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贾红楼》凸碧山人

140、恨无心妙卿三顾首 大观园喜迎娇客来

　　两人刚转过沁芳桥，左手的荷塘边垂柳纷披，一道人影冲了出来，手中龙泉剑匹练一般的直斩宝玉手腕，带起阵阵龙吟之声惑人心魄。
　　宝玉一个不防，因着芳官在身后不便躲闪，匆忙间顺手用手里的懿旨去拨那剑，将对方的力道向一旁牵引；事起仓促，尽管很快就瞧出对方是谁，他手上的力道仍然不小，堪堪将对方的式子牵引的变了形，纤腰一束沿着剑势倾倒，整个人竟如对折一般。对方也是了得，倒仰后一个空翻，纤足一点宝玉手里的懿旨借力，整个人拔地而起一丈多高，头下脚上的扑了下来，手里宝剑剑花错落龙吟阵阵，目标依然指向宝玉的手腕。
　　宝玉心中又好气又好笑，知道她意在自己手里的懿旨，当下也不揭破站稳脚跟，手里的懿旨毒龙一般向上一撩，正中对方剑上力道最弱的地方，一股大力从剑上传递过去，将对方弹起比刚才还高，窈窕的身姿如同散花的天女，虽在空中略显狼狈，却依然张弛有度极具美感。
　　在这大观园里敢向宝玉出手的，除了妙玉自然没有别个了。虽然两度被宝玉击退却仍不死心，柳腰一拧，竟能在空中借力，式子不改仍旧挺剑猛攻下来，气势竟比前两次还要凛冽。
　　这会子妙缘妙语四梅几个也都闪身出来，让宝玉惊异的是岫烟也在其中，也跟妙语她们一样一身的习武装扮，窈窕靓丽英姿飒爽，显然身上也是有功夫的。想想她跟妙玉曾经邻居多年，又有半个师徒的名份，会些功夫也不意外。
　　既然她们早就在此，那么左近自然不会有人路过，宝玉便放下心来，去了早些了断之心，凝神去观察妙玉这显然新创的招式。妙玉轻功卓绝，便是宝玉在一些技巧的应用上也不如她，她这一招显然有上次演武场上天外飞仙的影子，只是去除了大部分表演的痕迹，增加了许多借力借势的技巧，这样一来，即便是遇到功夫比她好上一筹的对手，只要不是宝玉这般变态，也能自保有余，地形地势运用的好了，上天入地变化莫测，胜算的机会很大。只是女孩儿毕竟是女孩儿，便是这杀人的招式也是动作优美第一，失去了很多趁胜追击的机会，又不懂得声东击西掩藏意图，若是她开始一出手招呼的是宝玉身后的芳官，那么宝玉手里的懿旨说不定早就被她夺了去了——
　　只是这些心得只靠讲说很难真正体会，妙玉更不是个听进别人意见的人，是以宝玉也不费那个口舌，只是一味的站稳下盘，脚上不丁不八，一轮又一轮的反复接受妙玉的冲击，让她自己在实战中体会招式的不足之处。这妙玉也是个出名倔强的性子，仗着气脉悠长，身子如星丸飞跃缤纷多彩，在往来攻击中不断完善招式，一次比一次攻势凛冽，却始终攻不进宝玉的防御，除了第一次的偷袭，那卷杏黄色的懿旨她是边也沾不到，只觉得她的招式越猛，宝玉回应的力度也越大，将她四面八方的攻势一一破解。
　　他们两个斗得精彩纷呈，旁边妙缘妙语四梅几个看得也是如痴如醉，心里蠢蠢欲动。宝玉斗得兴起，再一次将妙玉击退时手里懿旨一圈一划，将她们也圈进战团喝道：“机会难得！你们几个组成六合剑阵，配合妙姐姐向我进攻试试。”
　　妙语几个无奈，几乎也是本能的踏罡布斗，习惯成自然的组成六合剑阵，身影飘飞，手里的长剑出鞘齐齐搭在妙玉的剑上，后者手里的龙泉剑光华大起，聚齐七人之力龙吟虎啸，一往无前的斩向宝玉。面对玄妙奇绝的六合剑阵，便是宝玉也只有凝神以待，只觉得妙玉剑上的力道越来越凌厉，身法也快成了一缕烟一般，幸好妙玉是个刚烈的性子，仅仅发挥出剑阵加持的力道和身法，目标也一直在针对他手里的懿旨。忽而又想：若是将来黛玉学武有成，以她对阵法的领悟和那颗玲珑心窍，由她主持剑阵的话，恐怕就是自己也只有逃之夭夭的份了。转而宝玉又笑自己杞人忧天，便是天下的人都和自己作对，那黛玉也只会站在自己这一边，又哪里会有两人对阵的机会？再说了，以黛玉的能力，若是学武有成的话，要她主持这等剑阵岂非大材小用，千军万马的舞台才是她聪明才智发挥的地方——
