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境盛世》夏珞恪

33、影姬

　　“你怎会有吾王赐的云影暗记？！”许是觉得不大可能，他惊问出这样一句话。但问过之后，他又觉得这个问题真是愚蠢至极，身体的反应倒是比他的意识来得更为直接，在看到那一团云涡暗影发出惊呼之后，他便一直在无声地微微颤栗着，似乎在惧怕着什么。
　　同是王的人，他却无法生起盟友或从属感，反而觉得死亡从未远离过自己。
　　恐惧源于无知，他清楚这块带着特殊意义的暗影所隐藏的意义，但他不知身后之人，为何会在有着那样光鲜达显的身份之下还拥有这个暗记，所以他从心底深处升起恐惧。
　　纵使他的着装，举止还有言辞都表示着他是颜明人无异，但这都只是他经过特训的结果。
　　他本是项景国的子民，他口中的王，指的是项景国七年前才登基的新王，但他从未有幸目睹龙颜。虽说是新王，但自登基颁旨改元鼎炎以来王就没露过脸，更别说上朝处理政务，朝务皆由项景先帝之皇兄代政，而王对外只称龙体欠安，奏折自然有皇叔代批，他休息些时日自然会重掌朝权。只是这“休息些时日”，一休便是七年之久。
　　项景先帝年号武狩，膝下仅有的三子皆横死于二十五年前的那场战乱，联姻求和，屈辱残喘十八年，东宫一直空缺，直至武狩帝驾崩，帝位高悬。但国不可一日无君，因项景已臣服于颜明皇朝，殊顺帝正筹拟特旨赐封有贤之士，先帝之兄却找回了一个号称是流落民间，年仅十五岁的皇子，继承了项景大统。
　　继位之事在项景闹得当时是满城风雨，但三个月不到，项景朝野上下不仅走上了正轨，幼王还在前往颜城朝谢浩荡皇恩时，承诺对颜朝的年贡翻一番，约定成为颜朝外臣，主负守卫边塞以外的蛮夷，并且不让他们到颜朝边境骚扰抢夺，不阻拦周边小国及蛮夷首领到颜朝觐见颜朝天子。只是近年来，王凭借着重振的兵威及暗中的财物侵略，招降了项景周边的小国，项景的势力正在大幅度的扩张，统辖地扩大到方圆数千里。
　　当然，也不知王使的什么手段，这一切都进行得极为隐秘，颜朝烦扰于前朝余孽的骚乱当中，也一直没把多大心思留在项景这曾经的逆国上，使得这一切从未被察觉过。
　　这些他也是从所杀之人的口中听说的，从不敢对外人言，连兄长都不敢有任何交流。而那些丧命在他刀下的人，或许正是因为知道太多，才被王下了逐杀令。
　　他们在王创下的这个意图颠覆颜朝的秘组里，他不过是一名死士。他只晓得王之下有六大护卫，三镜三影。
　　镜使全是男儿，影姬全是女子，手下各掌一百死士。镜使左腕以一道黑色闪电为记，影姬则是右腕以一团云涡暗影为记，都是王以其内力催热皮肤表层，生生烙上去的。
　　秘组的存在不仅是襄助前朝余党对颜朝进行乱民扰政，还是王放在本朝中的眼线，便于排除异己，巩固专政。
　　他隶属于镜使，他没见过王，只在发布重要旨令时他才能在远处透过纱帐望其项背。他也没见过镜与影，他们不总出现在组里，王的旨令也只是通过特殊的方法间接授命。但这两个暗记却印染于是块锦布上，悬于组堂之前，日日可见，因此他只消一眼便认了出来。
　　他们都是经过千锤百炼的死士，说是锤炼，不如说是惨无人道的折磨，他们三兄弟能一个不死地活下来已是天大的奇迹，如今看来这命是要断送于此。
　　入选死士，除了具备绝世武学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那便是做到无情无欲，忠于国，忠于王，这就是他们生命中最应有也只应有的念想。
　　但结果却是，他们三人只能算死士中的次品。他们虽在表面冷漠无情，杀人从不留手，但昨日他毅然为长兄接下这一掌，今日长兄决绝为已剜目断臂，无不显示着他们仍有常人的情感。
　　破了禁忌，长兄还丧失双目双臂，对王而言已是形同废人，即使回到组里，也一定会被镜使处以极刑，他与次兄也不见得有好下场。不，身后便是一名影姬，她也能行使处刑之权，若是她想，此刻便能赐死自己。据悉，若说他们杀人已是残忍，那三镜三影的手段还要比他们残忍上百上千倍。
