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贾红楼》凸碧山人

30、甄宝玉痴心遭冷对 潇湘妃豁达知妙卿(妙玉本传)

　　众人转头看时，只见妙玉一步三摇的走了进来，后面亦步亦趋紧紧跟随的，却是甄宝玉。
　　瞧着这对八竿子打不着的组合，大家脸上却都露出古怪的神色：他们现在走在一起的样子，实在太像以前的宝玉和黛玉了。
　　那惜春一向跟妙玉要好惯了的，见她来了赶着给她让了座，自己坐回了对面。甄宝玉却又蹭了过去，挨着妙玉旁边坐下，瞧得大家都强忍着才没笑出来。
　　倒是宝玉自己却没多大感觉，只瞅着两人笑道：“却不知几时这孟光接了梁鸿案，你们两位什么时候这么好了？昨儿个才听甄兄说宝姐姐好像是个以前见过的，如今倒像是喜欢上了妙姐姐似的。”
　　妙玉脸上一红，啐他一口道：“刚说了两句人话，你又在那里胡说些什么。我巴巴的过来给你报个平安，你倒好，张口就往我身上泼脏水。是他非要跟过来看看，哪里又跟我扯上什么关系了？”
　　那甄宝玉却没有丝毫的尴尬，摇摇头道：“这个兄弟你就有所不知了。我跟宝姐姐是似曾相识，虽然以前没见过，如今见到心里却是觉得很是亲切。妙姐姐又不一样，她跟我本来就是旧相识，如今是久别重逢，自然要比别人亲近些。”
　　宝玉先不管他，只瞧了妙玉，急急忙忙的问道：“姐姐报的是什么平安，可是林妹妹如今大好了？”
　　妙玉白了他一眼，倒也不忍看他着急上火，道：“是是是，你那心肝宝贝的林妹妹如今醒了，喝了王太医开的药，已经能够下地行走了。这林妹妹吐血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你怎么还是那么紧张，瞧这筋都要暴起来了。”说着话，径自拿了手里的帕子，轻轻的在宝玉额头上沾了沾，脸上爱怜无限。
　　她年纪大了宝玉五六岁，素来又是个我行我素的性子，众人倒也并不觉得她有什么出格。只甄宝玉在一旁看得真切，登时脸上变了颜色，直了眼睛，瞧着宝玉的样子好像吃人似的。
　　宝玉隔了妙玉的身子，看不到甄宝玉的脸上变色，只觉得妙玉看向自己的眼里深情无限，酷似黛玉的脸庞上红晕半染，莹白的几乎透明的肌肤上像抹了一层胭脂，越发的晶莹剔透明艳动人；手上的帕子轻轻拂动，那来自妙玉身上的体香，闻起来如兰似麝，竟然也与黛玉身上的一样，清新自然，若有若无。
　　宝玉勉强稳住心神，扭头不去对着妙玉的眼神，待得妙玉收回手去，才发现自己在这短短的一瞬，竟然已经后背微汗，握在座椅上的双手也都青筋爆出，肤色灰白。
　　妙玉神情气质酷似黛玉，却又不同于黛玉的芊芊弱质，时时刻刻都让人想去保护、爱怜，丝毫不会产生亵渎的念头。
　　妙玉双十年华，如花怒放，如玉生香。她不仅在心灵上与宝玉堪称知己，那次在栊翠庵的事情更在宝玉心里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她的美无懈可击，她的爱炽烈如火，她的情肆无忌惮；她要获得，她要占有的心像一把拉满了弦的强弓，透着无限的张力，霸道的让人避无可避。只是有一样，她的爱从不虚伪，爱就爱了，不勉强别人，也不会委屈自己，因为她是妙玉；黛玉世间无双，她却是绝无仅有。
　　偏偏就是这样的妙玉，转过脸去却依然能够笑容可掬，挥洒自如，仿佛刚才的事情只是她顺手安慰了一个受了伤的小弟弟。在她而言，这种事再自然不过。不是她世故老练，而是她根本不懂得作伪，一切纯粹出于本心，喜欢了就是倾心去爱，不喜欢理都不想理。
　　就是刚刚妒火盈胸的甄宝玉，一旦触及妙玉那一双堪比花娇，冷若冰霜的眸子，心底也禁不住激灵灵打个冷战，心里再也生不起跟她争竞的心思。他本来也是见多识广，遍历花丛的风流人物，却从来没有见到过像妙玉这样在冰火间自如转换的气质眼神，心中油然生出非她不可的强烈渴望。
　　这份渴望如此的强烈，竟让甄宝玉觉得自己以前欣赏的所谓美人，一瞬间都变得如猪如狗，连带着他自己也都肮脏不堪，在这样一个冰雪女神面前，自己变得像芥子一样的渺小，羞愧无地的连头都不敢抬起来，从此一颗心里只除了她的身影，再无别个。