　　妙玉虽然沉浸在有所领悟的兴奋中，对于宝玉脸上的表情却一直留意，自然明白宝玉是在苦心指导她的剑道，心里说不出来的欢喜，又有些悲凉。这会子宝玉脸上忽然微笑走神，眼神却不在她身上，心里的那团喜悦跟忐忑忽的化为乌有，没来由的一阵烦乱，意态阑珊之下那剑没有指向宝玉，蓄积力道对着一片假山石砍去，一阵龙吟过后，山石竟齐刷刷的为之中断，瞧得众人矫舌不已。
　　两方对战，宝玉一直采取的就是守势，妙玉一撤去攻势，打斗自然终止，宝玉回过神来有些讪讪，手里的懿旨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眼珠一转，将那懿旨递过去道：“妙姐姐可是后悔了？好在这道旨意我还没打开过，妙姐姐且拿去毁了它，跟人讲没有收到便是，娘娘那里我一力担当。”
　　妙玉接过手去，又拿眼睛细瞧了宝玉一回，见他态度诚恳，心上一喜，却仍旧冷笑道：“若是能毁，你这又何必拿回来？如今又做出这个样子给谁看呢？那小琴儿不也是已经定下了的，今朝如何不见给她的懿旨，还不是你有心！”
　　宝玉将她拉到一边叫起撞天屈道：“妙姐姐明知道的，我现在正想方设法撮合她和我柳兄弟的好事，又哪里会对她有心？只是娘娘说了，姨妈那边说薛蝌跟邢姑娘的好事没了，他们兄妹两个自来感情好，琴姑娘怜惜哥哥推迟了一下而已，等到我兄弟建功立业回来，他们的事情自然另有说法。妙姐姐这边可是一早的就答应老祖宗啊！”
　　因着怕旁边的岫烟听到，宝玉将妙玉拉到一边说话，想要放开时却被用力反握，恐她又会恼怒只好由着。跟黛玉的纤长柔弱不同，妙玉的手修短合度肌肤丰盈，虽然长年习武却不见丝毫老茧，却因为练有内功跟她身体的其他部分一样润泽生动，直如和田美玉一般透明无瑕，偏又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诱惑，宝玉一瞥之下竟也有几分心动，不自禁顺着她手看上去，正好对上伊人一双含泪妙目，一颗晶莹的泪珠惊心动魄的沿着玉石一般的肌肤滑落，便是神仙看了也难免动心。
　　说起来他和黛玉名字里虽然有玉，真正生得如玉的却是妙玉这块玉，她长年待人冷冰冰的，一言不合便会给人甩脸子，如今又以无法无天名著整个贾府，这些传言让人不敢正面看她，只有宝玉这个经常面对她的人才清楚她的美是如何的惊心动魄，园子里真能跟她争一时短长的也就只有宝钗了。黛玉宝琴现在不过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妙玉宝钗才是怒放的牡丹红梅，只要稍假颜色，哪个男子见了不会魂飞天外？即便是宝玉几经转世，又对黛玉痴心一片，见她如今的样子也有一错愕的惊艳，差点忍不住伸手帮她拭泪。
　　妙玉这些自然瞧得清楚，心下一叹，自顾拭去眼角的泪水恨声道：“我答应那是我的事情。你若不答应，这懿旨如何下得下来，还要你拿了给我？不管怎样，这之前你我还是定过亲的，你如此待我，怎不叫人寒心？”
　　宝玉百口莫辩，情急之下劈手便去抓妙玉手中的懿旨，口中道：“我又如何舍得妙姐姐嫁给那姓甄的委屈？姐姐既然这么说了，那就由我来毁了它便是。”他出手峻急，妙玉却是早有准备，一反手将他这只手也抓住道：“你也不用在我面前演戏，我又怎能让你背负抗旨之名？左右都是我命小福薄。你们男子向来标榜一诺千金，我们女子又岂会言而无信？先前是我亲口允诺，如今自然不会反悔，我只是恼你负心薄幸罢了——”
　　她这最后一句说的极为小声，只这一刻两人直面相对，间隔又在须臾，彼此肢体纠结呼吸相闻，宝玉哪里又会听不清楚，身上熟悉的感觉传来，心头一阵模糊道：“好姐姐，你先让我毁了那劳什子，以后我自会给你一个交代便是。”