　　今日一过，他怕是连二位兄长的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
　　脑子里不由得泛起种种混乱往事，未待得到司寇悠祈的回答，他的泪水已漫上眼眶。
　　“其实你真正想问的是，为何我是司寇七小姐，亦是王的影姬吧？”她的如花笑颜又绽放在他的身后，言辞中带着些许嘲弄，“或许是想问，你今日会不会死在这里？”
　　他艰难地点了点头，目光不敢再随意移动。
　　若不是被封了穴道，他早已伏于她的跟前，跪行大礼。
　　看到他的默认，她站起身走到榻边，背对着他：“我的身份你就别管了，再说你也管不着。不过有一点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若要杀你，我又何必救你？”
　　听到这话，他仍不敢舒了一口气，僵直着背。
　　“当场杀了你们三人表面上可以为当家的报仇，但这不是司寇氏的处事方式。做不到顺瓜摸藤，说不定会败露我的身份，我可不能让你坏了王的大事。”
　　“那为何不决然拒医？”他依然对长兄之事耿耿于怀。
　　“我方才的意思你是不是理解有误？”司寇悠祈又恢复了冷冷的语调，“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三人仍心存常情，万死都不为过，我只是略施惩戒，你就受不了了？”
　　那样的惩戒，还不如一刀把我结果了来得痛快——他心中愤恨地想道。只是长兄空洞黑暗的眼眶时刻在警醒着他，令他不敢造次，不然这由长兄之命换来的重生，便不再具备意义。
　　司寇悠祈像是故意忽略他眼中的恨意：“你的长兄回去之后是必死无疑，次兄则会重新投入特训中，直至他对你们不复存一丝兄弟之情，方可重新效命于王。这些你都清楚吧？”
　　他僵硬地再次点了点头。
　　“至于你，我另有他用。”
　　“请影姬大人尽管吩咐。”他咬了咬牙。
　　“我在大堂说的那一番话，想必巧月也察觉到你为蒲月所伤，或许已猜到你便是花朝刺客之一，但她会不会告知当家的，我还拿不准。”她若有所思地顿了顿，“不过无论她告知与否，你留在我这儿都不会有问题。”
　　“是。劳影姬大人烦心。”平时言语就不多的他，此时更是除了这些敬语，已无其他可说。
　　“而我对你方才说的那些话，你心知便可，无需向他人道。王的本意也只是让你们一测司寇众主之应变能力，还有当家遇刺后她本人所作出的反应，而当家的嘱言却说不深究，王大概也已猜到。”
　　“属下有一事不明，不知当不当问？”他忍不住说道。既然禁忌已破，他不在意再多知道一些他或许不该知道的事。
　　“问。”
　　“您大概是一直与司寇生活至今，司寇当家的身子也一直您的掌控之下，您司医药，即使在她的汤药或饮食中搁下毒药，也不是不可，为何王还要如此大费周章，兜兜转转折腾了这数年？”
　　“问得好。”她轻淡地勾了勾嘴角，“你我同为项景子民，是王的子民，难道就不知王对颜朝的臣服之痛，奴国之恨？王的意思就是让我在她身侧延着她的命。干脆利落的杀掉想杀之人，麾兵直取颜城，带来的都只是一时之殇，有什么能比一点一点，慢慢地撕裂他们的心更残忍的方法么？”
　　她的口气淡然且缓慢，似乎在说着一件稀松平常的闲事，但后面的话仍让他心头一震，他便是那刚被撕裂心肺，再也无法将之捡拾起来之人，所以更懂得这话的深意。
　　“再说，当家的心思与王的相比，都是一样的深不见底，我是影姬的身份是否早已暴露，谁也不知晓。若是已经暴露，她仍完全不加以防范，甚至一如既往地待我，也是令我捉摸不透，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
　　司寇悠祈突然转身面向他，轻轻托起他的下鄂，眸中的清清冷色悉数落入他的眼中：“你可别想着痊愈之后寻短见，或刺杀我为兄长报仇。就算要死，你也要死得其所……”
　　“若是利用得当，即使是要我兵行险着，凭你这双良心未泯的眼眸，或许还能对她有一丝触动吧……”