　　妙玉没来前，宝玉和凤姐两个双峰对峙，各领风骚；妙玉这一来，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却都带动在场所有人的注意，竟生生压了两人一头。
　　这种微妙的反应，别人可能难以察觉，凤姐却是如鲠在喉。整个贾家，算上宁荣两府在内，除了老祖宗的风头她不敢抢，剩下的人里头，也就是死去的秦可卿能跟她别别苗头，妙玉的出现，却让她生平头一次觉得有了真正的对手，连身上的血都似乎热了几分。
　　带了这种心情，凤姐再去看妙玉对宝玉的那些小动作的时候，心里就像自己心爱的东西被别人霸占一般，说不出的难受，瞧着妙玉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
　　“甄兄弟的话我就不明白了。如果你们两个是旧识，那今天早上大家见面的时候，我怎么一点都没看出来呢？”
　　凤姐眼睛看着甄宝玉，眼角却在注意着妙玉的举动，用她惯常的拉长话音道：“你们两个巴巴的过来，不会是只为了给宝兄弟报个平安吧。有什么事情赶紧说了，我这儿的事情可还有一大堆呢。”
　　甄宝玉还没来及回答，妙玉先站起来道：“还是凤姐姐看得明白，我过来自然是帮我那可怜的妹子来找宝兄弟的。至于甄兄弟和我的事情，凤姐姐如果想知道，那就让他呆在这儿好好说说。”说完也不再虚礼，拉了宝玉就走。
　　宝玉被这两位强人弄得有点迷糊，身子被拉起来，嘴里却嘟哝道：“我也想听听啊。”
　　妙玉手上用力，将他拖在身边，边走边道：“现在我们两个天天都在一起了，你想知道什么，难道我还会瞒你不成？少在这里婆婆妈妈的，我那可怜的妹子可还巴巴的盼着你过去呢。”宝玉一个激灵。当下再也顾不得其他，任由妙玉牵了手就往外走。
　　甄宝玉也站起身来，有点不敢看妙玉的眼神，诺诺的道：“我，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也想跟你们一起回去。”
　　妙玉回过头，瞪了他一眼道：“我让你说，你就好好的给我在这里说。哪个让你那么多嘴来着，男人大丈夫，自己惹下的事情自己担着。只是该有的你只管说，没有的事情也别给我乱讲。”
　　说罢，撇下掉了一地的眼珠子，头也不回的扯了宝玉走了。
　　被妙玉这样扯着一路走回大观园，宝玉早就醒过神来，却故意装作糊里糊涂的跟着走，他倒是想要看看，这个妙玉到底能放得开到什么地步，这一路子的大姑娘小媳妇的看着，要是一般的姑娘家，就是亲姐弟也不好这样一直拉着。
　　问题是妙玉并不是一般的女儿家，丝毫没有顾忌到宝玉的心思，她蛰居道观十数载，不仅从未经历复杂的大家族环境，就是心性上也与一般的女儿家不同，犹如一面素洁的白布，除了对于宝玉的感情能给她染上一层晕红，其他的任何事情对她来说，就跟不存在没什么两样。她心里除了对宝玉的感情以外，就只剩下清风明月，庄周梦蝶，纯洁的到了虚无的境界；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她说黛玉是个俗不可耐的大俗人，黛玉竟然也无可辩驳，自认不讳。
　　宝钗代表了世俗女子的极致，是众人眼里宝玉的金玉良缘，却入不得宝玉的眼；妙玉虽说暗合了宝玉虚无缥缈的出世思想，得到宝玉的敬重，却又过于孤高，难容于世。本来两个都是达到各自领域的最高峰，可惜她们遇到的对手是林黛玉：林黛玉很俗，但却俗得出尘，能将平淡的生活艺术化；林黛玉也很孤高，但却并不是不近人情的孤高，平素的待人接物一样的平易近人。只能这么说：林黛玉已经达到了做女人的最高境界，以她无与伦比的才情智慧，绝倒天下裙钗。
　　两人走过正门，穿过冠有“曲径通幽”的假山群，曲曲折折的走在秋风飒飒的大观园中，直奔黛玉的潇湘馆。一路上宝玉故意不说话，妙玉竟也不跟他说，只是那拉着的手却一直抓得很紧很紧，好像生怕一个不小心，宝玉就会被人抢了去一般。
　　两个人就这么古古怪怪的走进潇湘馆，最终还是宝玉生怕黛玉瞧见多心，主动松开了妙玉的手，紧走了几步进了黛玉房里。
　　里面黛玉早就知道他来了，这会子歪靠在床上，看见宝玉匆匆忙忙，一脸关切的样子心头微喜，可是随后跟进的妙玉却又让她心里有些犯堵，这人生之事不如意者就有□□啊。