　　妙玉听得浑身一震，手里弃了那卷黄绫，一把将宝玉拥在怀里，不由分说径自吻了上去，如饥似渴状若疯狂，一阵熟悉的感觉传来，让宝玉的记忆一下子回到当年禅房发生的一切，眼前的妙玉仿佛又变成了黛玉，双手也不自觉的抚上去，顺着熟悉又陌生的脉络游遍妙玉的全身，一股难以抑制的热气自小腹升起，险些让他发狂，唯有脑海中一丝清明在呐喊：不是！她不是黛玉！妙玉的吻是那么的火热主动，跟黛玉羞怯香软的感觉截然不同，若是宝玉没有刚刚跟黛玉吻过定然分辨不清，这会子的感觉却是那么的清晰生动，强忍着心里的业火将妙玉推开道：“妙姐姐，我们现在还不能这样！”
　　妙玉一个趔趄险些栽倒，闭着眼睛伏在梅树上好一会方道：“你先走吧，我的事你也不用管了！你只要记得你刚才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别说嫁个混蛋，我就是为你死了也是心甘！”
　　宝玉见她神色平静下来，也知道两人不好处得太久，却又怎么也回忆不起自己刚刚说过的话来，安慰了几句便领先走了出去，片刻妙玉也走了出来，将手里的懿旨递给满脸古怪的妙语道：“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谁都不许传出去！刚才宝二爷出言相求，我已经答应过了年后随他出征，现在我们都随宝二爷去见见几位大人，总好混个脸熟不是？”
　　宝玉一愣，却也不好驳她，只好领先一路出了园子，在一众丫鬟婆子怪怪的眼光里走向前宅外书房。妙玉在贾府向来目中无人惯了，对于别人的侧目早就习以为常，最令宝玉奇怪的是一向规行矩步的岫烟竟也跟了来，这个疑团直到他见到冯紫英众人时才有些了然，不由得又多了一层惊喜。
　　黛玉这边回到房里，众姐妹们都已散去，唯有个湘云坐在那里抓耳挠腮的苦等。她也在这潇湘馆里住过，自然知道黛玉虽然平时随和，对于诗稿文稿等心爱之物看得极重，便是宝玉也不敢随意翻查她的东西，是以心里再着急，也只能巴巴的等着黛玉回来再行讨要。
　　黛玉这里正羞见众人，见她模样也不揭破，只任着香菱扶着榻上歪了，娇喘微微闭目小憩，面上红晕犹未散去。湘云粗枝大叶惯了的，见了自然以为黛玉旧病犯了，上前抚上她额头道：“林姐姐也真是的。这寒冬腊月的不好好跟大家在这房里纳福，那个呆头鹅你理他作甚？身上犯了病还不是自己遭罪？”大红二红一旁，憋着想笑又不敢笑，倒是香菱是过来人，闻到黛玉身上的气息早就明白了七八分，见她发傻忍不住道：“云姑娘不用担心，姑娘这模样看着倒不像是生病。”湘云又摸了一把黛玉身上，越发瞪圆了一双大眼道：“你个呆丫头，她这身上额头都摸着发烫，若不是病又是什么？”
　　黛玉被她东一把西一把的摸得难禁，忍不住睁开眼道：“好个不晓事的疯丫头！我这边又是呆头鹅又是呆丫头的伺候不好你，你还赖在这里作甚？有事就快说，没事别来烦我。”湘云也是醉翁之意，左不过借着由头跟黛玉亲热罢了，这会子见被揭破，越发遮不住脸，索性也去了鞋子，猴在黛玉身边道：“偏是那呆头鹅呆丫头能在你这里，做姐妹的好心看你便烦了不成？等到将来那呆头鹅出征在外，这呆丫头也出嫁了去，到时候我看谁还找你玩？”黛玉身上正敏感着，被她这么一闹，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勉强啐道：“还不赶紧的放开我——你再闹，便是一辈子都看不到那书稿了。”
　　这个时候湘云就是再不晓事，心里也明白了几分，她往日和宝玉打闹时何尝没有过如此模样，一时心里酸酸的没了意思，放开了黛玉，又不好说破，忍不住道：“好姐姐，你吃肉，就不兴让姐妹们喝口汤？我知道我这辈子是比不上你了，难不成这点念想也不给大家留着？你书稿写的精彩，看过后竟像活明白了一般，我从来没看过这么好看的书。宝姐姐说的没错，怪不得以前你和宝哥哥总是跟我们有些不一样，却原来是看过这些话本的缘故——”
