姐点醒，小弟自有后报。想来姐姐这度情一宫，心中已有定论，宝玉也恭喜姐姐了。”妙玉但笑不语。
　　宝玉又走到黛玉面前，爱怜的看着黛玉已经泪眼迷蒙的俏脸，打个稽首道：“妹妹当日给我说偈，续了一句：无立足境，才是干净。我今得悟，再为妹妹续上一句：无足无境，何须再证，妹妹以为可好？”
　　黛玉点头微笑，起身从怀中取出诗帕，交到宝玉手中道：“如今既然你已经得悟，无需再证，我留着这帕子也是无用了。倒是你日后为了众家姐妹，恐怕又要万事劳碌；日后若是久不得见，你留了在身边，就像看到我一样。”说罢羞不自胜，返身卧回床上，再不肯回头。
　　妙玉走了过来，扯了一下宝玉的袖子道：“如今你两个算是修成正果，你何须争这一时半刻。你方才说要回报于我，那我也不需要对你客气了。这次才选大会参选名单，妹妹已经给我看过，其中有一个叫陈也俊的，你可熟悉？”
　　宝玉小心将帕子藏进怀中，一手拉了妙玉打个手势，两人悄悄走出房外，却不料迎头遇见匆匆而来的袭人。袭人见到宝玉大喜道：“二爷叫我找得好苦。差点连整个前院找遍了，没想到二爷这么快就回到园子里了。老祖宗要我告诉你，娘娘那边传来口信，要你赶紧进宫谢恩，迟了可就来不及了。”
　　宝玉奇道：“谢恩不是要到明天早上才去的吗？这次怎么这么急？”
　　袭人道：“这个我们也不知道，不过听说娘娘好像很急。你就别问那么多了，赶紧去换了衣裳过去，不然可就真的赶不及了。”
　　宝玉心里一惊，急忙辞了妙玉，又跑进去跟黛玉说了一声，这才匆匆随了袭人走了。

作者有话说

　　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女儿情深许，谁解其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