　　宝玉见她神色变幻，心里知道她是怎么个缘故，走过去扶了她在自己身上靠着，心疼的道：“说你傻，你还真是个傻子，什么事情都不问个明白，就自己先作践了自己身子。我们两个眼看着就要订亲了，你怎么还总是胡思乱想的？”
　　黛玉全身乏力，这样子靠在他身上却挣扎不开，只羞得满脸通红的啐道：“你要作死了你。说话就说话，干什么总是动手动脚的，让别人看着笑话。你以为我就那么喜欢跟你定亲吗？我这全是为了我的心。”后面的话却是压低了声音，若是不留神，就是宝玉都听不清楚。
　　偏那妙玉是个最没忌惮的，拉了个凳子也坐在床边，一本正经的接过话去道：“妹妹要是真是为了自己的心，那就也要替宝玉的心想想。他的心已经完全放在了你这儿，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他的心没了依靠，可不就便宜了我？”
　　黛玉听了，一时有些目瞪口呆，费力的转头瞧了眼妙玉道：“这个我早就知道。只是，只是，只是你这样又是何苦？”一时间岔了气，窝在宝玉怀里咳得满脸通红。
　　妙玉见了着急，起身扯了宝玉下去，自己将黛玉抱在怀里，替她一手抚了胸口，一手抚了背脊，上上下下捶打了几个地方，黛玉的咳嗽竟然很快止住了，瞧得一旁伺候的紫鹃眼睛都快直了。她从小就跟着老太太，接受过宫里严格的训练，这样有效的办法倒是头一次看到。
　　妙玉见黛玉恢复了正常，才又拥了她在怀道：“你现在还不明白吗？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的心是相通的，我们两个对宝玉的心也都是一样的。只是我的命苦，宝玉心里面装的都是你，完全没有了我的地方，这点你不是早就明白了吗？”
　　黛玉低了头，有些迟疑着道：“我明白。其实姐姐第一次来到大观园，我就觉得姐姐跟我真的很像，当时我还跟紫鹃说过，那个傻丫头却什么都没有留意到。后来几次接触，心里更是明白姐姐跟我是同类人，区别只是姐姐身在空门罢了。只是昨天的事情，还有姐姐你今日的还俗，我总觉得好像是一件事情，那个呆子却不肯对我明言，我就，我就——”
　　妙玉亲昵的捏了一下黛玉的俏脸道：“你这个人啊，最大的毛病就是太过聪明了，世上所有的人都视若无睹的事情，偏你就能想到一块去，也不知道这对你来说，算不算是件好事。说起昨天的事情，我自个儿现在还糊涂着呢，这个呆子在我那里做过什么我不知道，因为我当时还在午睡。梦里师傅告诉我说，我出世的机缘到了，让我拿了她留下的锦囊给这家的老夫人，由她来安排我后面的一切。等我醒来的时候，家人告诉我说宝玉来过，却只在院子里假山群里绕了一圈，后来却一脸古怪的匆匆走了。”
　　说罢和黛玉两个一起转了头看向宝玉道：“说吧。现在我们三个都在这儿，你要是真想要你林妹妹安心，你就把你在我那里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说出来。”
　　宝玉正在一旁琢磨妙玉这些话有几分真假，忽然发现两个人的矛头都对准了他，心里一阵发慌，平日里的巧嘴滑舌也不知道哪里去了，一时红了脸庞不敢看向两人，低了脑袋一副做错事情的可怜样子。
　　黛玉听了妙玉的话已经好了很多，她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从来都是选择相信一个人，而不是选择相信几句话。有些话就是再亲密的人也有可能不方便说，而只要选择了相信一个人，那么他说的话是真是假对她来说都不重要。很多人对于她跟宝玉、宝钗同样亲密感到不解，其实说穿了就是一句话：她相信的是宝玉的人；对于宝钗，她只是选择性的相信她的一部分话，这二者有着根本的区别，只是一般人体会不到罢了。
　　相信一个人，就不会逼着他做他感到为难的事情。
　　黛玉见宝玉有些为难，摆摆手便也罢了，她心事已了，唤了紫鹃过来伺候着躺下静养，一边听外面鹦鹉絮叨念诗，一边听另两个玉儿继续磕嘴磨牙，浑不觉得让喜欢宝玉的人跟他在一起聊天有什么不妥。她就是这么一个单纯的人，多心只是她聪明的外表，相比于宝钗，她的豁达大度才是出自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