　　黛玉听得心里一痛，摆摆手打住湘云继续疯下去道：“你既这么说也就罢了。常言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先将原来借去的拿回来，其他的都在宝玉那里，他若给你我没话说。”湘云大喜道：“此话当真？我这就去他书房去翻，若是得了，林姐姐可不许后悔！”黛玉懒得理她，只摆了摆手又去闭目养神。
　　湘云翻身正要出去，一旁二红却道：“二爷正跟许多爷们在书房议事呢！姑娘现在去怕是不便。听前面小丫头们说，卫老爷带了公子来拜访老太太，现如今正在花厅叙话，姑娘不去看看？”湘云一愣，笑着骂了一句道：“偏你机灵，怪不得宝玉那么疼你！”不待答话，早一溜烟的跑去前院。黛玉听得也只有无奈摇头，招手让大红二红也跟了去，生怕那个冒失鬼又会惹出什么笑话。
　　湘云这一闹，黛玉倒恢复些精神，却又被她勾起心思，待要起身时却见香菱眼望着自己欲言又止，禁不住脸上又一红道：“小妹荒唐，倒是让姐姐见笑了。这湘云向来疯癫惯了，便是宝姐姐都不敢跟她多说话，生怕被她带歪了去。”香菱摇摇头道：“姑娘多想了，香菱怎敢多嘴姑娘的事。只是见姑娘前些时候模样，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罢了。”黛玉上前拥了她道：“姐姐这话见外了。你我姐妹相称，自来便是无话不谈的，何况是现在？小妹若是有什么做的不得体的地方，还指望着姐姐多提点呢！”
　　她娇喘细细，望着香菱的眼波温柔如水，眉目间一缕春意未消，虽然纯净无暇，却是引人入胜，瞧得香菱也是一呆道：“好妹妹，不是姐姐老了面皮跟你说话，你也是将要出嫁之人了，许多事情少不得要有人告诉你。可怜妹妹父母均已不在，你既然视我为姐姐，我这里有些话也就不矫情了。从你刚才从外面进来时的模样，我便知道妹妹体质非同常人，现在看来果然不假——妹妹你果然跟我一样，是世人口里的所谓媚骨天成，哪怕终身端庄自持，却注定会是男人的克星，只瞧宝兄弟一心在你身上的模样，怕是将来专宠异常。这本来对我们女子来说是好事，可是这样一来轻则门庭子嗣不旺，重则妹妹红颜薄命寿年不永——”
　　黛玉听得前面的话犹可，听到后来禁不住站直身子，蹙起娥眉，瞪圆了一双凤眼嗔道：“姐姐这是从哪里听来的村话，倒在妹妹这里混说？我本来还当姐姐是个清净人，却不料如今也变得如此世俗，什么媚骨不媚骨，专宠不专宠的，哪个又稀罕他？我们女儿家只要清清白白的做人做事无愧于心即可，作甚要去理会别个的诽谤？我也知道姐姐在薛家时受了不少蜚短流长，只是清者自清，你又何必耿耿于怀，如今还拿来说嘴妹妹？”
　　香菱慌得一下子跪在地上泣道：“妹妹莫恼，当心气坏了身子不值得。这些都是做姐姐的口无遮拦，原也是因着自己的经历一心为妹妹着想，不想却糟践了妹妹。姐姐知错了。”黛玉忙把她扶起身来道：“姐姐这是做什么？我生气不是因为姐姐，全是那些腌臜臭男人带坏了姐姐，以后姐姐权把这些混账想法全部忘了就是。他们男子有他们男子的活法，我们女子也有我们女子的活法，何苦什么都由着他们？”
　　香菱却是个认真的，一时呆劲又发作道：“可是这些全是宝姑娘平日劝解我的话，便是那大奶奶如何欺辱我，听了这些也就认命了，为何姑娘如今却说这都是些混账想法呢？”
　　黛玉失笑道：“你若认命，如今为何又到了我这里？如果一个女子因为生得标致些便会克父克母克夫短命，那宝姐姐自己这样的绝色佳人又待如何？凡人生来即是苦乐年华，遭遇坎坷些也属正常，你又何必妄自菲薄？若论际遇，你如今父母都在，比之我飘零一人寄人篱下却又如何？我虽然一直以来也是自怜身世，却从来不觉得那就是我的命，至于门庭子嗣红颜薄命之类的，都只是俗人眼里的看法，你又何须在意？”
　　香菱听了默然，自此口里不再复提起宝姑娘如何如何说之类的话。

作者有话说

　　孔雀东南飞，一步三回头；问汝何所顾，风沙遮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